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的夜,多了一份蕭瑟和清冷,少了盛夏夜晚的嘈雜,四周靜謐稀聲,夜幕濃濃……


    這樣的夜,可以讓人感覺愜意、感覺清涼舒適、感覺詩意,卻也可以是淒涼和憂思,端看每個人此刻的心境。


    幽靜的屋內,沒有一點兒聲音,隻有淡淡的檀香味。除了窗外投進來的朦朧月色,屋裏唯一的一點亮光就是案台上的長明燈,而唯一的氣息來自案台前麵的蒲團上。


    金喜達盤腿坐著,抬頭看牆上甄子柔和夏霖軒的畫像,沒有說話。


    隻要在京城裏,他習慣了每日睡前都要過來“閑聊”一會兒,說說書傑三兄妹的事,說說自己的喜怒哀樂,然後就會覺得心裏無比踏實。


    可是,今夜他卻不想說話,就想這麽坐著,隻這麽坐著……


    他需要放鬆一下,覺得自己的神經這些年來繃得太緊了,風吹草動就會讓他豎起耳朵。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但……以前他隻是孑然一人,如今,他要孝敬母親,還有一家人要照顧。


    隻有坐在這裏,感受著甄子柔的微笑、夏霖軒眼裏的信任和托付,他才能真正放鬆下來。


    突然,全然放鬆的金喜達刹那間再次繃緊,他聽到微微的希希索索的聲音,夜太靜了。


    金喜達悄然起身,退到了左邊長長的垂地帳幔裏麵,還不忘隨手帶上他坐了好半天、難免溫熱的蒲團。


    青色的圓柱形帳幔很厚實,隻要來人不是特意進來搜尋他的,倒是這屋子裏最好的藏身之處了。


    因為這個屋內,除了牆上的兩張畫像、擺放香燭貢品的條案、案前的兩個蒲團、還有左右各一副青色垂地帳幔,其它一無所有。


    金喜達剛藏好,就聽到門被輕輕推開,再被輕輕關上。從來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金喜達可以判斷,這是一個女子,還是不會武功的女子。


    他的腦海裏募然閃出兩字:陌娘。


    侯府裏是有侍衛輪值的,高手悄無聲息摸進來也就算了,一個沒有武功的女子怎麽可能?


    總算按耐不住,伸出馬腳了!金喜達的眼裏迸射出一股狠厲,原來要走什麽的都是幌子。可是,深夜摸到這間屋來能做什麽?不應該是他或者書傑的書房嗎?這裏什麽都沒有。還有,什麽人這麽有把握,竟然派一個沒有武功的細作來永平侯府。


    陌娘關好了門,靜待了片刻,確定四周依然一片沉靜、沒有任何動靜,才從懷裏摸出蠟燭和火石,點亮了蠟燭。


    從帳幔縫隙裏看到這一切的金喜達暗哼一生,她倒是謹慎,自己帶了一個小茶杯放置蠟燭。


    陌娘舉著蠟燭靠近畫像,金喜達的心頓時提起,差點沒有直接飛出去,她是要做什麽?燒畫像?


    下一瞬就看到燭光照耀下陌娘那張淚如雨下的臉。


    這是什麽狀況?金喜達又懵了,他發現,這個陌娘總是能讓他上一刻萬分篤定,下一刻卻摸不著頭腦。


    陌娘一手舉著蠟燭,另一手顫抖著撫摸甄子柔的畫像:“姐,姐夫,陌娘來看你們了。”


    金喜達徹底犯暈了,“姐”?“姐夫”?陌娘是柔兒的妹妹?怎麽可能?甄府就柔兒一個閨女,上麵兩個都是兄長,哪來的妹妹,可是眼前的一幕真真切切,陌娘臉上的淚水、夾雜著激動和欣喜的複雜表情完全不似作假。


    陌娘將固定著蠟燭的茶杯放在條案上,恭恭敬敬給甄子柔和夏霖軒的畫像行禮:“姐、姐夫,為免被人發現疑點,我就不給你們燃香了,給你們行個禮吧,等經過玉林的時候,我再去你們墳上祭拜。在玉林幾個月,我都不敢上你們墳頭去,姐,我好難過呢。”


    金喜達幾乎是摒著呼吸的,生怕一點點動靜驚醒了陌娘。


    陌娘在蒲團上坐下,繼續對著畫像說話:“姐,原來我真的跟你長的很像,難怪二哥跟娘說,想你了就看我。姐,你知道嗎?爹娘有多想你,自從二哥得知你已經過世,你知道娘哭了多久?爹娘很後悔當初將你留在甄家,他們認為那是在傾盡全力保護你,卻沒有想到甄家的人會那樣沒良心。”


    陌娘實在沒有辦法用“姑姑”來稱呼甄老太太,更不願意承認甄府那樣的人家是親戚。其實不僅陌娘和她二哥,就是陌娘的父親,自從知道大女兒是被自家親妹妹賣給慕容府衝喜時,就在心裏與她斷絕了關係。


    陌娘的一字一句金喜達聽得很清楚,他不禁瞪大了眼睛,什……什麽?柔兒不是甄家的人?到底怎麽回事?那麽柔兒究竟是誰的女兒?


    金喜達完全沒有懷疑陌娘剛才的一席話,陌娘同甄子柔確實很像。之前他一直以為是幕後之人刻意尋來的,但如果是親妹妹,就太合理了。可是,她們姐妹倆既不是甄家的人,又會是誰?


    金喜達時刻全然沉浸在愕然與震驚中,絲毫沒有注意到屋子的門被拉開了一條縫。


    陌娘更不可能發覺,侯府的人生活作息都很有規律,她本就確信在這個時間,除了當值的侍衛、各門房,其他人早就沉睡了,所以她才敢坐在這裏跟她姐姐說話。


    陌娘繼續說道:“姐,我原本想著在這裏多住兩年,最好能看著瑤兒嫁人,文兒金榜題名。我希望能替姐姐照顧他們兄妹三個,也算為爹娘彌補一些遺憾,可是現在……我不能不走,萬一讓人查出我的身份,甚至查出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就闖下大禍、害死全家、害死他們三兄妹了。”


    金喜達越發震驚,柔兒一家不會是朝廷欽犯吧?(不得不說,他真相了)


    陌娘歎了一口氣,繼續道:“姐,走之前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把你的畫像帶回去給爹娘看,免得他們遺憾一輩子。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想把你和姐夫一起帶走,我想,你們是不願意被分開的吧?姐,你不會反對的對不對?


    聽說這兩幅畫像是瑤兒畫的,我帶走了,瑤兒還可以再畫兩張。我若不帶走,爹娘這一輩子都不知道你長啥樣。”陌娘的聲音開始哽咽。


    “可是姐,我擔心的是,聽說金老爺每日都會來這屋子,萬一他明日回府就發現了,而我還沒走遠,他們會不會想到是我拿走的,會不會追拿我?所以,姐,我隻能耍點小伎倆了,讓他們不會懷疑到我身上。姐,你不會怪我騙他們吧?”


    金喜達正在想陌娘嘴裏的“小伎倆”會是什麽,就見她從懷裏又掏出東西來,暗自好笑,看來她真是準備充分,身上藏了不少寶貝呢!


    突然眼前一道銀光晃過,是陌娘手上的匕首在燭光下的反光,隻見陌娘將一張紙條攤開,然後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刺入匕首,將紙條嵌在條案上。


    金喜達很好奇,那張紙條上寫著些什麽?當然,再好奇,他此刻也一動不敢動,生怕引起任何響聲。


    陌娘對著那匕首左看看右看看,挺滿意:“嗯,挺深的,一看就是高手的手筆,他們應該會相信吧?”


    金喜達差點沒有笑出聲來,是挺“高手”的。吃奶的勁都憋出來了,嗯,還真是“高手”!


    這時,“梆---,梆---,梆---”外麵傳來了更鼓聲,已經三更天了。


    陌娘趕緊上前取畫,陌娘的個子也算高挑,雖然有些吃力,踮著腳尖伸長手臂,好歹將兩幅畫像取了下來,小心地卷好,拿出一塊紅色錦緞包好了,才滅了蠟燭收起,準備退出去。


    金喜達正在猶豫要不要“當場抓住”這個偷畫像的人,突然聽到幾不可聞的聲音,是門闔上的聲音,門外有人?來接應陌娘的?不對,陌娘計劃是明日早上離開的。


    金喜達轉念之間決定了不吭聲,看看他們要做什麽。


    陌娘輕手輕腳地出去了,計算著他們走出了十來步,金喜達開門準備跟出去,突然冒出來的一隻手擋住了他,在他出聲之前急道:“義父,是我。”是書傑。


    書傑將金喜達拉回了屋子,關上門:“義父,陌娘是我娘的親生妹妹,我們兄妹三人的姨母。”


    金喜達心裏已有底,也沒多吃驚,問道:“剛才是你在門外?”他要先確定沒有第四個人知道剛才發生的事、聽到陌娘的話,然後才能定下心問來龍去脈。


    “是的,”書傑點頭,“我已經觀察姨母幾日了,那天正好聽到她在跟燕媽媽套近乎,問我爹娘畫像的事,後來又聽到她在套綠錦(負責主院清掃的小管事、二等丫鬟)的話,就有一種預感,她可能想在離開之前看一下我娘的畫像。沒想到,她是想將畫像帶走。”


    “等等,”金喜達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你之前就已經知道了她是你們姨母?”


    書傑搖頭:“不,我隻是懷疑,直到姨母一聽說掌珠公主要認她作義妹,還可能要進宮見太後,就馬上要離開,我堅定了我的懷疑。換作任何一個普通人,這可都是一件祖墳冒青煙、光宗耀祖的好事呢。剛剛聽了姨母的話,我才最終確定了她的身份。”


    也不需要金喜達追問,書傑趕緊將甄子柔日記中關於身世的一段如實說了。“瑤兒最開始也有懷疑,但是姨母非常謹慎,掩飾得非常好,故意說了很多似是而非的家族背景、生長環境之類的事,打消了瑤兒的懷疑。


    金喜達沉思了一會兒:“你們姨母的顧慮也有道理,先讓她按照自己的計劃悄悄回西北去吧。我找機會了解一下當年你們外祖家發生的事。


    你明天安排一下,找個理由將這間屋先鎖了,等瑤兒重新畫好兩張畫像來再說。對了,這件事先不要讓文兒知道,那小子本來就舍不得陌娘離開,一不小心露了什麽馬腳就不好了。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不萬分謹慎。


    書傑趕緊應了,甄子柔的日記中說她二哥告訴她雲家當年是被陷害的。書傑原本就準備暗中調查雲家當年被牽涉定罪的案子,現在由義父出麵更加方便了。


    金喜達負責暗查各級官員、掌握**位置官員的信息。過去的、現在的官員資料他要調閱都比較便利,不會引起任何人、包括皇上的懷疑。


    爺兒倆做好了決定,突然,幾乎同時想到了什麽,齊齊轉過頭去,看那條案上的字條。


    書傑輕輕一抬手,就將那匕首拔起,拿起字條迅速掃了一眼,哈哈大笑著遞給金喜達,這個姨母太可愛了,不過,她的“小伎倆”還確實是可行的呢。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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