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山山腰雲霧繚繞,宛如一條半透明的腰帶,若離得遠了,根本看不清山腰處的景色,更看不到那一大片華麗巍峨的亭台樓閣。


    此時,在這片建築中的一座大殿之內,一種緊張的氣氛正蔓延開來,殿中央圓桌前的一位老者皺著眉頭,道:“大神,這家夥好狡猾,竟想借機害你!”另一位老者接道:“是啊,這種東西既然不能為大神所用,留著必是大患,不如將他殺了算了!”


    天疏黃冷哼一聲,道:“殺他?沒那麽容易!我先將他交給懷齊,若是他還不乖乖地聽話,便讓懷齊用他來試試新造的偶人符!”在座諸神聞言身子一顫,顯是對這懷齊甚為懼怕。


    君自傲臉色蒼白,他知自己終未能鬥過這野心勃勃的鎖妖大神,暗歎一聲,冷冷道:“要殺便殺,休想讓君某幫你實現野心!”天疏黃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的嘴還能硬到幾時!”一揮手,武士上前架起君自傲,出了大殿騰雲而起,重又飛回山頂。


    這次,他們並未將君自傲送回最裏麵那間小屋,而是自中庭轉左,七轉八轉後,來到一間極寬敞的大屋中。


    屋內自天棚之上垂下十數根烏黑的鐵鏈,有的半懸空中,有的垂在地上,垂在地上那些鐵鏈上均裝有鋒利的鋼勾和一些君自傲叫不出名字的利器,上麵血跡斑斑,看了便叫人毛骨悚然。屋內四壁之上掛滿了各種形狀各異的物件,君自傲雖不知其用途,卻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些東西必是行刑逼供之物。


    武士將君自傲雙手分別用半懸空中的鐵鏈綁緊,又拉了一下掛在牆邊的一個圓環,君自傲便被緩緩吊起,懸在半空中。不多時,一個灰袍老者緩步走了進來,看了看君自傲,輕笑道:“好,老夫最愛收拾你這種年輕人了。”


    君自傲雙目迸射出一道寒光,冷冷道:“我還以為神界比人界高明多少,原來也不過如此,你這些刑具嚇不倒君某,隻管來吧!”


    那老者嘿嘿一笑,道:“放心,我自不會心疼你,不過我卻得告訴你――你將要吃的這些苦,隻是對你的懲罰,就算你立刻答應乖乖聽話,我也不會停手!”說著,從牆上輕輕摘下一個短棍般的東西,道:“就先試試這雷擊棒的威力吧!”


    手輕輕一揮,一道雷光立時自棒中射出,直在君自傲身上,君自傲隻覺全身一陣劇痛,身子隨著雷電的移動而不住震顫,一股電流直衝腦中,他忍不住瞪大了雙眼,發出一聲悶哼。


    那老者一陣大笑,道:“這滋味如何?別急,咱們有得是時間,再試試這個吧……”


    白雲輕輕柔柔地飄過漢關上方,清風時不時地吹來,將天涯的發絲揚起。


    她就這麽靜靜地站在漢關之上,眼睛一直盯著遠處那片曾是虎妖大營的土地,仿佛隻是在凝視這土地,又仿佛隻是無意識地望去,而心中卻在想著別的什麽。又過了七八天,戚氏身體複原得差不多了,便時常在丫環陪伴下到院中散步。這家宅院廣大,布置典雅,一看便知是書香門地大富之家。戚氏出於禮貌,隻在所居院落中行走,倒未踏足院外別處。


    這天君葦齋閑坐屋中,戚氏弄兒為樂,正自歡娛,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叩門而入,一揖之後說道:“我家主人欲請君相公賢伉儷到前堂一敘,不知方便與否?”君葦齋一怔不語,戚氏欣然道:“我們討擾了多日,早想到恩公麵前謝恩了,隻是怕恩公事忙。如今恩公相請,哪有不去的道理?”言罷整了整發髻,抱起孩子道:“煩請您在前帶路。”老者又是一揖,做個手勢,請君葦齋與戚氏先行。君葦齋晃如未見,仍在一邊發怔,被戚氏推了推後,才回過神來,與戚氏一道隨老者而去。


    不多時,三人穿過庭園來到一座大屋前,不及進入,屋內早有一人迎了出來。戚氏見他卅多歲年紀,身著懦生長衫,三縷墨髯垂於胸前,頗具出塵之姿,料想定是此間主人。果然此人開口道:“君賢弟賢伉儷在我這小宅住得可還好?”君葦齋一笑無語,戚氏見狀急應道:“這位想必便是恩公吧,我夫婦二人若不是得遇恩公,還不知能否活到現在,請受小女一拜。”說罷便欲拜下去。


    那人見狀大驚,急上前扶住戚氏,連聲道:“這豈不要折煞在下了,在下萬萬不敢當!”口裏說著,眼睛盯的卻是戚氏懷中的孩兒。君自傲看著這人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這人竟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戚氏此刻正低著頭,倒未曾察覺。


    這人向堂內一攤手道:“來,咱們到堂中再敘吧!”戚氏應了一聲,扯著滿麵憂色的君葦齋步入堂中。


    坐定後,主人向戚氏言道:“在下早年與君賢弟相交甚厚,幾年前在下到北邊做了些生意,沒賠沒賺的,就幹脆回來家鄉。唉,不想幾年未見,賢弟他竟落泊成這個樣子……都怪在下照顧不周啊!”說到最後一句時竟看著君自傲,倒似在對他致歉一般。


    戚氏道:“恩公千萬別這麽說,我們夫婦二人能得不死、這孩兒能得降生,都是蒙恩公高義大恩,我夫婦二人結草銜環亦不足為報,恩公卻還這樣說,真折煞我夫婦二人了。”


    主人笑了笑,說道:“弟妹莫要如此叫我了,在下姓孟名複,若不嫌棄,便叫我孟大哥好了。這次請二位前來,一是祝賀二位喜得貴子,二是有一事要與二位相商。”君葦齋沉著臉呆坐一旁,不言不語,戚氏無奈之下,隻得再開口道:“孟大哥有何差遣,吩咐一聲就是了。”孟複連道不敢,接著說道:“君老弟的文采出眾,我有意助他赴京應試,不知弟妹意下如何?”戚氏喜道:“這自然好,若真能得中個一官半職,也可報大哥大恩,隻是我家相公已久疏詩書,恐怕……”孟複擺手道:“這到不難,我在城外北郊有座舊宅,君老弟盡可到那裏發奮攻讀,如今離鄉試尚有半年,時間上是足夠了,隻是為他能專心讀書,這段時間弟妹要與他分開,不知弟妹是否願意?”戚氏喜道:“如此甚好,隻要相公能有出頭之日,幾日分離又怕什麽?隻是要勞恩公費心,賤妾著實過意不去。”


    孟複笑道:“同意就好。”轉頭對君葦齋說道:“君老弟,弟妹和你家少爺在這兒絕不會受虧待,你就安心地去讀書吧!我看今夜你收拾一下,明日便去吧。”君葦齋勉強一笑,點頭應允。


    當晚用過晚飯,戚氏遣走了兩個丫環,關了門,才麵帶不悅地向君葦齋說道:“難怪你那些舊友不愛理你,你看看你這樣子!孟大哥對咱們可是仁至義盡,你卻連好臉色也不曾給人半分,真難為你是怎樣做人的!”君葦齋苦笑一聲,告罪道:“是我不好,下次改過就是了。”說完便怔怔地看著戚氏。戚氏不由嗔道:“呆看什麽?早些歇了吧,明天早些去,為了咱們,更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發奮才是。”君葦齋眼圈一紅,道:“明日咱們便要分別了,你會想我嗎?”戚氏嗔道:“男子漢大丈夫,眼淚就這麽不值錢嗎?不過分離半年就這個樣子,你也真是沒出息。”隨即一笑,道:“我當然會想你了,不過你卻不要想我,要好好用功,知道麽?”君葦齋擦了擦眼淚,點頭應允。


    第二天用過早飯,孟複便來接君葦齋過去。君葦齋極不情願地與戚氏道了別,灑淚而去,戚氏欲相送到府外,卻被孟複攔住,言道如此一來定增君葦齋留戀之心,於前途無益,戚氏亦覺有理,便任由君葦齋自行去了。


    君葦齋離開居所,卻並未去什麽城外北郊,而是徑直來到昨日那所大堂前,孟複亦隨後而至。


    孟複一拱手,說道:“多留無益,你還是快快安心的去吧!”君葦齋淚流滿麵,顫聲道:“這一去之後,可還能不時回來看看他們?”孟複搖頭道:“若不是你沾染了些許法氣,連這幾日的相聚亦不可得。如今你限期已滿,任誰也留不住你,兩個時辰後你就會化成毫無知覺的遊魂,到時自會有鬼卒引你去黃泉,想再回來是絕不可能了。”


    君葦齋拭了拭眼淚,一咬牙道:“既然如此,不如現在就去了吧!隻是請閣下多費心照料他們母子二人……”孟複歎了一聲道:“這個不勞你費心,我怎敢怠慢貴人?祝你投個好胎,來世不要再受如此之苦吧!”言罷在君葦齋肩頭一拍,君葦齋立刻化作一團磷火,飄蕩在空中。片刻後,一隻無常鬼從地麵浮出,引了那磷火,潛入地下而去。


    君葦齋化魂而去,戚氏卻隻道他正苦讀詩書,如此又過了幾日,不免有些思念夫君,無聊之下,戚氏抱了孩兒想出去走走,丫環卻無論如何也


    不答應。


    龍紫紋輕輕走到她身後,她卻渾然無覺。


    輕歎一聲,龍紫紋道:“天姑娘,自傲他武功高強,不會有事的。”天涯的眼睛動了動,顯示出她仍是一個有生命的人,而非一座石刻的雕像,用一種沙啞而哀傷的聲音說道:“他現在會在何處?”龍紫紋緩緩道:“按魄獄芒所說,應該是在神界之中吧……”


    那日龍紫紋與蘇衡北衝入妖營,幾乎將妖營翻了個遍,卻尋不到君自傲半點影子。此時虎王與魄獄芒“戰”了個平手,各自收兵,二人也隻得避過殺回妖營的虎王,回到漢關之內。隨後,妖族忽然大舉撤軍,直退回到南邊的近海城中,自此穩守不出。龍紫紋擔心君自傲安危,欲率軍追擊,魄獄芒卻道君自傲必是被虎妖背後的妖之國捉走,為其安危考慮,還是先不要向妖族開戰為妙。眼見人界大軍均疲憊不堪,龍紫紋也隻好先按兵不動,一麵休養生息,一麵想辦法尋找君自傲的下落。


    龍紫紋曾試著用霧龍心境再次與龍神相聯,以求龍神追尋君自傲下落,但次次均以失敗告終,最後他也不得不放棄。極道靈使等鬼卒商議一番後,決定讓青鬼這在任的鬼卒出麵,著其餘未被貶落凡間的鬼卒打聽君自傲下落,卻也查不到一點蛛絲馬跡,但正因如此,極道靈使才更斷定魄獄芒所言不錯,君自傲定是被神界捉去,否則鬼卒們絕不會尋不到他。


    此時天涯輕輕搖了搖頭,道:“若他身在神界,豈不是……”忽然,她的目光發生了變化,從溫柔如水變成了冰冷如風,忽堅定地說道:“我要到妖城中去打探他的消息!”


    龍紫紋身子一震,急道:“萬萬不可!妖族力量強大,你去與送死無異啊!我絕對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若你有個閃失,將來自傲回來,我怎樣向他交待?要去的話,便由我去吧!”


    天涯的麵容,又變回了那冰冷的邪印尊者,她淡淡道:“如今各國大軍未至,你能放心將漢關交給魄獄芒來把守麽?”


    龍紫紋一時無語,輕歎一聲,道:“不論如何,你都不能冒這個險……”天涯輕輕搖了搖頭,道:“不論他身在何處,他的失蹤都與妖族有關,從妖族口中,一定能打探出他的消息。”轉過頭,看著龍紫紋,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自傲的好兄弟,但是――如果沒有了他,我的生命將毫無意義;沒有他,我絕不願孤獨地在這世上多活一天,這些,你能與我相比麽?”


    龍紫紋啞然無語。任何活在世上的人都不得不承認――與自己最親密的人,不是父母、不是兄弟,也不是朋友,而是愛侶。不論是父母、兄弟,還是朋友,當你失去他們時,雖然會因之而悲痛欲絕,但卻不會萬念俱灰,追隨而去。隻有愛人、隻有這與你相伴一生、用愛來與你相互溫暖的愛人,才會讓你傷心到心死的地步,才會讓你覺得生而無味,才會讓你毅然以死相隨。


    天涯的目光中充滿了堅定,微微一笑,道:“龍紫紋,你要小心魄獄芒。雖然他一直在幫我們對抗虎妖,但我卻一直有種感覺――他可能會成為我們最可怕的敵人。護世的責任,本就是龍家的,你好好保重吧,若能再見,我希望看到的是擔得起天下重任的你,而不是現在這樣將自己鎖在痛苦中不願自拔的你――不要讓我和自傲失望!”


    龍紫紋的心被這堅強的女子深深震撼。曾經,他忘了眼前這人曾是冷靜沉著,心思縝密的邪印尊者;曾經,他以為天涯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隻知愛情的小女人,但在此刻他才知道,與這個因幸福而變得柔弱了的小女子相比,自己竟然才是最軟弱的一個。麵對巨大的打擊,天涯沒有倒下,反而比他這個男子更加堅強;她心係君自傲,卻仍能以天下大事為重,甘願一人獨自冒險,也不願因一己之事而誤了天下。與她相比,自己又算什麽?逃避,隻知逃避!


    沒錯,自己曾深深感受到了肩上的重擔,更率領著止月國萬餘魔法士回到大漢,擔起重擔,與虎妖一戰。但是,自己真的盡了全力麽?沒有!那黃沙無邊無際的荒涼心境,已經向君自傲出賣了他的心事。他根本還在為著一己之痛而沉淪著,他根本還未全心擔起重擔,他根本就是仍在逃避,他隻是將自己當成了君自傲的助手、平定人界之亂的助手。


    然而,龍家人的責任是什麽?是在天下大亂之時,幫助別人平亂麽?不,平亂的重任本應擔在自己肩上,憑什麽卻非要君自傲承擔自己的責任?


    他的心一時亂,一時靜,如此反反複複,最後終於猛一咬牙,驅散了心中的漫天黃沙。


    再抬頭一看,天涯已經走了。


    她將沉浸在紛亂思緒中的龍紫紋扔在城頭之下,獨自回到居處,收拾好行裝,輕輕拿起那早被她放在包袱中的冰冷麵具,慢慢地戴在了臉上。霎時間,那個冰冷無情,冷靜桀驁的邪印尊者,又重回人間。


    門輕輕一動,青鬼那泛著淡藍色光芒的身影出現在門邊,看著天涯,怯怯地問道:“天姑娘,你……你要到哪裏去?”


    天涯看了看這君自傲忠實的屬下,冷冷道:“你與極道靈使他們助龍紫紋守好此城就是了,不要多管閑事,明白嗎?”


    青鬼低垂下頭,囁嚅道:“我知道你是要到妖族占領的城中,去探查大王的下落……我……我知道我跟去了也沒什麽用處,隻是……隻是請你一定要小心,如果你出了什麽事,大王他……”


    天涯的心一顫,淚水幾乎就要流出來。不能哭!隻有冰冷無情的邪印尊者才能潛入妖城與群妖對抗,而多愁善感的天姑娘卻絕不能完成這危險的行程!她一咬牙,冷冷道:“不用你多事!”抓起包袱,倏然衝出門去,險些將青鬼撞倒。


    目視著她離去的背影,青鬼不由哽咽道:“但願大王平安,但願天姑娘平安……”


    天涯不願被別人察覺,一出居所,便施展出八拳中的第一拳,隱沒了自己的身形與氣息,自城牆最矮的西邊躍出城去,順著幾乎貼在城牆上的峭壁與城牆間的縫隙,直向妖軍撤走處而去。


    本該無人察覺其行跡的天涯,此時的行蹤卻未能逃過西城頭之上的魄獄芒。這鬼界之主負手而立,輕輕搖了搖頭,歎道:“凡人,永遠隻被一己感情纏繞,永遠隻為一己之私而苦惱,永遠隻知為自己而努力,靠他們,絕成不了大事!”


    正說著,滄怨自城下緩步走來,輕聲道:“大王,青空異皇子來了!”


    魄獄芒微微點了點頭,緩緩走到城下,回到自己與鬼界諸人居所。一進鬼王居處的客廳,便見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年輕人迎了上來,道:“鬼王,事情進展可順利?”這人麵相清秀,風姿不俗,身上黑袍隱隱閃動著柔和的光芒,絕非是凡物製成。


    魄獄芒微微點了點頭,道:“好消息是我已騙得妖族和人族信任,沒有意外的話,鬼之國將來可以得到妖、鬼、人三方助力,想攻下黃泉,絕非難事。”


    那年輕人眼睛一亮,臉上露出喜色,道:“我就知道鬼王聰明絕頂,定能成為我的強大助力!鬼王放心,再過不了多久,我就可成功掌握朝中大權,將我父皇廢除,到那時,你就是我座下第一大神!”


    魄獄芒露出幾聲輕笑,道:“多謝殿下。不過除了好消息外,還有一則壞消息,那就是――妖之國確實已經先你們一步下了手,而且他們送給妖族的血魂珠已經損毀,卻不能以此為證據促成六國聯手之勢。鬼之國鬼卒之首鬼天君轉生人間,此時已成了人界聯盟之主,如今被妖之國捉去,隻怕是要利用其特殊的身份,來陷害鬼之國,皇子要小心了。”


    那年輕人麵色一變,一咬牙,道:“我早說過鬼天君私自轉生凡間之事應當及早解決好,可父皇卻懶得管,未料竟有今日之禍!”向魄獄芒一禮,道:“我即刻回到神界,立即解決此事!”說罷周身光芒一閃,人已平空消失不見。


    魄獄芒發出一陣淡淡的笑聲,道:“年輕氣盛者,確實比較容易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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