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麵向廚房的餐桌後,她看著料理台上三盞吊燈按長短順序排列,照下暖黃的光。


    穿著圍裙的女人背對阮靈芝,用綢緞布料的頭繩,鬆鬆垮垮地紮著馬尾,發尾卷成波浪,她正切著東西,刀刃落在砧板上,頓頓的響。


    阮靈芝手肘靠著餐桌,托住腮幫子說,“我以為要下館子吃飯呢,沒想到是在你家。”


    安熹微頭也不回的應道,“我親自下廚,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阮靈芝撇撇嘴,環顧四周,除了餐廳這塊亮著燈以外,家裏其他地方暗成一片,她隨即問道,“阿姨不在家?”


    安熹微打開燃氣灶的火,同時說著,“我爸的公司周年慶辦酒會,我媽和弟弟出席去了,晚上不會太早回來。”


    阮靈芝不作多想,便疑惑的問,“你怎麽不去?”


    安熹微滿不在乎的說道,“我不喜歡那種場合,應付不來。”


    阮靈芝輕輕‘嗯’著一聲,沒有再應話,看著她打開冰箱,回頭問自己,“橙汁,還是椰汁?”


    “都行。”


    安熹微一手捏著兩個玻璃杯,放在她麵前,扭開橙汁的瓶蓋,咕咚咕咚地倒進杯中,橙黃的顏色,濃稠的像顏料在杯底打個圈,漫上來。


    阮靈芝抬頭看她,安熹微低垂著眼簾,睫毛長長卷卷的像個洋娃娃。


    記得她笑起來還有若隱若現的虎牙,十分甜美可人,模樣看似脆弱的需要別人來嗬護,她卻從來沒有哭過,在阮靈芝的印象中,一次也沒有。


    隻是,安熹微和她母親無論是氣質,還是長相都大相徑庭,或許她倆人走在街上,也不會有人覺得她們是母女。


    她的母親許庭,有一雙細長的鳳眼,厚唇,柳眉,是一個舉手投足都風情萬種的女人。


    鄰裏私底下常常竊竊私語,甚至覺得許庭作派太過風流,她總喜歡穿輕飄飄的碎花連身裙,襯出曼妙的身材,一陣風吹來,浮想聯翩。


    那時候,阮靈芝沒事兒幹就喜歡到安熹微家串門,見到許庭疊著腿坐在廚房,開著抽油煙機,手指間夾著一根煙,她對阮靈芝勾唇一笑,抬手從一個鐵皮盒裏,掏出一顆巧克力,示意地搖一搖,再扔給阮靈芝。


    阮靈芝攤開手心一看,衝許庭露齒笑著,許庭擺擺手,眯起眼睛,吸一口煙。


    連安熹微的爸爸也有無意間說出,阮靈芝和許庭氣質很相像的這種話,但是他們都知道論性格,許庭和她是毋庸置疑的南轅北轍,阮靈芝骨子裏有點小男生的倔和頑皮,還認死理,長大以後就好一些,在這一點上,安熹微算是遺傳的從小八麵玲瓏,懂得變通。


    其實,她對許庭挺有好感,即使魯泓妹也說那樣的女人,最是薄情寡義。


    砂鍋裏的湯沸騰起來,安熹微拿著大的瓷勺攪動,正要關火,她和阮靈芝同時聽見門鈴聲響起。


    阮靈芝下意識地站起來。


    安熹微擱下勺子,手一壓讓她坐下,路過餐桌抽了一張紙巾,擦著手匆匆走去玄關。


    阮靈芝坐下後往椅背仰去,還是看不見玄關,隻聽見安熹微清甜的聲音,略帶驚訝的說,“咦,你怎麽回來了?”


    “我怕你一個人在家不安全。”這聲音像剛剛經過變聲期的男生,低低的,醇淨的。


    緊跟著,關門聲傳來。


    安熹微語氣帶著笑意,“你說的我好像是三歲小孩,隨便給陌生人開門似的。”


    她說著話,聲音越來越近,直到阮靈芝見到她走進來,以及身後比她高出整一個頭還多的男生。


    安熹微走去廚房,一邊說著,“既然回來了,就一起吃飯吧。”


    男生來到餐桌旁,阮靈芝才反應過來,他是安熹微的弟弟。


    關火時,安熹微也才想起來介紹,急忙回頭對他說道,“我朋友,阮靈芝。”


    李若尋對著阮靈芝點點頭,瞥見安熹微用兩塊方巾隔著手,試圖端起一口砂鍋,他立刻跨步到她麵前,接過方巾,說著,“我來吧。”


    他將砂鍋端來,阮靈芝順手拿來桌上的隔熱墊。


    李若尋放下砂鍋,又回到廚房,從安熹微手中拿過菜刀時,掌心撫過她手背,而她神情沒有波瀾的鬆開手,任由他繼續切著肉碎。


    安熹微趁機問他,“爸媽肯讓你回來啊?”


    李若尋平靜的回答,“我說頭有點疼。”


    安熹微抿唇,“下回不許說謊了,總這樣會讓大人擔心。”


    李若尋斂著眼眸,手上動作沒停下,時間過去三秒。


    她瞪著眼,“你倒是應我一聲。”


    他照樣沒有吭聲。


    安熹微惱羞成怒,一腳踩在他拖鞋麵上。


    李若尋沒有防備的被踩一腳,慣性地往後躲去,然後說道,“我在切東西,很危險。”


    口吻不是埋怨,更像無可奈何的縱容。


    從這句話開始,阮靈芝看著他們的背影,有一些說不出的感覺。


    -


    簡單的幾盤炒菜,一碗沙拉,一鍋番茄牛腩湯。


    幾種聲音,筷子接觸著瓷盤,或湯勺觸碰砂鍋。


    安熹微問她,“過年回舫城了?”


    阮靈芝嘴裏咀嚼著東西,點頭‘嗯’了一聲。


    安熹微接著又問,“見到韓煦沒?”


    “不僅是見了,而且他跟我一起回來的,現在在……”阮靈芝皺著眉憋了一會,終於記起那家公司的名字,“長祥集團實習。”


    話音落下,手機的短信提示鈴響了一聲。


    阮靈芝的手機一直保持著靜音的狀態,看安熹微此刻的動作,大概她也是。


    所以她們自然地看向李若尋,他低下頭,掏出手機。


    安熹微眼神中掠過暗意,故作哀傷地歎一口氣,“孩子長大了,花季雨季都是一場青春疼痛啊。”


    李若尋隻是很快地掃一眼屏幕,就關掉音效,收回手機,“說什麽呢。”


    安熹微抬起下巴,端著家長的架子,“說你不要早戀。”


    她又看著阮靈芝說道,“有很多小女生給他寫情書啊,天天微信響個不停。”


    阮靈芝笑笑,沒準備對此發表意見。


    安熹微頭一偏,想著說道,“不過我發現,他學校的女生還挺漂亮。”


    低眸吃飯的李若尋接上一句,“都沒有你好看,放心吧。”


    阮靈芝握著筷子的手一頓,眨眨眼。


    安熹微在桌下朝他踢了一腳,“我也知道我好看,不用你強調。”


    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輕巧帶過,可是阮靈芝仍然嗅到一絲吊詭的味道,就像隔著一層柑橘味的紗,窺探一個秘密。


    阮靈芝拿起橙汁,順口問道,“現在有男朋友嗎?”


    李若尋原本要夾起蝦仁的手,遲疑了一下。


    安熹微漫不盡心的說,“沒那個時間找。”


    阮靈芝想到什麽,忍不住笑著說,“考慮一下我弟吧,他小時候就暗戀你了。”


    那時候,得知安熹微將要離開舫城,阮靈甫甚至悶在被窩裏,落下男兒淚來,後來還在奶茶店的留言牆上寫下:安熹微,以後我不在你身邊,要照顧好自己。


    說來也巧,第二天就被阮靈芝無意間一瞥,發現這行她弟弟純情的證據,拉著正在收拾行李的安熹微跑來鑒賞,兩人笑作一團。


    她這一提,安熹微瞬間想到當時的畫麵,隨即笑起來,一口答應,“好啊。”


    默默聽著的李若尋,在她說完後,放下筷子,按著桌麵站起身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一些刺耳的聲音。


    安熹微一愣,目光隨著他往上抬,“你不吃了?”


    “你們慢慢吃,我先回房了。”李若尋嘴角笑著,眼神卻沒有笑意。


    -


    水龍頭落下一滴水珠,砸在浸泡著鍋碗筷勺的洗碗池裏。


    在此前,安熹微擦幹手,笑著說,“等明天打掃的阿姨來洗。”


    廚房的光線暗下來,隻留餐桌上的一盞吊燈。


    安熹微拿來兩隻高腳杯,一瓶紅酒,她用啟瓶器拔出木塞,緩緩倒入杯中,暗紅的酒如同血液,輕輕的音樂聲,是席琳·迪翁的歌。


    她說著,“是我媽常聽的cd。”


    她們麵對麵坐著,有聊不完的話題,仿佛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阮靈芝嘬一口紅酒,放下杯子,指尖在杯座上來回揉著,她說,“還記得,你去新加坡之前,問過我一個問題嗎?”


    也許是被告別的悲傷氣氛渲染,她消極的問,我們勤勤懇懇地活著,究竟為了什麽。


    阮靈芝那時候答不上來,在後來的某天,她忽然想到了,就一直掛在心裏。


    “因為要愛的人很多,但是生命很短。”阮靈芝說道,“所以努力活的長一點,能愛的久一點。”


    安熹微愣住一會,低下頭,她用手輕輕撫著額間。


    她無端端輕笑一聲,接著抿唇,說道,“可是我愛的人,已經不在了。”


    安熹微至今記得,她父親火化的那天是初春,日光瀲灩,遍地生機盎然,像大自然的諷刺。


    那個曾經扛著她爬山,抱著她觀海的人,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偉岸的肩膀,卻在這個萬物複蘇的季節,燒成一把灰。


    靜下一會兒。


    阮靈芝突然說道,“我也有一個問題,現在想問你。”


    安熹微揚一揚眉,聽她語速徐徐地問著,“你和你弟弟,是什麽關係?”


    安熹微一口紅酒差點嗆住,抽出一張紙拭過嘴邊,好笑的看著她回答,“我弟弟跟我是什麽關係,當然是姐弟啊。”


    阮靈芝聽完,意味深長的點著頭。


    安熹微用腳碰了碰她,“哎,說說那個小紈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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