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東堤的家,是城中最大的建築,在那白色的、充滿止月風格的圓頂大宅前麵,是一大片開闊的院落,兩邊分別有兩座較小的房子,當中種著耐旱的植物。在大宅後麵則是存放貨物和牲口的倉房和牲口欄。


    未到門口,五個身材高大、年齡不一,長相像極了沙東堤的男子便衝了出來,興奮地喊著:“父親,您回來了!”沙東堤笑著上前將他們抱住,問道:“小駱駝們,我不在家裏,有沒有照顧好你們的母親?”小夥子們紛紛點頭。


    這時,一個婦人在一位少女的攙扶下從裏麵緩步而出,見到沙東堤,立刻笑道:“老爺,您總算回來了,艾香可天天盼著你答應給她帶回來的絲綢呢!”那少女嬌嗔一聲,道:“母親,人家明明是想父親嘛!”


    沙東堤笑道:“不管是想什麽,反正父親和絲綢都回來了。對了,我還帶回了一位朋友。”說著,將龍紫紋從駱駝後邊拉了過來。


    幾人一見龍紫紋,立時驚為天人,再不敢隨意笑鬧,恭敬地向龍紫紋行禮問好,龍紫紋茫然地還了還禮。沙東堤道:“兄弟,這麽多天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麽?”龍紫紋如作夢般喃喃道:“名字……我配用這名字麽?我配用這姓氏麽?”


    眾人聽不清他說些什麽,均感奇怪,沙東堤尷尬的笑了笑,轉過身對家人說道:“我發現他時,他一個人倒在沙丘正麵,唉,也不知他在沙漠中遭遇了什麽慘事,醒來後他便一直如此。我將他帶回家中,等他狀況好些了,下次再帶他走。”那少女艾香看著龍紫紋,喃喃道:“他可真可憐……”


    沙東堤一麵吩咐幾個兒子領著家仆將駱駝和貨物安放妥當,一麵吩咐女仆們去準備晚飯和洗澡水,不多會兒,一切便均收拾利落,沙東堤拽著龍紫紋來到大宅一間屋子內,道:“小兄弟,你先好好洗個澡吧。”


    這屋中地麵均用光滑的大理石鋪成,中間一個大池,可容四五人同浴,此時裏麵填滿了冒著熱氣的清水,飄渺的水氣將屋裏變得如仙境一般。


    沙東堤幫龍紫紋脫去外衣,龍紫紋忽道:“你已經如此富有,為何還要受大漠奔波之苦?”沙東堤一怔,喜道:“你終於又開口了。”接著又道:“在大漠中,我不是和你說了麽?”龍紫紋搖了搖頭,道:“可是你大可另雇向導,自己在家中安享天年,為何非要親身涉險?”


    沙東堤道:“我家世代經營駝隊,對於大漠,止月國中再無人比我更為了解,在大家眼中,我就是指路的星啊!積雨塢的人均以經商過活,如果我不再帶領駝隊穿越可怕的大漠,如果駝隊因此而遇到了危險,叫這些人們怎麽活下去?”


    龍紫紋怔了半晌,忽自語道:“是啊,這就是我的宿命,我又怎能獨自逃走?”又過了七八天,戚氏身體複原得差不多了,便時常在丫環陪伴下到院中散步。這家宅院廣大,布置典雅,一看便知是書香門地大富之家。戚氏出於禮貌,隻在所居院落中行走,倒未踏足院外別處。


    這天君葦齋閑坐屋中,戚氏弄兒為樂,正自歡娛,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叩門而入,一揖之後說道:“我家主人欲請君相公賢伉儷到前堂一敘,不知方便與否?”君葦齋一怔不語,戚氏欣然道:“我們討擾了多日,早想到恩公麵前謝恩了,隻是怕恩公事忙。如今恩公相請,哪有不去的道理?”言罷整了整發髻,抱起孩子道:“煩請您在前帶路。”老者又是一揖,做個手勢,請君葦齋與戚氏先行。君葦齋晃如未見,仍在一邊發怔,被戚氏推了推後,才回過神來,與戚氏一道隨老者而去。


    不多時,三人穿過庭園來到一座大屋前,不及進入,屋內早有一人迎了出來。戚氏見他卅多歲年紀,身著懦生長衫,三縷墨髯垂於胸前,頗具出塵之姿,料想定是此間主人。果然此人開口道:“君賢弟賢伉儷在我這小宅住得可還好?”君葦齋一笑無語,戚氏見狀急應道:“這位想必便是恩公吧,我夫婦二人若不是得遇恩公,還不知能否活到現在,請受小女一拜。”說罷便欲拜下去。


    那人見狀大驚,急上前扶住戚氏,連聲道:“這豈不要折煞在下了,在下萬萬不敢當!”口裏說著,眼睛盯的卻是戚氏懷中的孩兒。君自傲看著這人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這人竟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戚氏此刻正低著頭,倒未曾察覺。


    這人向堂內一攤手道:“來,咱們到堂中再敘吧!”戚氏應了一聲,扯著滿麵憂色的君葦齋步入堂中。


    坐定後,主人向戚氏言道:“在下早年與君賢弟相交甚厚,幾年前在下到北邊做了些生意,沒賠沒賺的,就幹脆回來家鄉。唉,不想幾年未見,賢弟他竟落泊成這個樣子……都怪在下照顧不周啊!”說到最後一句時竟看著君自傲,倒似在對他致歉一般。


    戚氏道:“恩公千萬別這麽說,我們夫婦二人能得不死、這孩兒能得降生,都是蒙恩公高義大恩,我夫婦二人結草銜環亦不足為報,恩公卻還這樣說,真折煞我夫婦二人了。”


    主人笑了笑,說道:“弟妹莫要如此叫我了,在下姓孟名複,若不嫌棄,便叫我孟大哥好了。這次請二位前來,一是祝賀二位喜得貴子,二是有一事要與二位相商。”君葦齋沉著臉呆坐一旁,不言不語,戚氏無奈之下,隻得再開口道:“孟大哥有何差遣,吩咐一聲就是了。”孟複連道不敢,接著說道:“君老弟的文采出眾,我有意助他赴京應試,不知弟妹意下如何?”戚氏喜道:“這自然好,若真能得中個一官半職,也可報大哥大恩,隻是我家相公已久疏詩書,恐怕……”孟複擺手道:“這到不難,我在城外北郊有座舊宅,君老弟盡可到那裏發奮攻讀,如今離鄉試尚有半年,時間上是足夠了,隻是為他能專心讀書,這段時間弟妹要與他分開,不知弟妹是否願意?”戚氏喜道:“如此甚好,隻要相公能有出頭之日,幾日分離又怕什麽?隻是要勞恩公費心,賤妾著實過意不去。”


    孟複笑道:“同意就好。”轉頭對君葦齋說道:“君老弟,弟妹和你家少爺在這兒絕不會受虧待,你就安心地去讀書吧!我看今夜你收拾一下,明日便去吧。”君葦齋勉強一笑,點頭應允。


    當晚用過晚飯,戚氏遣走了兩個丫環,關了門,才麵帶不悅地向君葦齋說道:“難怪你那些舊友不愛理你,你看看你這樣子!孟大哥對咱們可是仁至義盡,你卻連好臉色也不曾給人半分,真難為你是怎樣做人的!”君葦齋苦笑一聲,告罪道:“是我不好,下次改過就是了。”說完便怔怔地看著戚氏。戚氏不由嗔道:“呆看什麽?早些歇了吧,明天早些去,為了咱們,更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發奮才是。”君葦齋眼圈一紅,道:“明日咱們便要分別了,你會想我嗎?”戚氏嗔道:“男子漢大丈夫,眼淚就這麽不值錢嗎?不過分離半年就這個樣子,你也真是沒出息。”隨即一笑,道:“我當然會想你了,不過你卻不要想我,要好好用功,知道麽?”君葦齋擦了擦眼淚,點頭應允。


    第二天用過早飯,孟複便來接君葦齋過去。君葦齋極不情願地與戚氏道了別,灑淚而去,戚氏欲相送到府外,卻被孟複攔住,言道如此一來定增君葦齋留戀之心,於前途無益,戚氏亦覺有理,便任由君葦齋自行去了。


    君葦齋離開居所,卻並未去什麽城外北郊,而是徑直來到昨日那所大堂前,孟複亦隨後而至。


    孟複一拱手,說道:“多留無益,你還是快快安心的去吧!”君葦齋淚流滿麵,顫聲道:“這一去之後,可還能不時回來看看他們?”孟複搖頭道:“若不是你沾染了些許法氣,連這幾日的相聚亦不可得。如今你限期已滿,任誰也留不住你,兩個時辰後你就會化成毫無知覺的遊魂,到時自會有鬼卒引你去黃泉,想再回來是絕不可能了。”


    君葦齋拭了拭眼淚,一咬牙道:“既然如此,不如現在就去了吧!隻是請閣下多費心照料他們母子二人……”孟複歎了一聲道:“這個不勞你費心,我怎敢怠慢貴人?祝你投個好胎,來世不要再受如此之苦吧!”言罷在君葦齋肩頭一拍,君葦齋立刻化作一團磷火,飄蕩在空中。片刻後,一隻無常鬼從地麵浮出,引了那磷火,潛入地下而去。


    君葦齋化魂而去,戚氏卻隻道他正苦讀詩書,如此又過了幾日,不免有些思念夫君,無聊之下,戚氏抱了孩兒想出去走走,丫環卻無論如何也


    不答應。


    他聲音細小,沙東堤也未聽清,加之他向來行事古怪,沙東堤倒也不太在意,囑咐他不要再多想後,便退了出來。


    天色完全變黑,宅子和大院中齊燃起燈火,在宅內的一間大屋裏,一張長桌上已經擺滿了各樣美味,沙東堤和妻子坐在上首,女兒、兒子和兒媳們圍桌坐定,隻等龍紫紋到來。不多時,在幾名女仆的帶領下,龍紫紋緩步而來。


    眾人抬頭一看,不由均呆住了。


    此刻的龍紫紋再不是沙漠中那滿麵黃塵的“易安哥”,他洗盡了一身塵土,換上了止月人獨特的白色寬大衣衫,烏黑的長發再不胡亂披散,而是如從前一般在身後結成一縷,前額上幾縷烏絲輕垂,微微晃動中仿佛有一種懾人心魄的催眠力量,他乍一出現,屋內眾人幾乎以為是天神下凡。


    那少女艾香更是看得呆了,她從不知這世上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那秀美的麵龐和天神一般的氣質,尤其是其眼中那揮之散的一縷哀傷與憂鬱,讓這個剛滿十七歲的少女心中波瀾湧動,一顆心不能自持地狂跳起來。


    沙東堤起身請龍紫紋落座,隨後道:“小兄弟,止月不比大漢國,這些東西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且先將就一頓吧。”龍紫紋淡淡道:“已經很好了。老伯,我真的要謝謝你,你讓我記起了我是誰,也讓我明白了有些東西是必須承擔的……”


    大家雖不知他所言何意,但也聽得出他是解開了心結,沙東堤笑道:“明白就好,來咱們先幹一杯!”


    方舉起杯,一名家仆便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道:“老爺,城守大人來了!”


    大家聞言立時皺起眉來,沙東堤自語道:“來得好快!”妻子在旁焦慮不安地說道:“這可怎麽辦?”他的大兒子桑西傑一拍桌子,怒道:“怕他做什麽,大不了和他拚了!”大兒媳急忙道:“千萬不要衝動,咱們怎麽鬥得過大官呢?”


    正說著,一個身穿白色止月國官服的胖子便率領著一隊披甲武士大步闖了進來,高聲笑道:“我聽說咱們止月商隊的頭駝回來了,就立刻趕來拜訪,怎麽,不是時候嗎?”


    沙東堤一家世代經營駝隊,經常往返於大漢國與止月國之間,故此全家皆通曉漢語,平時更是經常用漢語交談,以防日久生疏,故此龍紫紋才一直聽得懂,但這城守的一番話卻是用止月語說出,龍紫紋就一點也聽不懂了。


    沙東堤和全家人起身施禮,沙東堤亦用止月語道:“都哈大人光臨,我隻感到榮幸。”


    這城守都哈笑了笑,一雙眼睛便立時變成了一條不起眼的肉縫,嘴唇上的小胡子跟著嘴唇一顫一顫,看得艾香一陣惡心,不由低下頭去。


    都哈道:“艾香小姐怎麽低著頭呢?你那迷人的小臉兒,若是不高高抬起讓人看個夠,可是愧對神主對你的恩賜喲。”又轉過頭對沙東堤道:“沙東堤,上次你說要給我答複,卻一聲不響地就領著駝隊走了,害得我一等了這麽長時間,這次――總要給我個準確的答複了吧?”、


    沙東堤急忙垂首道:“蒙大人抬愛,但沙東堤隻是個尋常百姓,實在是高攀不起?”都哈聞言笑道:“美麗的花兒自然要有人嗬護――什麽叫尋常百姓?艾香若嫁給了我,你就不是尋常百姓,到時這積雨塢裏,誰敢說你是尋常百姓?大家都會叫你‘大人’的。”沙東堤道:“大人說笑了,我確實是高攀不起。”


    都哈冷笑了幾聲,道:“如此就算了,天下的女人多得很,我也不一定非要你的女兒。我這次來是有公事――有人秘告你這次回來帶了違禁的東西,本大人是來此搜查的――來人,給我好好的搜!”


    沙東堤的幾個兒子均已怒火中燒,老大雙眼一瞪,就要發作,沙東堤忙使個眼神將他攔住,道:“貨物全在後院,請大人隨我來,若真能搜出什麽違禁的東西,我甘願受罰。”


    都哈冷笑道:“隨你去?哪有這麽好的事,我們隨你去了,你的兒子們就在這邊把東西藏好,當我是傻子嗎?給我搜――一間屋一間屋的搜,挖地三尺的搜!隻要是能撬開一點兒縫的地方、隻要是下得去鏟子的地方,就都給我掀開了搜!”


    沙東堤的大兒子桑西傑再忍不住,怒喝道:“都哈,你這是故意為難我們!我和你們拚了!”說著從腰間拔出隨身的匕首,向都哈衝去,他的幾個兄弟見了,也紛紛拔出匕首衝了過去。止月國中稍有身份的男子,均隨身攜帶匕首,卻不是用來防身,隻是用來裝飾,表明自己尊貴的身份,卻無多大殺傷力。


    都哈臉色一變,急退到帶來的士兵身後,喊道:“造反了!你們造反了!快給我殺了他們!”一聲令下,士兵們拔出腰間的長刀,迎向沙東堤的五個兒子。


    這裝飾用的小匕首怎是長刀的對手?眼見兒子們就要吃虧,沙東堤急得不顧許多,抓起一隻盤子,便向士兵們擲了過去,士兵們怕被湯水濺到新衣服上,紛紛向後退去。


    便在此時,龍紫紋長身而起,向沙東堤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等沙東堤回答,士兵們又已舉刀衝來,龍紫紋微一轉頭,冷冷地看著他們,一股強橫的氣勁立時洶湧而出,將這些士兵衝得摔倒一地。


    都哈驚叫道:“魔法!你是魔法士?”怔了片刻,竟跪倒在地,叩首道:“是小人不好,小人不知大人是沙東堤的朋友,是小人不好!請大人饒命!”那些士兵爬了起來,也紛紛跪倒磕頭,一個勁兒地哀求饒命。


    龍紫紋轉向沙東堤,緩緩問道:“他在說什麽?”


    沙東堤和家人也是一臉惶然,聽龍紫紋問話,沙東堤急忙垂首道:“您原來是魔法士大人,小人不知,請大人勿怪!”龍紫紋問道:“什麽是魔法士?你們為何這般怕這魔法士?”沙東堤訝道:“你不是我國的魔法士?”


    龍紫紋輕輕搖了搖頭,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一指仍跪地磕頭的都哈,問道:“他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你們?”


    沙東堤至此確信此人並非本國地位最高的魔法士,長出了一口氣,接著又麵露憂色,道:“這人是本城的城守都哈,看上了我女兒艾香,非逼我將艾香嫁給他,我推辭不肯,他就說有人舉報我帶回了違禁之物,要搜查我家,我的兒子們一時衝動,才惹得他們動手。”頓了頓,道:“你快走吧,你既不是魔法士,怎惹得起官家?趁他們還不知真相,你快逃吧!”


    龍紫紋淡淡道:“為何要逃?我已從東方大漢逃到了西域止月,難道我還要逃麽?”看了看那都哈,向沙東堤道:“你告訴他,叫他快滾,從此莫要再來難為你,不然我會殺了他。”


    這一番痛心的經曆,讓他的性格起了絕大的變化,若在從前,他絕不會輕易開口說出半個“殺”字,可現在,他卻能隨意講出,甚至真的打算這樣去做。他對生命,已再沒有從前那種不分敵我的珍視。


    沙東堤和妻兒皆麵露難色,艾香見狀突然指著龍紫紋,用止月語向都哈道:“你聽著,他是我的未婚夫,是女皇最器重的魔法士,你要是再敢來糾纏我,他就殺了你!快滾!”


    都哈連磕了幾個頭,顫聲道:“不敢、打死我也不敢了!”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領著手下的士兵逃之夭夭。


    艾香一臉得意之色,向龍紫紋笑了笑,道“謝謝你!”龍紫紋淡淡道:“舉手之勞,不必了。”


    沙東堤長歎一聲,道:“他會就此罷休嗎?你方才說這位小兄弟是女皇最器重的魔法士,可你忘了嗎?女皇直屬的魔法士,是嚴禁離開都城的,又怎會來此?都哈不過一時受了驚嚇,等一會兒緩過神來,就會想到其中破綻……到時……這位兄弟,你還是快走吧!不然一會兒他調來大軍,你想走也來不及了……”


    艾香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不必嚇得花容失色,急道:“那我們怎麽辦?那我們怎麽辦?”


    龍紫紋臉上是淡然而無所謂的表情,道:“兵來將擋,有我龍紫紋在此,任誰也動不了你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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