緲緲青山之下,涓涓細流之畔,鳥兒啁啾的聲音從樹林深處傳來,在幽穀中蕩出幾縷回音。草叢中,五彩斑斕的野花靜靜地開著,一隻白色的小蝴蝶翩翩飛來,輕輕落在花瓣上,卻在眨眼間已變成一堆塵土。


    如煙穀。


    身著一身極為普通的粉色長裙的女子站在窗邊,從八哥的腿上解下一個小竹筒,然後給八哥一塊蜜餞,將它放飛。


    屋子裏遠遠地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明玉,何事?”


    明玉拿著竹筒,走進內室,對著那位懶洋洋躺在竹椅上的美豔女子道:“穀主,外麵傳來的消息。”說著將竹筒交給了女子。


    被稱為“穀主”的女子眉目美豔不可方物,一雙丹鳳眼隨意顧盼如秋水生煙,一張臉糅合了二八女子的青春與中年婦女的風韻。


    正是如煙穀穀主,“毒後”柳非煙。


    柳非煙接過竹筒,從中抽出一個小紙卷,展開一看。


    短短的兩行字,黑白分明,卻讓柳非煙那張難得變色的臉龐上驀地掠過一抹陰霾。


    抬眼瞥見柳非煙的神色,明玉心頭竟不由得顫了顫。


    她自小便伺候柳非煙,跟在她的身旁,幾乎是寸步不離。十幾年如一日,卻從來沒見過她出現這般的神色。分明隻是一瞬的神情,卻讓人感覺到如烏雲壓頂,雖然沒有電閃雷鳴的恫嚇,卻無端地使人心悸,整個房間的光線似乎都為之暗了一瞬。


    直到這一刻,明玉才當真是感受到了二十年前的“毒後”叱吒江湖的狠手無情。


    那一絲狠色隻是稍縱即逝,短短的素箋被一隻手一寸寸地揉進手心,微微一用力,便化作粉末簌簌地飄落下來。


    柳非煙一雙丹鳳眼微微眯起,眼角上翹,分明是笑著,眼風裏掃出萬種風情,卻滲透出絲絲冷意。


    “好膽色,十年前那樁事老娘還沒忘了,十年後又來一手……哼!”柳非煙挑起眉毛,冷冽的哼聲讓整個房間的溫度霎時間冷了下來,“這回新帳舊賬一起算,敢動老娘看中的人,當真是活膩了!”


    抬眼喚道:“明玉。”


    “是。”明玉低頭答應。


    “這麽多年待在這與世隔絕的山穀中,想來你也厭煩的不行了。收拾好行李,你和玉竹隨老娘出穀走一趟。”柳非煙望向窗外如詩如畫的花草樹木與翩翩起舞的蝴蝶,丹鳳眼中顯露出從未出現過的神氣,“老娘退隱江湖二十年,如今倒要看看,這武林,是否還能有二十年前那麽成氣候!”


    ****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風靜,夜深沉。一豆燈火搖搖欲墜,紅燭邊,蠟淚不斷流下,燭台上已經凝結了一團紅蠟。


    客棧中,蘭簫端著茶盞,靜靜地坐在桌旁,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玉瓷一般的麵容映著昏黃的燭光,一雙漆黑的眸子裏跳躍著紅燭的光芒,神情略有些飄忽。


    門外忽然響起一串輕輕的叩門聲。


    蘭簫將目光收回,淡淡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蘭幽跨進門檻,回身關上門,抱拳道:“教主,屬下收到消息,今日白日裏那位名叫岑柳的公子,最近一段時間四處遊玩,足跡遍布中原,不論是山水奇景還是寺廟殿宇,他都去過了。而且沒有固定的行進方向,在江湖中也沒有相識的人,此人就像是幾個月前憑空出現在人間的一般。屬下無法查出他的來曆,請教主責罰。”


    “嗒”的一聲,茶杯被擱在桌上。蘭簫緩緩站起身來,揭開燈罩,拾起桌邊的燈剔,伸進燈芯輕輕撥動,神情認真而細致。


    蘭幽站在一旁,低著頭,動也不動。


    身為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掌管情報,也是最得教主器重的下屬,卻無法查出一個人的來曆,絕對是莫大的屈辱。


    他沒有推脫責任,而是深知自己失職,靜靜等候發落。他低著頭,目光落在地磚上,教主臉上的神情他一點也看不到,半晌,才聽見前方淡淡的嗓音傳來——


    “罷了。”待燈芯從燈油中直立起來,屋子裏的光又亮了幾分,蘭簫放下燈剔,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查不到,才是真正的查到了。若是被你們輕易發現,他便也不會姓岑。”


    蘭幽沉吟半晌,眼中劃過一縷恍然卻驚異的光,旋即立刻隱去,道:“謝教主。”


    蘭簫淡淡揮手:“退下罷。”


    “是。”


    蘭幽恭敬地後退兩步,然後轉身出去,帶上了房門。


    室內燈光不明不暗,蠟燭燈芯“噗”的一聲輕微的爆裂,燭火倏地竄高,隨即迅速縮回原狀,在透明的琉璃罩中,搖擺跳躍。


    右手下意識地撫上腰間玉笛,溫潤的玉胚在微黃的燭光下泛著淡淡的瑩光。蘭簫眸中一片暗沉的黑色,腦中飛速閃過自從臨風山莊乾坤盟百年大會開始的一連串足以令整個江湖震個三震的事件——青城派被滅,碧落教與沉月宮聯手,緊接著便是魔宮出世,大肆屠殺江湖門派弟子,華清州在一夜之間幾乎全城被毀,臨風山莊迅速采取行動,乾坤盟橫跨黑白兩道擴大至前所未有的規模,卻至今靜伏不動,等著魔宮先發製人……


    雖說這段時間江湖上並不太平,魔宮依舊興風作浪,卻實在沒怎麽惹到他的身上來。然則畢竟他碧落教與沉月宮可是魔宮的眼中釘肉中刺,在這麽個當口,他們二人才是最該有事做的才對。


    如今仔細一想,確然是有些清閑的不太正常了。


    再略略回想一番今天白日裏碰見的岑柳……


    那人的言談舉止和那一身的氣韻,確實是個方外之人的模樣,而且是個十分有家教的方外之人。不同於明宗少主北堂尋那自小便被保護得很好,文武雙全卻半點俗塵世味不知的貴公子形象,這位岑姓公子雖然對武林之事知之甚少,暫且不論他是不是裝出來的,卻自有那一股沉穩泰然、萬事洞明的氣度。


    何況,連他手下的情報網絡都無法捕捉到半點蛛絲馬跡,這怎麽會是尋常隱士能做到的事情?


    蘭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下頜微微揚起,瞳孔中映照著昏暗的燭光,眼底卻仿佛有暗黑沉沉的雲層不斷翻湧。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論魔宮在醞釀什麽計劃,他都早已做好了準備。如若魔宮不出手,他便先發製人。隻是眼下江湖上的風波還不夠大,不過是今天你殺我幾個人,明天我便砍你幾個人,縱然死傷不少,卻總歸是小打小鬧而已。


    要等到真正雙方開戰,還要查出魔宮總壇的所在才行。


    ****


    屋外,泥爐子上,銚子中的水開始沸騰,嗶嗶啵啵的氣泡不斷地炸裂,水霧從氣孔中不斷地冒出來。


    折闕拾了布巾子,裹在壺把手上,將銚子從煤爐上提下來,拎進了屋子。


    深褐色的湯藥倒入藥碗中,中藥特有的那一股苦澀而濃鬱的腥氣隨著氤氳的水汽彌散在整個房間裏。湊了些冷水調溫,折闕將藥碗端至床邊,遞給榻上靠著美人靠的白輕墨。


    進入夏天已有月餘,夜間縱然較白日裏要涼爽一些,卻也是相當的有溫度。而此時白輕墨身上卻蓋了一條薄被。


    接過藥碗,白輕墨仰起脖子,將裏頭苦得幾乎令人作嘔的湯藥一口氣喝了個幹淨,卻麵色平常,一絲眉頭也不皺。


    折闕接過空空的藥碗,擱回案幾上,拉上簾帳,準備服侍自家宮主睡下。


    “時辰還早,我不困。”


    聽見吩咐,折闕手上一頓,將床帳重新扣上:“是。”


    大抵是夜間燭光的原因,白輕墨的麵色略有些發白,連被湯藥潤濕的嘴唇都略顯失色。


    折闕看著她的麵色,冰雕般的麵容上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白輕墨道:“有什麽話便說罷。”


    折闕沉默了一瞬,蹙起眉頭,輕聲問道:“宮主,為何不告訴碧落教主?若是蘭教主知曉,定然不會吝惜來為您調息的。”


    其實在上回蘭簫到沉月宮拜訪之前,宮主練功時便吐過幾次血,那傷勢明顯有加重的兆頭,隻是因為後來二人鬧得不歡而散,這才未同他提起此事。沉月宮同華清州相距甚遠,這五日來連日奔波,沒能好好調理身子,更有舊病複發的趨勢。宮主卻將傷勢自個兒瞞著,不論是傾雲樓、祁家,抑或是碧落教,誰都不說,這分明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何況,宮主同那碧落教主不是……


    想到這裏,折闕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聞言,白輕墨勾了勾唇角,神情間略有些無奈的笑意:“你卻將我們倆當成了是什麽要好的關係?”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同他之間,該說的都說了,卻也沒什麽不該說的。因為我懂的他也懂,他會的我也會,多言反而無益,不過徒增煩惱罷了。上回算是我將他氣走的,如今他心裏自是清明一片,我便不會再去打攪他。在這個亂世中,最令人恐懼的,不是強大的敵人,而是隱藏在身邊的牽絆,若是有一方越界,那便打破了這個平衡,最終不是命葬人手,便是自相殘殺,總歸誰都不會有好下場。”


    看向一臉憂心忡忡的折闕,白輕墨微微一笑,語氣有些安撫地道:“近幾年你倒是越發地愛管我的事了,像個老媽子一樣。”


    折闕眼裏是滿滿的不讚同,勸道:“宮主……”


    “好了。”白輕墨輕輕拍了拍折闕的手,道,“別再同我講他。我有些乏了,你將蠟燭滅了,今晚便歇下罷。”


    折闕對著白輕墨的眼睛看了半晌,歎了一口氣。


    “是。”


    扶著白輕墨躺下,觸手間一絲絲的寒冷透過衣衫滲過來,折闕手心顫了顫,卻並未多言,隻是依言放下了簾子,端起藥碗,將蠟燭吹滅了,走出門外。


    關上房門,折闕轉過身來,卻在目光觸及庭院中那人時,忽的頓住。


    月色如水,蘭簫靜靜地站在天井之中,黑色的衣衫被鍍上一層銀色的月光,眸色深沉難辨,眼底仿佛壓抑著一片洶湧的波濤正不斷翻滾,整個人仿佛凝滯在庭院中,一動不動。


    折闕愣了一愣。


    憑他的耳力,想來方才那一番對話,都一字不漏地聽見了罷。按常理來說,此時宮主已經睡下,不該再讓旁人進去,但是……


    目光垂到地麵上,折闕對著蘭簫微微見一見禮,卻並不說話,隻讓開身子,端著藥碗,從蘭簫身旁走了過去。


    夜風吹來,拂起男子墨玉般的長發,衣袂微微揚起,卻仿佛凝著萬鈞的重負。


    蘭簫在院中靜靜地立了半晌,終於提起步子,走上屋前的幾級台階,推開了房門。


    屋中還存留著淡淡的中藥的苦澀氣味,蠟燭沒有吹滅多久,屋子裏黑暗一片,站在門口,隔著一層紗帳,依稀辨得清床上一個向著床裏側臥著的人影。


    緩緩地邁步走到床前,一隻手輕輕撩起紗帳,隻聽得榻上人似乎帶著些許睡意模模糊糊的一聲詢問——


    “……折闕麽,還有什麽事?”


    略微向前走一步,手一鬆,簾帳在身後垂下。蘭簫冷冷地笑了一聲,將床上的人立即驚得半分睡意也無:“瞧了這麽久,今日我才瞧清楚,你竟然是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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