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片樹葉枯黃地打著旋兒落下的那一刻,整片山上的花草樹木都有了凋敝的景象。秋風刮起,雖不至深秋那般肅殺冷瑟,但也開始隱隱透出蕭索寒涼之意。所謂一葉知秋,想來便是如此。


    鳥鳴聲仿佛在一夜之間消失,草木間的蟲吟也逐漸退去,行進在山路間,頭頂黃葉不時擦身落下,偶爾能見到落地的枯蟬。


    “入秋了。”


    身後傳來淡淡的女子嗓音,寧靜且低沉。


    韓臨東轉過身去,看向自己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女兒。


    正當桃李年華的年輕女子,一身鵝黃色千水裙,端麗雅致,氣質上乘,自小讀遍百家經典,眼光長遠,心胸見地不輸於任何一個男子,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


    略見風霜的臉上露出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慈愛的笑容,韓臨東站在亭台之上,打量著四下漫山遍野的初秋之景,道:“是入秋了。”


    踩著零星的落葉,緩緩走上台階,韓雨微在自己父親的身邊站定,看著亭台之外的山川景色,道:“武林的盛夏之季已經過去,爹是否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這萬物凋敝山川蕭瑟的冷秋,抑或……嚴冬?”


    韓雨微的話問得已是十分清楚,語氣溫和,卻不容逃避。韓臨東道:“爹從出生開始,就被教導要擔負起武林興亡的責任,這麽多年來,多少個門派的興衰,爹都看在了眼裏。一開始還會覺得世態炎涼,可憐那些無辜的受害者,但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且不說武林中勝者為王的法則,即便是我們身處的這個自然界,也有著四季循環,陰晴雨雪,月有陰晴圓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那張滄桑了大半輩子的麵孔上,流露出一絲苦笑,“每一個門派都有其鼎盛之時,也最終會走向氣數的盡頭,武林又何嚐不是如此。武林便是一個大門派,其中各個門派之間的明爭暗鬥放在這個大門派之中也不過是長老派係之間爭權奪利的鬥爭。隻要是門派,便不可能長存,就像沿承了五十年的青城派、淩峰門,還有現在烏煙瘴氣的崆峒派,都是氣數已盡。我們臨風山莊能堅持到現在,已是很不容易。武林這麽大,但畢竟是一個整體,隻要有一個器髒壞掉,其他的也就會跟著腐爛,最終走向滅亡。我們現在就正處在這樣一個階段裏,看著身邊的武林大腕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病毒仍在不斷地侵蝕這個整體,而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因為天命如此,不論我們做什麽,都無法挽回局麵。”


    很少一次性說這麽多話,韓臨東的語氣和緩靜默,卻帶著淡淡的無法擺脫的沉重。這個曾經的武林盟主,早已不如青年時候那般意氣風發,隨著時間的流逝,取而代之的是對世界的無奈和妥協。


    從亭台外伸進簷底的一根樹枝上,掛著最後一片葉子,樹葉已經枯黃,在秋風中搖搖欲墜。


    韓雨微看著自己的父親,眼中氣韻溫和,波瀾不驚。沉默了一會兒,韓雨微輕輕彎起唇角,看著簷底那片欲墜不墜的黃葉,輕聲道:“爹的意思是,倘若將武林比作人體,各大門派都是這其中的器髒、肢體、關節,隻要有一處開始壞掉,那麽這整個人體都會變得不健康,然後每況愈下,直到所有的東西都腐爛失去作用,這個武林也就會崩塌,最終完全解體。”韓雨微目光淡沉,若有所思,“我們無法阻止這個身體的腐敗,因為,它麵對的威脅,不僅是來自外界的傷害,還有自己體內的毒瘤。”


    簷角那一片樹葉在風中搖曳,明明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卻死死地吊著枝幹不肯落下。


    “沒錯。”韓臨東轉過頭來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然後再次轉開眼,將視線落向亭外的秋景,“在病毒出現之後,所有原本連在一起的肌理都變成了幫助其蔓延的幫凶。實力越強,位置就越關鍵,傷害也就越大。因此,不僅是青城派、長空派、碧落教、沉月宮,就連我們臨風山莊,也是一柄鋒利的屠刀,緩慢而堅定的刺向武林的心髒。”


    韓雨微沉默,神色清淡看不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半晌開口:“看來,爹已經完全做好了最壞的準備。那為何還要照舊舉行武林大會?”


    仿佛早就料到她會這麽問,韓臨東笑著拍了拍自己女兒的肩膀,道:“人生病了,會不自救麽?”


    “爹真的是這樣想的麽?”韓雨微一笑,目光溫和卻仿佛如刀鋒般刺入韓臨東的眼中,“我以為,爹這麽做的原因,是怕別人起疑心呢。”


    韓臨東笑容一僵。


    韓雨微淡淡一笑,仿佛沒看見自己父親的表情,將目光落回亭外,語氣溫和:“爹的心思,我這做女兒的怎麽會不知道。您無需自責,畢竟臨風山莊百餘年的基業,倘若就這麽毀於一旦,任他是誰也不會甘心的。女兒知道,父親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我們這個家。”


    家……


    聽見這個詞從自己女兒的口中說出來,韓臨東竟然莫名地渾身一震,淚水漫上眼眶。


    “女兒知道您想保住臨風山莊,還想保住大哥。”韓雨微的語氣溫柔寬慰,“但礙於武林和魔宮的壓力,您雖然想領導白道起來抗爭,但心有餘而力不足,才不得不這樣做。”


    心中多年的鬱結能夠被女兒所諒解,韓臨東看著韓雨微,聲音欣慰而顫抖:“爹……進退維穀。”


    “爹,我知道,女兒都知道。”韓雨微笑著拍了拍父親的手,“然而,我們臨風山莊世代沿襲,能挺過五十年前那一場大難已是奇跡。恕女兒直言,此番仍想要綿延下去,希望渺茫。即便如此,爹,您還要堅持嗎?”


    “爹什麽都沒有了,爹隻有你們。”韓臨東的臉龐一下子變得無比蒼老,“爹活了大半輩子,經曆過的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你娘去世,而是你三弟被魔宮抓走。爹站在武林巔峰這麽多年,很少有在乎的東西,唯一的珍寶就是你和你哥。爹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保住你們兩個。”


    提起韓子汝,二人臉上都有刹那的悲戚。韓雨微心中微動,定定地看了父親半晌,然後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像兒時一樣抱住他,語氣堅定而認真:“不論您做什麽,我都會幫您。”


    來自女兒的愛與支持,讓這位年過半百的武林盟主落下了眼淚,韓臨東輕輕抱住自己的女兒,雖然在流淚,臉上卻有掩飾不住的欣慰與安心。


    半晌,二人才分開。


    韓雨微收拾好了心情,臉色重回鎮定,掛上了清淡而冷靜的笑容,抬頭看向簷角那一片樹葉。


    與秋風抗爭了這麽長的時間,那一片枯黃的樹葉最終還是抵擋不過大自然的規則,在一陣不算強烈的山風中,和枝幹悄然脫離,和其他同伴們,一起回歸塵土。


    “爹,您剛才說,人生病了,會自救。但您也知道,這樣的自救,對治愈是幾乎沒有效果的。您是否想過,自救的辦法,可能不止這一種呢。”目光從那光禿禿的枝幹上離開,落到韓臨東的臉上,韓雨微雖然在笑,卻讓人產生了一種她根本沒有表情的錯覺,“我們認為,‘挽救’才是自救,然而,這隻是正統白道的看法。也許,有些人並不這樣認為。”


    短短的幾句話,卻讓韓臨東再次渾身一震,目光落在自己女兒的側臉上,朦朦朧朧的看不清表情,隻覺得她是在微微笑著。韓臨東忽然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看不懂自己的女兒了。


    韓雨微似乎沒有察覺到父親探究的目光,隻是淡淡地望著遠處被秋色籠罩的蕭瑟山林,緩緩啟唇:“挽救,不失為一種溫和而且順其自然的辦法,也是正常人會用的一種辦法。那麽,倘若想辦法的人不是正常人呢?”


    韓臨東心下一驚,她這是指……


    “據我所知,黑白兩道之中能隨時隨地行鐵血手段的人並不多,但都站在了您所指的‘關鍵位置’上。”韓雨微淡淡道,“根據以往碧落教主與沉月宮主的行事風格來看,雷霆手段,目中無人,且精明至極。他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能發揮最大的理智,權衡利弊,隻要是存在於這世間的,他們就能將其變為工具加以利用。這兩個人冷心冷情,而且野心極大,不管是人命還是門派,都不足以讓他們放在心上。這已經超出了我們平日所接觸的正常人的範圍。尤其是在脫離乾坤盟之後,他們便能愈發無所顧忌。”


    “那你認為,他們會怎麽做?”


    “所有人試圖保衛武林的行為,都隻是出於沒有足夠實力統治武林罷了,然而,一旦有了這個實力,他們就不會再試圖進行所謂的‘保衛’。”韓雨微道,“懦弱保守的人會在這個大身體即將垮塌的時候做一些修補,以此挽回一絲希望,但如果這個人足夠狠,他就會等這個身體全部壞掉,然後從內到外徹底清換,建立一個全新的,受自己控製的身體。”


    遠處山色枯黃,秋風蕭索。無視韓臨東震驚的目光,韓雨微寧靜的臉上沒有半點波動,聲線平穩而冷然:“所謂‘破而後立’,就是此意。如果我是那樣一個強大的人,我作出的選擇,必然不是‘挽救’。我會等,等這個武林被滅亡,然後豁出自己所有的力氣,與僅剩的那一個敵人抗衡,將其打敗,然後站上武林的頂峰,製定自己的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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