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媽媽在東次間和羅媽媽說著話兒,她的來意內室的東瑗都聽到了。片刻,便有個穿著蔥綠色短褥夾衫、淺紅色挑線裙子的女子走了出來,笑著對楊媽媽道:“媽媽,奶奶請您裏麵說話。”


    是東瑗身邊的薔薇。


    才一年不見她,出落得越發標準。


    楊媽媽差點沒有認出來,隻覺得人物清雅似淡huā瘦玉,粉融脂香,依稀是個小戶碧玉模樣。看清是薔薇,笑著和她見禮:“姑娘比往日更齊整了......”


    薔薇笑了笑,素手替楊媽媽撩起了氈簾,羅媽媽陪著她進來。


    楊媽媽進了內室,聞到青銅香爐裏點了迷迭香,幽香撲鼻,令人昏昏思睡。進門便是一座十二扇繡著淡huā弱柳、煙雨畫舫的江南水鄉的黃梨木屏風;繞過屏風,後麵垂了茜色繡富貴牡丹的幔帳,金燦燦的簾鉤勾了幔帳,觸目是一人高的什錦槅子,擺了各色古董和幾個新巧小玩意。


    繞過這什錦槅子,方是東瑗內室的主間。整套金絲楠木家具,開了半扇窗戶,能聞到窗外桃蕊幽香和陽光曬在青草地的氣息。臨窗大炕上的板牆邊立了四個銀紅色繡折枝海棠彈墨大引枕,沿炕一排太師椅上鋪著同樣huā色的彈墨椅袱。


    西南牆角立了幾個過了銀角的櫃子,半人高,櫃子頂上擺著水晶高腳果盤,裝了時新的果子和點心。


    一座自鳴鍾滴滴答答。


    幾個小丫鬟斂聲屏息站在一旁服侍。


    牆角的金錢橘樹盆栽的虯枝被huā匠彎成了不老鬆的形狀,抽了新芽,嫩綠葉子令人心悅神怡。


    拔步**垂了月白色蟲草雲煙輕薄紗幔,東瑗穿著半新的銀紅色薄綾襖,戴了頂雪狐裘帽,斜倚著玄色繡福壽安康紋大引枕。


    麵龐白淨,笑容恬柔,比從前做姑娘的時候豐腴了些,肌膚豐盈。眼波越發明豔清湛,流眄生巧。


    楊媽媽跪下給東瑗磕頭:“恭喜大奶奶喜得貴子,奴婢給大奶奶請安。”


    東瑗輕聲笑:“媽媽不必如此,快快扶起來。”


    幾個小丫鬟要來扶。楊媽媽還是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才隨著小丫鬟的手起身。


    薔薇親手端了茶進來,叫小丫鬟搬了錦杌給楊媽媽坐,把茶奉到她手裏。


    楊媽媽接了茶,連說了幾聲勞累姑娘,才半坐在錦杌上。


    薔薇看了眼東瑗,見東瑗微微頷首示意。她就領了屋裏服侍的下去,隻留下楊媽媽在跟前說話,羅媽媽在一旁服侍。


    “媽媽來,可是母親有話要媽媽轉告我?”東瑗沒有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問楊媽媽道。


    楊媽媽一愣,她大約是沒有想到東瑗會如此直接。五夫人楊氏今早來見東瑗,被東瑗一席話氣得半死,回到府裏跟五爺哭訴了半晌。


    五爺薛子明也氣得不行。在家裏大罵東瑗不孝順,甚至想要來問東瑗忤逆之罪。


    是楊媽媽和院子裏的碧桃、碧柳苦苦勸住。


    最後才派了楊媽媽來。


    五夫人那些盛氣淩人的話,楊媽媽可不敢學出來。她一路上已經想好了說辭。既把五夫人的意思傳達清晰,又不至於氣著九姑奶奶。


    九姑奶奶還在月子裏,應該是不能見客的。無奈五夫人根本不顧及,急衝衝跑了親自見九姑奶奶。九姑奶奶是做女兒的,坐著月子也不敢把嫡母攔在門外,就見了她。


    哪裏知道最好還被五夫人罵了一場,惹了一肚子氣。


    沒有氣出什麽好歹另說。倘若氣出好歹來,老夫人和盛家都定不會輕饒了五夫人和楊媽媽的。


    可楊媽媽又不敢不來。讓屋子裏服侍的丫鬟們來,一則輕待了薛東瑗,二來楊媽媽也不放心她們能說得清楚。


    所以今日登門開始。她就一直惴惴不安的,想著怎麽開口把話題引到五夫人早上拜訪的事情上。


    不成想,九姑奶奶痛快的開口了。


    東瑗徑直問了,楊媽媽也省了些磨蹭的口水,就笑道:“夫人讓奴婢給姑奶奶送些補藥。什麽話轉告?姑奶奶言重了。”


    東瑗聽著,微微笑了笑。心裏想著這個老媽子很會說話,比她的繼母楊氏強些。她問道:“媽媽,母親上午過來,您現在過來,祖母都是不知曉的吧?”


    楊媽媽又是一愣,也不敢撒謊,道:“老夫人不知情的,姑奶奶。老夫人近來免了夫人的晨昏定省。夫人和奴婢出門,也不敢去打攪老夫人知道。”


    老夫人免了五夫人的晨昏定省?


    東瑗聽得出,楊媽媽的意思應該是說五夫人把老夫人氣得不輕,老夫人不準五夫人再去榮德閣。五夫人不能在老夫人跟前說情,隻好來找東瑗。


    這樣一個有妯娌、有兒女、有姨娘的五夫人,老夫人還真的不好禁她的足。倘若她被禁足,以後威信掃地,不能降服眾人,難道老夫人親自去管理五爺房裏的事?


    不能禁五夫人的足,卻不準她再去榮德閣,免得老夫人瞧著生厭。倒像是老夫人的脾氣。


    東瑗微微頷首。


    她道:“既母親沒有話讓媽媽轉告我。我倒是想跟媽媽打聽打聽,十二小姐怎麽說給了陳家少爺?”


    “是老夫人的意思。”楊媽媽笑容變得勉強“說陳家少爺少年英才,即將春闈過後,倘若中了進士,就今年年內成親;倘若沒有,在等三年,等陳少爺高中。先定下婚約。”


    東瑗頷首,示意她說下去。


    “......十二小姐說陳家少爺曾經和五姑奶奶要說親的,而後五姑奶奶不願意,才作罷。現在又說給十二小姐。十二小姐覺得是拾了五姑奶奶的遺落,心裏就不痛快。”楊媽媽輕聲道,手裏捧著茶盞,不敢喝“老夫人說陳家少爺和五姑奶奶是八字不合,才作罷的,並不是什麽遺落!十二小姐不信,當麵頂撞了老夫人幾句......”


    說罷,她不安看了眼東瑗。


    東瑗的臉色微沉。


    楊媽媽見她不說話,隻得繼續道:“正好老侯爺回來了......老侯爺氣著了,要送十二小姐去家廟。五爺和五夫人求情,不中用。老夫人最後勸了老侯爺,隻讓十二小姐禁足三個月。”


    東瑗好半晌都無語。


    內室裏安靜極了,甚至能聽到簷下籠子裏的雀兒嘰嘰喳喳吵鬧聲。


    楊媽媽隻是老夫人要把薛東琳說給陳家,卻沒有說為何突然要給薛東琳說親。依著老夫人的脾氣,明知五夫人是那拎不清的性子,豈會去管她女兒的婚事?


    隻要不算離譜,老夫人就會睜隻眼閉隻眼。


    而五夫人替薛東琳說親,自然是撿了高枝攀的。單單這一點,就不會丟了鎮顯侯府的臉。


    如果沒有盛修頤的事攪合在裏頭,老夫人大約是不會管薛東琳的,免得到了這把年紀了,受兒子媳婦的氣,還要受那個不懂事的孫女的氣。


    東瑗猜想,應該是跟早上五夫人說的什麽跟盛修頤有關事情的牽連吧。


    她還是不明白五夫人到底想要說什麽。


    假如隻是為了出一口氣來罵罵東瑗,早上也罵過了,怎麽還叫這媽媽來?


    她不動聲色,繼續等楊媽媽說下去。


    楊媽媽見東瑗一句話不接,可自己的正題尚未說到,又不能不往下說。若不說明白,回去不好交差的,也不敢藏著掖著,自己頓了頓,又道:“有句話,奴婢不知該不該說......”


    如不該說,就不該這般問。東瑗心裏想著,口裏卻道:“媽媽但說無妨。”


    “老夫人自己的話,她老人家有了年紀,原不想越過五爺和五夫人去操心十二小姐的婚事。隻是前幾日發生了件事,十二小姐鬧了個笑話兒,老夫人才想起先給她說親。”楊媽媽低聲道,說罷看了東瑗一眼,是試探她的反應。


    果然,東瑗眉頭微動,問道:“琳姐兒又頑皮了嗎?”


    關於薛東琳為何被說親,才算點到九姑奶奶最關心的事情上了吧?


    楊媽媽想著,心裏總算輕了一分,東瑗這樣不聲不響聽著楊媽媽獨自言語,令楊媽媽壓著一口氣喘不過來。


    此刻喘上來氣,楊媽媽的表情也鬆懈了幾分,低聲道:“也不算頑皮。項大人的千金及笄禮,請了五夫人和十二小姐做客。還有另外幾家千金一處頑笑。和煦大公主的女兒也去了,她說起九姑爺,大約是說九姑爺西北之行名不副實。十二小姐氣不過,同她打鬧起來。和煦大公主又是最刁蠻的脾氣,上門來替女兒護短,老夫人這才知道了此事......”


    說的很隱晦。


    薛東琳是在公開場合說了盛修頤的好,可能還說了些不應該說的話,甚至叫人看出些端倪了吧?


    老夫人怕這樣拖下去,遲早要壞了薛家的名聲。管教已是不能夠的,畢竟她年紀已經大了。不如早早嫁出去。出閣後,總會懂事些,那些糊塗念頭也就忘了。


    東瑗漸漸明白楊氏到底打什麽算盤,也明白了楊媽媽此行的目的,她心裏忍不住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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