番外五


    陸老太這一番言辭, 大致上是沒有欺瞞, 但是, 三位高官相信, 她必還有許多事未說。甚至,還有三位高官都不能理解的地方。


    譬如,就陸老太這膚淺見識, 睿侯又是自幼被當殺手訓練的, 陸博身為鎮南國親王,對睿侯必然是利用居多,不可能教睿侯忠君愛國之類的品質, 睿侯又是從哪裏學來的這些忠君大義。


    總不可能生而知之吧。


    這個疑團, 陸老太都不清楚, 最終是林程給大家解的惑。


    大家隻知林程與睿侯相識於微時, 卻不知是微到何時。說來也是一樁巧遇,林程隨養父拜訪一位隱居的朋友, 回家途中遇到劫道的,當時林程年紀尚小,卻也英武,養父雖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書生, 也不能讓孩子出去對抗劫匪,於是, 劫匪還沒怎麽著,父子倆先就誰護誰爭了起來。


    當時那劫匪還指著林程跟手下小弟感慨,“要有兒子就得生這樣的。”


    這便是劫匪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睿侯殺完人路過此地,順手救了父子二人,當然,也險沒把父子二人嚇死,以為是遇著黑吃黑,剛那劫匪話還多兩句,這殺人魔可是一句話沒有就直接開殺的。


    父子倆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睿侯把劍上的血擦幹淨,刷的收回劍鞘,冷冷的說,“沒事了,你們走吧。”


    父子倆就想抱頭鼠躥,不過,養父是秀才,林程年紀小,也懂事了,秀才很識趣,沒與睿侯說什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而是很認真的道謝,林程也謝了睿侯救命之恩,從此還在心中埋下一粒習武的種子。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樣奇妙,睿侯當時年紀不大,因出殺人麻利,冷酷無情,時常被派出去執行任務。


    但也不是沒有失手的時候,有一回遇到紮手的,睿侯逃命過程中被林程藏在過年置辦的年貨裏帶回村,藏自己家兩個月,直待睿侯養好傷。


    能兩次相遇,可見緣分。


    林程的養父黃秀才也是個通達人,而且,秀才嘛,總有些傳道授業的毛病,再加上待睿侯傷勢略好些,一問,竟是個文盲,要說也不是不識字,但攏共也就認識千把字。黃秀才原是想著,看這孩子雖殺人如麻卻年紀不大,興許還有可堪教導之處,就在教子女的時候,也順帶教睿侯一些。


    不想這一教便極有成就感,睿侯在文字上的啟蒙其實極晚,卻是個一點就通的靈秀人物。


    這樣的人,往往需要的隻是引他入門的人,一旦入門,自學也能成就自身。


    睿侯得了黃家這點機緣,便開始讀書,不知是不是血脈作崇,他偏愛史書兵法,哪怕讀不大懂的孫子兵法也喜一讀再讀。


    而且,就此與林程結下了一生的友誼。


    林程說起這段往事,聽著無不唏噓感慨,但其實,這隻是睿侯離奇人生中的一個拐點,睿侯的一生,比所有人想像中都更為傳奇也更為悲情。


    一般孩子不大會記得六歲以前的事,睿侯對幼時印象也不深,但他隱隱記得,他幼時叫父親的人,並不是他後來姓陸的父親。


    他隱約記得那人清瘦的身形,握著他的手教他認自己名字,“伯辛伯辛。”


    所以,陸博隻能算他的養父。


    陸博也從未隱瞞過他,包括送他去組織之前,便與母親一起將他的身世合盤托出,母親說他是琅琊王氏子,但王家因罪獲刑,隻能帶著他一路南下逃命,他的生身父母都死在逃命途中。甚至,母親也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另有其人,是母親的姐姐,母親是他的姨媽。


    母親說,就擔心以後他身世泄露,問他要不要去學些武功傍身。


    彼時陸伯辛也不過八歲,已經知道問清楚父母如何隕命,小小陸伯辛當然很悲憤,憑誰知道父母慘死都不會不憤怒,早慧的孩子,會更為敏感,何況,不知是不是幼時太過顛沛的緣故,陸伯辛對親人有一種本能上的依戀。


    但他還是決定去學武功,以後為父母報仇。


    許多年後,陸伯辛時常會想,如果他當年沒有去組織,他會過什麽樣的人生?得出的結論是,不會更好。


    因為,他從未見除了他誰會一出生就生活在謊言與陰謀中。


    孩子大都是白紙,而白紙是最好塑造的,何況陸伯辛有這樣的天分,他習武天資極高,十二歲時已經在一同訓練的孩子中數一數二,但這時,陸博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組織選拔殺手會的折損率,陸博知道陸伯辛是琅琊王氏子,哪怕王家現在聲勢不比從前,在陸博看來,這也是曾經極顯赫的大家族。


    陸伯辛對於陸博是有大用的,所以,陸博需要他格外聽說,所以,在那一界的殺手選拔中,陸博要求,隻留下最出眾的一人。


    做殺人當然要無情才好,陸伯辛恰好相反,他非常重情重義,哪怕他自幼就在組織中接受訓練,他也可以接受訓練中折損,但是,不能不拿他當人。一起訓練的夥伴以陸伯辛為首,但後來,這些人隻活了陸伯辛一個。


    陸伯辛立誓要報此仇。


    黃秀才的機緣則給陸伯辛打開了另一扇更為廣闊的天地,也讓陸伯辛查到組織更多的秘辛,他做了許多年的殺手,卻從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他要更為光明正大的活著,在到南夷經商的時候他得以接觸到南安侯在南夷的駐軍。


    陸伯辛雖將組織反殺,卻一直未能查到幕後之人,他利用前往雲貴的機會,一舉數得,開始為南安侯提供情報。


    這樣的年輕人,英俊,幹練,很難讓人不喜歡。


    南安侯時有賞賜,陸伯辛也欣然接受。直待略熟些,南安侯發現,陸伯辛還有好學的優點,他並不似尋常江湖武夫,不知打殺,陸伯辛酷愛兵史,良材美玉,已在熠熠生輝。


    陸伯辛查到的消息越來越多,他開始對陸博有隱隱的懷疑,但這懷疑真正落到實處,還是陸伯辛帶著玄隱閣做的那樁劫殺定睿親王之事。


    當陸伯辛看到陸博那張麵孔,他心中所有懷疑都成了真,沒有片刻猶豫,陸伯辛一刀便砍下了陸博的頭顱。


    陸博的腦袋飛在半空,頸項噴出大股鮮血,身軀隨之倒是,頭顱正落在陸伯辛的腳畔,那張雙眸圓睜的臉上有一個上翹的唇角,仿佛含著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在望著陸伯辛。


    陸伯辛不會蠢到把這件事告知母弟,但是,這件事他不說,鎮南國的細作會想方設法的讓陸老太與陸仲陽知曉,盡管陸仲陽表現的一無所知。


    但,陸伯辛顧不了這麽多,他必需要殺了陸博,陸博活一日,他心中便恨一日。他寧可死,也要宰了陸博!


    或者,自從他殺了陸博,卻不能對母弟下手,便注定他要死在他們手裏。


    很長一段時間內,陸伯辛都認為,他的生母的確是他的姨媽,他的確是琅琊王家血脈。他到帝都後,進入禁衛軍當差,禁衛多權貴子弟,即便以陸伯辛之能,想站住腳也很不容易。尤其是他得柳國公青眼後,嫉妒的人比比皆是,他與秦僖那一戰,是不得不戰。


    秦僖出身寒門,自有一種狠勁。但是,他與陸伯辛比,差的遠。陸伯辛論武功其實略遜秦僖,但他比秦僖更狠,陸伯辛一戰成名,渾身血葫蘆似的給人抬了回去。若不是柳國公著太醫去給他醫治,興許還會留下暗傷。


    柳國公頗是愛才,認定陸伯辛會有出息,不過,陸伯辛那身武功也讓柳國公好奇,實不像正經中原路數。陸伯辛便將組織的事刪刪減減的說了,連組織背後是鎮南王室都未保留,這在很大程度上取信了柳國公,畢竟,陸伯辛是出手擊殺定睿親王之人,鎮南王室再怎麽也不可能拿一位親王的腦袋讓陸伯辛做酬碼。


    但陸伯辛當時年已長成,武功很難再有進益,終身停留在中流之境。


    不過,他借此機會倒是為林程討了個機緣,林程自幼修習的是少林外八路的樸實功夫,比街上賣藝的強不了太多,但林程於武道比自己有天分,柳公府世代豪門,關係人脈超乎想像,而且,柳國公很欣賞陸伯辛這種義薄雲天的個性,林程果然於少林得益極多。


    陸伯辛由此成為柳國公身邊的紅人,柳國公出入很喜歡帶著他,陸伯辛做事也合柳國公的心意。連當年的柳世子都打趣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伯辛你是我爹的兒子哪。”


    陸伯辛連忙道,“世子可不許胡說。”


    “哎,我要是有你這樣能幹的兄長就好了。”柳世子懶散了揮兩下折扇,很有些苦惱,他生性不愛打打殺殺的事,武功學的也不好,但為人不錯,待誰都很和氣,還試圖給陸伯辛與秦僖說和過,隻是沒成功。


    柳世子也很喜歡陸伯辛,時常跟他說些無傷大雅的小煩惱,陸伯辛開始挺煩他,簡直是難以想像世間竟有這樣幸運的人,生在豪門,長於富貴,從小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今年的魏紫沒開好,家裏狸花貓食欲不振……


    簡直幸運的讓人嫉妒。


    柳世子知道他喜好兵書後,還把家裏兵書拿出來給他看,陸伯辛連連推辭,心說,現在還是國公爺當家,以後這笨蛋襲爵,怕是將家都得賣了。柳世子倒不如何在意,“我跟爹說過了,我反正不是這材料,我一看兵書就不自在,於這竅實在不大通。你既喜歡就拿去看吧,就是傳給人也不怕,雖說各家有各家練兵的本事,可憑哪家兵法也蓋不過孫子兵法,孫子兵法就擺大街上書鋪子裏,也沒見誰就成了大將軍。”


    陸伯辛為人何等謹慎,不好拒柳世子的好意,私下還是請示了柳國公一回。柳國公說,“眼下我事務多,你先自己看,有哪裏不通隻管來問我。”


    這並不是一句空話,柳國公有空還會問起陸伯辛的學習進度,時有考校。陸伯辛那種聞一知十的通透,簡直令柳國公愛不釋手。


    難得的是,陸伯辛與新帝關係頗好。


    陸伯辛開始在帝都聲名雀起,柳皇後還親自見了陸伯辛一麵,之後與父親感慨,“當真是明珠寶玉,不世出的奇才。”


    柳國公頜首,“我看伯辛也極好。”


    “有此一人,可抵柳家一族啊。”


    柳國公略有不豫,“我觀伯辛,並非忘恩負義之人。”


    “父親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柳皇後擺擺手,鬢間鳳釵銜的寶珠隨之輕輕晃動,在她臉頰投下淺淡光影,“才幹不足之人才喜歡用陰謀詭計,陸伯辛已經可以光明正大得到一切,他不是那等庸官俗吏。我聽姐姐說過他的身世,有那樣的經曆還頗有熱忱,這人骨子裏必重情重義,太看重什麽,必會為此所傷。”


    “我當什麽,倘伯辛不是這樣的性情,我也不會對他另眼相待。”


    一個家族若要傾頹,有時不隻因人力,大半也是天意。


    柳國公看中的長婿紀大將軍在北疆戰亡,柳國公親自披甲前赴北疆穩定局勢,陸伯辛這顆耀眼將星終於閃耀在東穆大地,痛失愛婿的柳國公是否在陸伯辛身上得到巨大安慰,故人已逝,再無人知。


    但是,柳國公在將北疆軍交給陸伯辛之前是派人對陸伯辛做過細致到極點的調查的,包括陸伯辛自出生到離開西南的事,憑柳家當年權勢,到底查出什麽,已無人能知。


    但是,紀大將軍戰亡,柳國公年邁,柳世子無意軍務,而初登基的穆宣帝,已將對陸伯辛的欣賞寫在眼角眉梢話裏話外。


    麵對這一切,陸伯辛罕見的迷茫了,他不是沒想過為父母報仇血恨,入禁衛軍,接近柳國公,他心中一直存有這種打算。但是,柳國公待他如親子,一路提攜不說,甚至親自教導兵法,無半點藏私。


    甚至在紀大將軍過逝後,北疆不是沒有戰功卓著出身名門的將領,但是,柳國公仍是將他視為北疆軍的繼承者,這不是尋常的恩情。


    任何人得到這樣的恩情,都會肝腦以報。


    陸伯辛在心裏說,算了,算了吧。柳家於我有這樣的恩情,我若對柳家下手,那我成什麽人了。


    我不能做這樣的下作事。


    柳國公過逝後,陸伯辛順利接掌北疆軍,而危機,已在暗中潛伏。北疆戰局需要陸伯辛常駐北疆,他是在柳國公過逝半年後接到大妹入宮的消息,當時便有紀將軍私下問他,“大將軍是要效仿衛青做外戚麽?”


    這話問到陸伯辛麵前,真如一記耳光摑在他的臉頰。


    陸伯辛不是那種心中會寬慰自己反正柳家與我有仇的人,他無時無刻不清醒,所以,這樣的局麵也讓他更為難堪。


    陸伯辛做出的反應是接了獨子在身邊親自教導,同時讓陸仲陽到北疆當差。陸仲陽親自到新伊同他解釋,陸仲陽的話是,“都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來家中小座,哥,誰能拂逆陛下心意。哥,如果陛下無此心,誰能勉強陛下。”


    “那也不該是大妹,仲陽,衛皇後取代陳皇後,最後衛家結局如何?”陸伯辛問。


    陸仲陽笑的勉強,“哥,你真的想多了。”


    “你與大妹比我近,你好好想想吧,別為一時心思,藏送了你們自己。我平生殺人無數,以後也不敢求一個好結局,但有一句話,這世間,因果循環,誰也逃不過。我在這裏,隨時等你拿刀過來複仇。但我希望你堂堂正正的來,別用那些陰詭伎倆,小人手段。”陸伯辛那一眼看透陸仲陽的心肺,“陸博是我殺的,不用再查了。我等你。”


    陸仲陽那一刹甚至渾身都是麻木的,仿佛被誰一刀穿心而過,痛到極致反是感不到痛。良久,他方從靈魂的劇痛中回神,問,“為什麽?”


    “他是鎮南國的定睿親王,化名陸博,在東穆培養殺手,查探消息。他在鎮南國早有妻室兒女,你一半是東穆血統一半是鎮南血脈,你可以試試,現在回鎮南國能不能得到他們王室的承認。現在我這樣說,你會認為我心懷惡意,但是,真正看重的兒女,不會不給他們一個身份。他一直將你們視為棋子,我連棋子都不如,我在組織中,十二歲就開始為他們殺人了,我以上以下訓練的殺手,都有一成人能活,隻有我一同訓練的兄弟夥伴,都死在我的刀下,因為陸博要馴服我,他要我做他的傀儡木偶,我不想一輩子在暗域中為人操控,他帶人潛入南夷要顛覆南夷土族,我那時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殺了他。”


    “我是你的殺父仇人,我也給了你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的身份,你可能覺得陸伯辛的弟弟這樣的身份並不合你意,但這是我認為最珍貴的東西了。別走的太遠,你一朝為國朝外戚,鎮南國的人不會放任你如意,必會找上你的。”


    陸伯辛一歎,“你好自為之吧。”


    陸仲陽有意提起,“聽說柳家是大哥的仇人,大哥就這樣放過他家?”


    “老國公與我有大恩,我不能忘恩負義。”


    陸仲陽幾乎是諷刺了,“我父親與你無恩?”


    陸伯辛麵色一冷,“他的恩,早在組織時我就報完了。”


    接下來事態發展之快仍是出乎陸伯辛意料之外,隨著陸氏有孕,誕下皇長子,他被賜爵封侯,相對應的是柳家山崩玉碎一般的垮塌。


    其實,公允的說陸仲陽一個剛入官場,靠兄蔭生活的小官,沒有這樣的本事去扳倒一個國公府。陸伯辛心裏明白,柳家敗亡,悉在帝心。


    但是,陸家成為柳家案的眾矢之地,及至陸伯辛接到柳家家將送來的柳世子,現在是柳國公了,不過,陸伯辛習慣稱他世子,總覺著他還是那個一直有些嬌氣的年輕世子,那是一封血書,上麵隻有鮮血浸透紙背的一行字:


    伯辛,是你做的嗎?


    即便柳國公病逝,都未給陸伯辛這樣的痛覺,他那時的感覺很複雜。但是,柳世子這一行字讓陸伯辛心中大痛。


    柳世子是那樣嬌氣天真的一個人,他在問陸伯辛,是你構陷的柳家嗎?


    陸伯辛想到柳國公病逝前曾握著柳世子的手放到他的手裏,那雙仿佛勘破世情的眼眸望著他,“伯辛,我視你如子,培雲便是你的弟弟,培雲與北疆軍,都交給你了。”


    現在,那個紙箋割破手都要嘟囔兩日的世子,在用血問他,是他嗎?


    陸伯辛始終不理解穆宣帝,為什麽要對柳家這樣趕盡殺絕?昔年漢武帝對陳阿嬌也隻是廢後而已,柳世子這樣的人,誰會相信他有謀反的本事?


    穆宣帝為何對柳家這樣恨之入骨?


    彼時,陸伯辛已經封侯,但是,他在骨子裏依舊是那個江湖出身的義氣頭領,在骨血深處,他甚至不像一個大將軍,更別說是侯爵。


    但在那一刻,他從內到外,真正成為一位名符其實的侯爵,彼時,他爵封平疆二字。


    陸伯辛清楚,穆宣帝對了殺心,憑他的根基,保不住柳培雲,但是,柳培雲血脈出事時,他派回帝都的人手查到那孩子的下落,他要為柳家保住這個孩子。


    他更要保住北疆軍的軍心,隻有北疆軍在手,才可再圖將來。


    那十八封為柳家求情的奏章,隻會讓柳家速死,陸伯辛心中比誰都清楚。他不依不撓,一直求到穆宣帝大怒,將他奪爵罷官,那時,便是北疆軍心重回他手之際。


    他回到帝都,親眼見到那個孩子,還有當年的杜狀元。杜父隻是個刑部小小主事,到底是百年官宦人家,還有這樣的俠義心腸。


    那個杜狀元,以後會是個人物。陸伯辛身邊吉凶不定,杜狀元保證,“這孩子由我家撫養,以後不敢說有大出息,我會教他成為一個心性正直之人。”


    如此,陸伯辛派出身邊最可靠的兄弟守侯在那孩子身邊。


    很長一段時間,陸伯辛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就是送來的關於那孩子的消息。


    陸伯辛也得知,穆宣帝一定要對柳家下死手的原因竟是因當年柳王兩家相爭,穆宣帝唏噓,“伯辛,你沒見過這些豪門大族的厲害,他們的心計,他們的勢力,你以為他們是皇家的臣子,不,他們淩駕於皇家,皇帝、皇後、皇子,沒有什麽是他們不敢算計的。他們世有姻親,糾纏在一起,蒙住皇室的眼睛,讓皇室淪為他們掌權天下的工具。”


    這位得益於豪門支持而登上帝位的君王,實則自心底厭惡豪門大族。


    所以,他信重沒有背景出身寒門的陸伯辛。


    他說,“伯辛,你太重情義,朕都知道。”


    然後,這位君王說,“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就是看重你實誠,才會提攜你賞識你。”


    陸伯辛仿佛不解,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提攜臣賞識臣的,一直是陛下啊。”


    “真是一門心思都在打仗上了,老國公掌禁衛多年,以前北疆軍也在他手裏,沒他點頭,朕想提攜你怕你也撈不著實缺。”穆宣帝自言自語,“朕是個昏君吧。朕是真的怕了,你沒見過大皇兄與信王一係,當年支持他們的半個朝堂,父皇對王皇後也很寵愛……柳家先用程家離間父皇與信王,接著就是王皇後失寵,大皇後越發不受父皇待見……朕想一爭帝位,就要娶柳家的女兒……大皇兄與信王,一個是父皇的骨血,一個是父皇嫡親的弟弟,就這麽去了……他們在,輪不到朕,可朕真是心底生寒啊。”


    北疆短暫太平,陸伯辛早將虎符上交穆宣帝,穆宣帝愈發信重他。


    陸伯辛隻是生性不喜陰詭之事,可並非說他完全不懂,當陸伯辛將心思用到暗處時,他會比那些陰詭小人更出眾。


    陸伯辛開始揣測穆宣帝的性情,穆宣帝的一言一行,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掰開了揉碎了反複琢磨,他比穆宣帝都更了解穆宣帝,他觀察著天祈寺中柳皇後,發現穆宣帝給柳皇後的供奉一如從前。


    他心裏清楚,這位疑心極重的帝王與柳皇後大婚數年無子,先時未納愛寵,既是出自對柳家的謹慎,難道對柳皇後沒有半點真心?隻是,這位帝王除了疑心外,大概也是自卑的,他自卑於通過柳家得到皇位?每每在柳皇後麵前,就會想到當年心理上的不堪。


    陸伯辛取信柳皇後的方法很簡單,他冒險讓手下人帶了那孩子給柳皇後見了一麵。這當然有可能造假,但是任陸伯辛今時今日地位,根本不必理她一個被廢之人。何況,那孩子彼時尚小,眉宇間的確有幾分兄長的神韻。


    陸伯辛向柳皇後提出的計劃非常庸俗,請琉璃法師為柳皇後調養身體,讓柳皇後為皇家誕下一子。


    柳皇後是不願的,陸伯辛道,“我福禍難料,不一定能護娘娘到幾時。娘娘如今,想平安度過餘生都不易,柳家太冤,以後翻案的機會,就要落在皇子身上。老國公交給我的北疆軍,日後,會支持娘娘腹中之子。”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陸妃才是你的妹妹。”柳皇後一直稱陸皇後為陸妃,哪怕陸皇後被冊後位仍是如此。好在離得遠,陸皇後也聽不到。


    “我隻告訴娘娘一人,我生父母早逝,如今的母親原是我的姨媽。老國公待我恩重,我不能不報此恩。”


    “那你們也是表兄妹,比我近的多。”


    陸伯辛想到陸仲陽的性情,還有陸仲陽身上一半的鎮南血脈,說陸伯辛狹隘也好,說他別的也罷,他並不願看到江山落入有鎮南血脈的皇子身上。或者,還有陸伯辛心底最隱秘的怒火,這些得益於他的親人,並沒有半分為他著想。隻要想到他這個兄長所受柳家大恩,便是死,也不該進宮為妃!


    他們得益於他,卻沒有半點為他著想。


    陸伯辛要是個包子,他活不到現在。


    柳皇後不想讓孩子成為工具,何況此事重大至極,她對陸伯辛的理由仍不完全相信,她問,“不知伯辛你生父母的姓名?”


    “不瞞娘娘,我生父是琅琊王氏,當年王氏獲罪,我母親帶我南下逃亡,路中母親過逝,姨媽撫養我長大。”


    陸伯辛說的坦蕩,柳皇後卻是皺起眉尖,輕輕搖頭,“這怎麽可能呢?你若是王氏子,父親絕不可能將北疆軍交到你手上。”


    陸伯辛慚愧,“我並未與老國公說明身世。”


    柳皇後憂愁中也露出一絲笑意,她說,“伯辛,你太小看柳家當年了。柳家如今落敗,敗在帝心,我知陛下一直對柳家心存芥蒂。但我父親在時,陛下便不敢輕動柳家。你出身寒門,我聽姐姐說你少時經曆頗是坎坷,父親若將你視為繼承北疆軍之人,一定確認過你的出身。你不要多心,我父親並不是看重出身之人,軍中許多將軍都起於微末,但是,接掌北疆軍是不一樣,他會慎重的確認之後再確認。你不了解柳家與王家當年之怨,我父親是絕不會將北疆軍交給王氏的人的,他一生不能對王氏釋懷。”


    “但……”這是姨媽親口說的呀。


    陸伯辛自幼便知自己身世,從未起疑。


    柳皇後正色道,“我不了解你家人是什麽樣的,但是,你最好查一查,因為我非常了解我的父親,遠比你了解。”


    這一查,便是錐心之痛。


    他永遠忘不了他去問母親此事時,母親那洋洋得意的神色,“是啊,是這樣。如果不是知道你有他家的血脈,你以為那位高高在上的國公爺會把北疆軍交到你這樣一個全無背景出身的寒門小子手裏嗎?他那個兒子本就是個廢物,柳家本就該是你的!明麵上不是,實際上也得是!”


    “老國公怎麽知道?”


    “我不知他是怎麽知道的,但是,他一定是知道。他不是送你一塊玉麽,那是柳家幾家大族的規矩,凡家中子弟,降生後都會取一塊玉,上麵鐫刻子弟姓名,以示家族愛重。他給你的那塊玉,一麵鐫柳一麵刻楓,你以前用過柳楓眠的名字,說不得他還要多想,以為這是父子緣分呢。”


    那是母子此生最後一次相見,母親或者後悔沒有好生安撫於他,但那已經不再重要。柳皇後生下皇子,陸伯辛將北疆逆王誅殺之時,便想好,一定會想法子將小皇子送歸皇室,他為會這位皇子謀一席之位。


    至於他的血統身世,陸伯辛將所查文卷紛紛付之一矩,除了對柳皇後,他再未對旁人提及。


    柳皇後並未因陸伯辛身世之故多說什麽,她道,“當年柳家其實是放任你生死,恩怨兩清。現在你的身份,不必提當年之事,陛下一向忌憚世族,你的事若為陛下得知,前程難保。”


    “娘娘也不要再對人提,就到此為止。”


    兩人從此再未提及此事,柳皇後曾在夜深時想過,父親在晚年知得陸伯辛身世,是喜悅一些還是煩惱多一些?


    應該是喜悅多一些吧。


    柳皇後也是喜悅更多一些,薄情寡義疑神疑鬼的皇帝陛下啊,你有沒有想過,你拔掉柳家,但,北疆軍依舊在柳家血脈的手裏呢。


    陸伯辛遇刺,那是一種劇烈的毒藥,他做過多年刺客,深諳此毒。好在,陸文嘉在他身邊,關於身後安排,陸伯辛留下清晰的遺言,“我去後,你一定要與陸仲陽分宗,從此恩斷義絕,再不往來。他會與你爭北疆軍權,你要親掌北疆軍!”


    “我一生功績,皆在西北。把我安葬在新伊吧,讓我守著這浩蕩山河。”


    “柳家於我有恩,你要記得報答。三皇子可堪造就,你要幫他。三皇子才幹平庸,讓他平安。”


    “我寫好了奏章,你替我上呈陛下。”


    陸文嘉流著淚都應了。


    毒素迅速漫延至陸伯辛全身,他望著北疆特有的穹頂彩繪,心裏在想,讓我在天上看看,沒有我陸伯辛的陸家,會是什麽樣吧。


    他這短暫又輝煌的一生,他這生於陰謀又死於陰謀的一生,他仿佛看到少時母親青春歡暢的笑容,又似乎有陸國公送他玉佩時那珍而重之的神色在他的眼前重現……他得到一切,可有些東西,他終生不曾有過。他突然噴出一口血,那血是溫熱的黑色,他的眼睛已經不能視物,他乏力的手被人緊緊握住,他聽到那孩子一聲聲的喚他,“爹!爹!”


    陸伯辛忍不住又嗆出兩口血,他感覺到身邊許多人湧上來,也聽到許許多多的抽泣聲,他努力回握住兒子的手,輕聲說,“我,實在太痛了……”


    文嘉,我這一生,實在太痛了。


    可是,這樣痛不可擋的一生,他的兒子還這樣年輕,他還有那麽多未能完成的事業。他不想走,他不放心就這樣走。


    陸文嘉望著父親毒血上行的麵龐,氣若遊絲的痛苦喘息,久久不肯閉合的雙眼,終於忍不住這錐心之痛,他緊緊抱著父親,抱到渾身顫抖,他伏在父親耳邊,哽咽道,“爹你放心去吧,我會好好的活。爹的心願,我都記著,會為爹你一一完成。”


    開平七年,一代名將陸伯辛,於新伊王宮遇刺身亡,享年三十三歲。


    遠在天祈寺的柳皇後得知陸伯辛遇刺身亡的死訊後,從容的換了身幹淨緇衣,將穆安之喚到跟前仔細的看了看,很罕見的摸了摸他的頭。


    我的孩子,我已不能再陪伴你了。你必需要獨自回到那刀光劍影的風雲之地,踏上危機四伏的荊棘之路,那是一條通往帝位的道路,成功或失敗,需要你用性命為賭注。


    我的孩子,我真後悔帶你來到這險峻的世間,希望你順遂如意。


    希望你有良師有益友有賢妻有愛子有忠臣有良將,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希望你永遠不要像那個虛偽的帝王,希望你得登高位,希望你內心豐盈。


    開平七年,明德皇後柳氏病逝於天祈寺福壽院,享年二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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