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月亮的夜晚,世界會不會變成難以看透的黑色呢?


    沒有。因為天空中飛揚的雪花,已經慢慢地鋪滿了大地、山川,將綠樹化成了白色的雪塔,到處是一片耀眼的白色。又過了七八天,戚氏身體複原得差不多了,便時常在丫環陪伴下到院中散步。這家宅院廣大,布置典雅,一看便知是書香門地大富之家。戚氏出於禮貌,隻在所居院落中行走,倒未踏足院外別處。


    這天君葦齋閑坐屋中,戚氏弄兒為樂,正自歡娛,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叩門而入,一揖之後說道:“我家主人欲請君相公賢伉儷到前堂一敘,不知方便與否?”君葦齋一怔不語,戚氏欣然道:“我們討擾了多日,早想到恩公麵前謝恩了,隻是怕恩公事忙。如今恩公相請,哪有不去的道理?”言罷整了整發髻,抱起孩子道:“煩請您在前帶路。”老者又是一揖,做個手勢,請君葦齋與戚氏先行。君葦齋晃如未見,仍在一邊發怔,被戚氏推了推後,才回過神來,與戚氏一道隨老者而去。


    不多時,三人穿過庭園來到一座大屋前,不及進入,屋內早有一人迎了出來。戚氏見他卅多歲年紀,身著懦生長衫,三縷墨髯垂於胸前,頗具出塵之姿,料想定是此間主人。果然此人開口道:“君賢弟賢伉儷在我這小宅住得可還好?”君葦齋一笑無語,戚氏見狀急應道:“這位想必便是恩公吧,我夫婦二人若不是得遇恩公,還不知能否活到現在,請受小女一拜。”說罷便欲拜下去。


    那人見狀大驚,急上前扶住戚氏,連聲道:“這豈不要折煞在下了,在下萬萬不敢當!”口裏說著,眼睛盯的卻是戚氏懷中的孩兒。君自傲看著這人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這人竟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戚氏此刻正低著頭,倒未曾察覺。


    這人向堂內一攤手道:“來,咱們到堂中再敘吧!”戚氏應了一聲,扯著滿麵憂色的君葦齋步入堂中。


    坐定後,主人向戚氏言道:“在下早年與君賢弟相交甚厚,幾年前在下到北邊做了些生意,沒賠沒賺的,就幹脆回來家鄉。唉,不想幾年未見,賢弟他竟落泊成這個樣子……都怪在下照顧不周啊!”說到最後一句時竟看著君自傲,倒似在對他致歉一般。


    戚氏道:“恩公千萬別這麽說,我們夫婦二人能得不死、這孩兒能得降生,都是蒙恩公高義大恩,我夫婦二人結草銜環亦不足為報,恩公卻還這樣說,真折煞我夫婦二人了。”


    主人笑了笑,說道:“弟妹莫要如此叫我了,在下姓孟名複,若不嫌棄,便叫我孟大哥好了。這次請二位前來,一是祝賀二位喜得貴子,二是有一事要與二位相商。”君葦齋沉著臉呆坐一旁,不言不語,戚氏無奈之下,隻得再開口道:“孟大哥有何差遣,吩咐一聲就是了。”孟複連道不敢,接著說道:“君老弟的文采出眾,我有意助他赴京應試,不知弟妹意下如何?”戚氏喜道:“這自然好,若真能得中個一官半職,也可報大哥大恩,隻是我家相公已久疏詩書,恐怕……”孟複擺手道:“這到不難,我在城外北郊有座舊宅,君老弟盡可到那裏發奮攻讀,如今離鄉試尚有半年,時間上是足夠了,隻是為他能專心讀書,這段時間弟妹要與他分開,不知弟妹是否願意?”戚氏喜道:“如此甚好,隻要相公能有出頭之日,幾日分離又怕什麽?隻是要勞恩公費心,賤妾著實過意不去。”


    孟複笑道:“同意就好。”轉頭對君葦齋說道:“君老弟,弟妹和你家少爺在這兒絕不會受虧待,你就安心地去讀書吧!我看今夜你收拾一下,明日便去吧。”君葦齋勉強一笑,點頭應允。


    當晚用過晚飯,戚氏遣走了兩個丫環,關了門,才麵帶不悅地向君葦齋說道:“難怪你那些舊友不愛理你,你看看你這樣子!孟大哥對咱們可是仁至義盡,你卻連好臉色也不曾給人半分,真難為你是怎樣做人的!”君葦齋苦笑一聲,告罪道:“是我不好,下次改過就是了。”說完便怔怔地看著戚氏。戚氏不由嗔道:“呆看什麽?早些歇了吧,明天早些去,為了咱們,更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發奮才是。”君葦齋眼圈一紅,道:“明日咱們便要分別了,你會想我嗎?”戚氏嗔道:“男子漢大丈夫,眼淚就這麽不值錢嗎?不過分離半年就這個樣子,你也真是沒出息。”隨即一笑,道:“我當然會想你了,不過你卻不要想我,要好好用功,知道麽?”君葦齋擦了擦眼淚,點頭應允。


    第二天用過早飯,孟複便來接君葦齋過去。君葦齋極不情願地與戚氏道了別,灑淚而去,戚氏欲相送到府外,卻被孟複攔住,言道如此一來定增君葦齋留戀之心,於前途無益,戚氏亦覺有理,便任由君葦齋自行去了。


    君葦齋離開居所,卻並未去什麽城外北郊,而是徑直來到昨日那所大堂前,孟複亦隨後而至。


    孟複一拱手,說道:“多留無益,你還是快快安心的去吧!”君葦齋淚流滿麵,顫聲道:“這一去之後,可還能不時回來看看他們?”孟複搖頭道:“若不是你沾染了些許法氣,連這幾日的相聚亦不可得。如今你限期已滿,任誰也留不住你,兩個時辰後你就會化成毫無知覺的遊魂,到時自會有鬼卒引你去黃泉,想再回來是絕不可能了。”


    君葦齋拭了拭眼淚,一咬牙道:“既然如此,不如現在就去了吧!隻是請閣下多費心照料他們母子二人……”孟複歎了一聲道:“這個不勞你費心,我怎敢怠慢貴人?祝你投個好胎,來世不要再受如此之苦吧!”言罷在君葦齋肩頭一拍,君葦齋立刻化作一團磷火,飄蕩在空中。片刻後,一隻無常鬼從地麵浮出,引了那磷火,潛入地下而去。


    君葦齋化魂而去,戚氏卻隻道他正苦讀詩書,如此又過了幾日,不免有些思念夫君,無聊之下,戚氏抱了孩兒想出去走走,丫環卻無論如何也


    不答應。


    天空的最高處,是一片深深的藍黑色,再向下來,卻被白雪映出的光芒照得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淡,到了地麵上方,就與白雪相連,分不出哪是雪,哪是天。在這幽深的天空中,繁星如海潮般湧動著,它們的光讓人生出陣陣錯覺,隻覺它們就是潮水――是那天空中的星河。


    無數纖細的小星中間,不時出現一兩顆大星,閃著或藍、或綠、或紅的光芒,如五色寶石一般,將天空點綴得分外美麗。一陣風吹過,雪霧立時輕輕湧起,被積雪壓住的樹枝輕輕搖擺,蓋在上麵的雪便輕飄飄地落了下來。白色的雪地上偶然會出現一兩株小小的、不知名的植物,不畏嚴寒地立著,更有幾株的葉子正麵竟還結著小小的紅色果實,為這白色的世界增添了一點瑰麗的顏色。


    一隻滾圓滾圓的雪兔子,在綠曉的手中慢慢出現,也不知她哪來的靈感,竟用兩根樹枝插在那雪兔的頭上,再將雪在手中捂得微微化開,然後粘在那樹枝之上,竟做出了兩隻又長又大的兔耳朵。但她還嫌美中不足,轉頭問沈緋雲:“你說,它還缺什麽?”


    沈緋雲皺起眉頭抬頭看天,右手輕輕托住下巴,假裝思索了半天,道:“我知道了!”說完四下搜索一陣,找到兩粒紅色的小果子,輕輕按在雪兔的臉上,道:“兔子當然要有紅紅的眼睛才對。”


    綠曉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覺還是缺點什麽,想了半天,忽道:“我知道了――它一個太孤單了,得再給它一個伴兒才是!”沈緋雲一怔,想了想後,笑道:“這還不容易。”蹲下身子,將一大團雪揉在一起,團成一個滾圓的身子,再團出一個小一點的頭,依著綠曉的法子添上兩隻耳朵,再用兩顆小紅果在臉上一嵌,一個大雪兔便出現在原來的雪兔旁邊,綠曉見了高興得連連拍手叫好。


    但沒過多長時間,綠曉又歎起氣來,沈緋雲納悶不已,不知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正想問,綠曉自己說了起來:“你看它們雙雙對對的,有多麽幸福,可春天一到,雪就要融化,那時它們不就要分開了麽?”


    沈緋雲怔了怔,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握住綠曉的手,問道:“我聽說在身上種下惑蟲便可變成妖身,如果那樣做,壽命是否也能延長?”綠曉猛轉過頭,瞪圓了眼怒道:“你要是變成那種可怕的怪物,我就立刻去死!”


    沈緋雲的心不由一顫,忙道:“我不會的!”綠曉怒意稍減,嗔道:“你以為惑蟲是什麽東西?那是一種食人血肉的寄生蟲,一旦將它種在身上,它便會慢慢吃掉你的血肉,同時用自己的身體代替你失去的血肉,到最後將你變成奇形怪狀的怪物,虎族將它種在身上,用它變成那一對翅膀,卻也得不斷用自身妖氣壓住它,不讓它繼續生長,而你這樣的凡人,隻消種上一隻,用不了半年的時間就被它吃光了――你沒聽他們提起龍青鱗麽?你要是變成那種東西,我就先殺了你,再自殺!”沈緋雲聞言一驚,連忙賭咒發誓,絕對不會在身上種什麽惑蟲。


    見到他那副模樣,遠處樹林中的小霞不由掩著嘴哧哧地笑了起來,翼空那異常靈活的脖子不住動著,讓頭隨之搖來搖去,道:“這潑辣的小木頭,有誰能降服她?唉,沈公子將來的怕老婆命已經定下嘍……”


    浪天笑了笑,道:“你說這話的語氣,可有忌妒沈公子之嫌啊。”騰雷和幽絲不住點頭,附和道:“不錯、不錯!”翼空雙眼一翻,道:“不錯你個頭!我是天地間自由自在一蒼鷹,才不會找個什麽牽絆來縛住自己。”浪天笑道:“看、看――忌妒之意更明顯了。”他不說別的,隻一口咬定翼空對綠曉有意思,翼空為人雖聰明機靈,但一時也不知如何反駁,因為若是反駁得厲害了,倒有故意小瞧綠曉之嫌,隻有氣得不住哼哼。


    屠火卻未露笑容,隻輕歎一聲,緩緩道:“綠曉有千年之壽,而沈公子……也難怪他會想到惑蟲啊……”幾人本因翼空的窘態而各自暗笑,此時聞言,不由隨著屠火一同黯然。


    雪是那樣白,而雪禪素那一身白衣,也不讓白雪分毫,站在這雪的世界中,她竟完全一其融為一體,離得遠了,但隻能看到她那一頭烏黑的秀發,卻找不到她的身子。


    一顆流星劃破天空,忽然為這寧靜的夜空添了一點生氣,但它隻是那麽一閃,便再也不見,仿佛是用盡了一生的力量,在發出這一道美麗而孤寂的光芒後,便隕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隱龍山的絕壁前,李狼就那麽負手而立,一直不發一語,這顆打破了天空寧靜的流星,卻也打破了他的沉默,他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那聲音是那樣輕,輕得連自他仿佛都聽不到。


    但這一聲在雪禪素的心裏,卻如同雷聲一般震耳,她的身子隨著這一聲輕歎,竟然雷擊般一震。淚光在眼中閃動,她輕聲問道:“狼王,你……你還要傷心到幾時呢?清幽姐……清幽姐她已經去了,你……”再說不下去了,因為那聲音已經哽咽,她不想讓自己哽咽而哀傷的聲音,將李狼帶入更大的的悲傷之中。


    李狼沒有回頭,隻是緩緩道:“如果能用現在的力量換回清幽的生命,我會毫不猶豫地那樣去做,可是她走了――就如天上的流星,閃過動人的光芒後,就走了,任你如何挽留,都阻擋不住她的離去……禪素,你說我是不是很愚蠢?明知閔禹蓮是那樣詭計多端的人,卻還天真地相信她會遵守那個約定……約定,從一開始那就不是什麽約定,隻是個謊言罷了,我卻天真地相信……”


    眼淚自臉頰上向下滑落,未走到一半,便被寒風凍結在雪禪素那蒼白的麵頰上,雪禪素卻感覺不到麵上的冰冷,顫抖著聲音道:“這怎能怪你呢?那空心訣無人能解,你若不答應……清幽姐就永遠不會記起從前之事,你們又怎能在一起呢?”


    李狼微微點了點頭,道:“是啊……可是忘卻了從前的清幽不是一樣還深愛著我嗎?如果我放棄一切,如果我願意帶著她隱居到某個無人的山中、島上,她會不會隨我去?就算她忘了從前,我們也還有以後,我們也可以攜手同老……”


    眼淚為了對抗這冰凍一切的寒風,竟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一波接著一波連續不斷地自眼中流淌而出,前赴後繼地湧下麵頰,寒風便再無法將它們凍住,終於,淚珠輕輕地滴落地下。


    就在滴落的那一刹那,它們終被寒風變成晶瑩的冰珠。


    雪禪素止不住聲音的哽咽,索性就由它去吧,她隻想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安慰這寂寞的狼王,但卻再想不出什麽能扶平李狼心上創口的話語,隻能不住地抽泣。


    李狼的頭始終不肯轉過來,輕聲道:“你哭了?為什麽要哭呢?你放心,我的肩頭還有很重的擔子,我不會自私地將它放下,為了父親魂牽夢繞的忘憂靈地、為了冰穀中狼族英勇的族人、為了妖界能擺脫虎族的強權,各族重新得到自由,我會將這擔子一直擔到最後的。”


    雪禪素的身子顫抖著,不知是被寒風凍到,還是因為過分激動和悲傷。


    山中的路上蓋滿了白雪,踩在上麵雪就會隨著腳而陷了下去,然後就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將腳再拔出時,地上就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腳印。


    天涯左跳一步,右步一步,聽著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音,竟也覺得分外開心,君自傲不由笑道:“很好玩麽?”


    天涯點了點頭,道:“你也來試試?”君自傲搖頭笑道:“算了,我還是覺得慢慢走著比較愜意。”


    天涯想了想,轉身跑回君自傲身邊,一把摟住他的胳膊,低頭看著君自傲的步子,將自己的腳步調整到與他一致,慢慢向前走去。兩人的腳下傳來一陣陣緊緊相和的咯吱聲。


    君自傲笑了笑,忽道:“你變了很多。”


    天涯輕輕將頭靠在君自傲肩上,緩緩道:“是你讓我變了……現在的我再也不想變回那個冰冰冷冷的邪印尊者,我隻想像個普通的女孩一樣,想蹦就蹦,想跳就跳,想撤嬌,就向你撤個嬌……”說到最後,那張越來越具女子嬌美氣質的臉,竟然變得通紅。


    腳下的咯吱聲在此刻聽來,仿佛仙樂一般,是那樣美妙動聽。


    君自傲忽道:“有時我真想放下一切,和你歸隱山林,白頭偕老――反正現在已經有那麽多高手出現,他們的武功已與我不相上下,少我一個也不打緊。”


    天涯無限神往地想象了一下那幅畫麵,感歎道:“若真有一天,我們不必再理會這世間的紛亂,隻一心一意地彼此長相廝守,直到天荒地老,那該有多美妙啊!可是……”看了看君自傲,她輕輕一笑,道:“我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知道在天下安定之前,你絕不會拋下億萬蒼生而不故的,不過你能許我這樣一個未來,我已知足了。”


    君自傲深情地與天涯對望了一眼,道:“待虎妖之亂平定,咱們就成親吧。”


    天涯等他這句話,已等得紅花凋謝,白雪飄飄,終於等到他又說出這一句“咱們成親”來,臉上紅暈加重,輕輕點了點頭,道:“先說好了,你可不許笑話我――其實上次你隻要再多求我一會兒,我……我也就答應你了……”


    君自傲笑了笑,天涯立刻嗔道:“你笑我?”君自傲連忙搖頭,道:“不敢、不敢!”


    又走了一會兒,天涯忽然歎道:“你說――人為什麽會這麽奇怪呢?明明心中喜歡得不得了,卻非要故作矜持;明明想要得不得了,卻非要說‘不’。可能天下間許多的幸福,就是這樣子被錯過去的吧?擁有的時候不知道及時珍惜,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了……你知道嗎,那夜的大戰中,我一直擔心自己會死――那並不是單純的怕死,而是怕再也見不到你……”


    君自傲緩緩道:“戰爭,就是這樣的可怕,單純的武林紛爭絕無法與之相比,幾十萬人的性命,就在那麽一夜之間消失無蹤,即便我們取得再大的勝利,這些人的生命也已無法挽回……我真的感到疲憊,真的不願再看到這樣血流成河的場麵了。”


    天涯沉默了一會兒,道:“如果虎妖之亂得以平定,你說李狼會如何呢?”君自傲想了想,搖頭道:“我不知道,也許他會被推舉為妖界之主吧,但他是否會當這妖界之王,卻又另當別論了。我感覺他不是那種有巨大野心的人。”


    天涯輕輕點點頭,又道:“魄獄芒呢?到時他又會如何呢?”君自傲搖頭道:“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了……”二人一時無語,隻默默在這山中一路走下去。


    雪飄飄揚揚,落滿天地之間,在龍城城內一間房內,龍紫紋靜靜佇立窗前,注視著漫天的雪花。


    他正與李狼一道,在不同的地方因著同一件事而滿目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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