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感覺到酵母鎮那股隱約的氣味越來越重,散布的範圍也越來越廣了。其實他並不討厭這種味道,他並不像有些人例如維納斯那樣覺得它很難聞。他甚至還有點喜歡。這味道對他而言有種令人舒服的感覺。


    事實上,酵母鎮並非正式名稱。你在上海基地市的地名辭典和官方地圖上都找不到這個地方。大家叫它酵母鎮,但對郵政單位而言,它是太空城自治區合起來的一個地方。在地理位置上,它越過了中古時期華容的寬闊地帶,上麵有些住宅區。


    不過它大部分的地方還是分布著多層建的農場,一千多種酵母在此生長、繁殖。


    上海基地市有五分之一的人口在酵母農場工作,另外還有五分之一的人在其相關的工廠做事。這套工作流程的開始是,把堆積如山的海藻及粗糙的纖維素,從太平洋糾結雜亂的深空拖入上海基地市,然後在酸液槽中加水,將這些海藻及纖維素分解為葡萄糖。接著是放入最重要的添加物硝石和磷酸鈣石,再加上由化學實驗室供應的有機體,最後變出來的東西就是酵母,更多的酵母。


    如果沒有酵母,小小地球上的八十億人口之中,就有六十億的人口會在一年之內饑餓。想到這兒,un不禁打了個寒顫。事實上這種假設在三天之前也是成立的,但三天之前,他卻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他們從華容邊緣一個出口鑽出來,離開了車道。地麵的道路兩側是一排排毫無特色的農場建,路上人車罕見,根本不需要使用煞車。


    “幾點了?”un問道。


    “四點零五分。”原紗央莉回答。


    “嗯,假如他做的是日班,那麽他還在工作。”un把車子停在卸貨場,鎖定控製器。


    “這就是上海基地市的酵母農場嗎,un?”原紗央莉問。


    “隻是一部分。”un說。


    他們進入一條走廊,走廊兩側是辦公室。前頭轉彎處有個接待員,一見到他們立刻裝出笑臉:“請問你們找誰?”


    un把皮夾一亮。“警察。上海基地市酵母廠有個叫法蘭的人嗎?”


    這女孩顯得有點不安。“我查一下。”她接通交換機上清楚標示著“人事室”的一條線路,嘴巴微微張合地朝通話器講話,不過卻聽不見聲音。


    un對這種東西一點也不陌生。這是一種把喉部動作轉換成語言的喉語通話係統。“請大聲講,讓我聽見你在說什麽。”他對接待員說。


    她的聲音變清楚了,下過隻有後半句:“……他說他是警察,先生。”


    接著,有個膚色黝黑、穿著講究的男人從一扇門裏走出來。他留了小小一排胡子,有點禿頭。這男人露出白牙一笑:“我是人事室的卡夫卡,請問有什麽事嗎,警官?”


    un冷冷望著他,卡夫卡的笑容有點僵。


    “我隻是不想困擾工作人員,”卡夫卡說:“他們對警察有點**。”


    “那是你的事。”un道:“法蘭現在在廠裏嗎?”


    “在,警官。”


    “那就給我們一根指示棒吧。要是我們到了那裏他已經走了,我會再找你。”


    卡夫卡臉上的微笑早已消失無蹤了。他喃喃道:“好的,警官,我給你指示棒。”


    指示棒上麵設定的方向是第二區cg部門。un不知道這在工廠的術語中代表什麽意義,他也不需要知道。這種棒子看起來很普通,大小正好捏在手掌裏。當棒子前端對準所設定的方向時,它會熱起來,移開方向則很快就會冷卻。越是接近目標,棒頭的溫度就越高。


    對一個外行的人來說,這種指示棒幾乎毫無用處,因為它的熱度改變得又快又不明確。不過沒有幾個城居民對它外行。大家小時候最喜歡也最常玩的一種遊戲,就是用玩具指示棒在學校的走廊上捉迷藏。(一下冷,一下熱,指示棒,來抓人。熱呼呼,跑不掉,指示棒,真靈光……)un記得,以前他拿著指示棒,穿梭在數以百計的龐大建物中尋路前進。他能夠拿著指示棒找出最短的路徑,就好像這條路已經有人事先為他畫好似的。


    十分鍾後,他走進一個大而明亮的房間,指示棒的棒頭幾乎有點燙手了。


    un問最靠近門邊的一名工人:“法蘭在這裏嗎?”


    那工人把頭一歪。un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房間裏的空氣壓縮機開得嗡嗡響,濃烈的酵母氣味仍然揮之不去。


    房間另一頭,有個人站起來,正動手解開身上的圍裙。那男人的個子中等,年紀不大,臉上的線條卻很深刻,頭發也有點灰白了。他的手掌很大,指節粗脹如珠。他正用一條纖維毛巾在慢慢擦手。


    “我就是法蘭。”他說。


    un看了原紗央莉一眼。原紗央莉點點頭。


    “好。”un說:“這兒有沒有談話的地方?”


    “大概有吧。”法蘭慢吞吞地說:“不過我快下班了。明天怎麽樣?”


    “從現在到明天,時間長得很。我們還是現在談。”un打開皮夾讓他看了一下證件。


    法蘭依舊很鎮定地擦著手。“我對警察局的製度不清楚,”他冷冷道:“但是在這裏,我們的吃飯時間是很緊湊的。我得在五點到十七點四十五分之間吃飯,不然我就沒飯吃了。”


    “沒關係,”un說:“我可以安排叫人把你的晚飯送過來。”


    “這可真好啊!”法蘭一點也不領情,“好像貴族還是什麽高級警官似的。還有什麽?專用浴室?”


    “你隻要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法蘭。”un說:“要耍嘴皮子去跟女人耍吧。我們可以到哪裏談?”


    “如果你要談,測量室怎麽樣?反正隨你便,我可沒什麽要談的。”


    un用拇指一比,示意法蘭進入測量室。


    這是一間格局方正的房間,白色,非常幹淨,有獨立的空調係統(外麵大房間的空調效果更好)。房間的四麵牆上都安裝了許多電子測量器。測量器外麵有玻璃罩,隻有場力能夠操縱它。un在深空入學的時候曾經用過比較廉價的測量器。他認得這房間裏的其中一種,他知道,那種測量器每次最少可以測到十億個原子。


    “我想,這兒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不會有人進來。”法蘭說。


    un悶哼一聲,轉身對原紗央莉道:“請你去叫他們送一份食物來這裏好嗎?如果你不介意,就請你站在外麵等食物送來。”


    他看著原紗央莉出去,然後問法蘭:“你是個化學技師?”


    “不,我是發酵技師。”


    “有何不同?”


    法蘭一副很自負的樣子:“化學技師隻是攪湯的小角色,發酵技師則是維係幾十億人生存的人。我是酵母培育專家。”


    “失敬。”un說。


    法蘭繼續滔滔不絕:“我們實驗室讓上海基地市的酵母得以維持。我們從來沒有一天、沒有該死的一個鍾頭不在培養鍋槽裏的每一種酵母。我們核查並調整食物的需求因素。我們要確定它的育種純正。我們扭曲它們的基因、開發新品種、淘汰劣種,我們突顯它們的特性,重新將它們塑造成型。


    “上海基地市兩年前開始吃到非當季的草莓,其實那些草莓並不是真的草莓,老兄!那隻是一種特殊的高醣酵母培養基,貝有草莓的顏色,另外加了點人工添加味而已。那種草莓就是在這個房間裏發展出來的。二十年前,含醣酒精脂油才剛剛開發出來,品質低劣、味似蠟燭、毫無用處。然而,它們今天雖然味道仍像蠟燭,但其含脂量卻從百分之十五增加到口分之八十七。如果你今天又使用過高速路帶,那麽你隻要記住一點就好了它所使用的潤滑油絕對是ag七號係統的含醣酒精脂油。這東西,也是在這個房間裏發展出來的。所以,你別說我是化學技師。我是發酵技師。”


    un在這個人所表現的強烈自負下,居然不由得氣弱起來。


    “昨晚六點到八點之間你在哪裏?”他突然問。


    法蘭聳聳肩膀。“散步。我吃過飯喜歡散散步。”


    “有沒有去找朋友?或者看次以太影片?”


    “沒有。隻是走走而已。”


    un緊抿嘴唇。假如去看次以太影片,那麽法蘭的配額票就得出現一個洞。假如去拜訪朋友,那麽他就得交代出一個男人或女人的姓名,而且還要經過查詢確認。


    “這麽說昨晚沒有人見過你嘍?”


    “也許有人看到找,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我。”


    “前天晚上呢?”


    “一樣。”


    “那麽,你這兩個晚上的行動都沒有人可以證實了。”


    “警官,隻有在犯了罪的前提下,我才需要證明自己沒有犯罪。我沒事要證人幹嘛?”


    un不理他。他翻翻自己那本小記事簿,“你曾經上過治安法庭,罪名是煽動暴亂。”


    “那又怎麽樣?隻不過是一個克隆人從我身邊擠過去,我把他絆倒了,如此而已。這叫煽動暴亂?”


    “法庭認為你是煽動暴亂。你被判決有罪,而且罰了款。”


    “結果就是這樣了,不是嗎?難道你又要來罰我的款?”


    “前天晚上,閘北區有鞋店差點發生暴動。有人看見你在那裏。”


    “誰看見了?”


    “那個時間你應該在這兒吃飯。前天晚上你吃晚飯了嗎?”


    法蘭猶豫著,隨即搖搖頭。“胃不舒服。有時候酵母會讓你胃不舒服,就算是工作老手也難免會這樣。”


    “昨晚,這浦東區附近差點發生暴動。也有人看見你在那裏。”


    “又是誰看見了?”


    “你否認這兩次都不在現場?”


    “我既沒有什麽好承認的,又何從否認起?這兩件事究竟發生在什麽地點?看見我的人又是誰?”


    un毫不退讓地直視這個發酵技師:“我認為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麽。我想,你是某個末經合法登記備案的中古主義組織的重要人物。”


    “我沒辦法禁止你這樣想,警官,但思想不能算是證據。也許你也清楚這一點吧?”法蘭露齒而笑。


    “也許,”un板起臉:“也許我現在就能叫你說一兩句實話。”


    他說著,走到測量室門,把門打開。“法蘭的晚餐送來了沒有?”他向木然站在外麵等著的原紗央莉問道。


    “快來了,un。”


    “等一下請你拿進來好嗎,原紗央莉?”


    一會兒,原紗央莉端了一個分格的金屬盤進來。


    “放在法蘭先生麵前,原紗央莉。”un說。


    他坐到測量室牆邊的凳子上,翹起腿,一隻腳很有規律地晃來晃去。剛剛他已經看出來了,當原紗央莉把餐盤放在法蘭身邊的凳子上時,這位發酵技師很僵硬地挪動了一下身軀。


    “法蘭先生,”un說:“我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搭檔,原紗央莉。”


    原紗央莉伸出手,“你好,法蘭先生。”


    法蘭沒吭聲,也不去握原紗央莉的手。原紗央莉一直把手伸在那兒,法蘭的臉逐漸漲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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