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修頤和陶姨娘一番對話,小院裏無人知曉。


    就是陶姨娘幾個服侍的丫鬟,也隻聽到她們姨娘低低哭聲和世子爺一貫如常的清冷說話聲音。


    她們還當陶姨娘在跟世子爺撒嬌。


    盛修頤走出去的時候,臉色依舊,麵容絲毫不改。


    他回到靜攝院,看到東瑗抱著誠哥兒,一屋子服侍的人臉上都帶著淡淡笑意,氣氛很是融洽溫馨。


    看到他回來,大家亦不曾擺起懼怕臉孔。


    東瑗和丫鬟們紛紛行禮請安,盛修頤微微頷首,去了淨房梳洗、更衣。


    東瑗雖然嫁進府裏整整一年,盛修頤在家的日子前後卻不到三個月。短暫的時間裏,他對東瑗和她的丫鬟、婆子們都很滿意。


    特別是東瑗身邊幾個大丫鬟,她們既有規矩,做事盡心,卻又並不是一副膽怯畏懼姿態,甚至偶爾還能說笑幾句。


    他每次回到院子,丫鬟們迎接他的時候,雖有恭敬,卻無害怕,跟從前靜攝院的丫鬟們不同。


    從前他院子的丫鬟,看到他跟看到閻羅王似的。


    他很喜歡現在這種感覺…….


    仿佛是兒時在徽州老家一樣,像個家。


    更衣出來,屋裏服侍的人已經出去了一半,隻剩下羅媽媽、薔薇、橘紅和乳娘喬媽媽在跟前。


    盛修頤接過誠哥兒,抱著逗他笑。


    誠哥兒很給麵子裂開嘴笑了起來。


    盛修頤看著兒子笑得皺在一起的小臉,眯成一條縫的眼睛,心裏似有羽睫輕輕扇過。


    “誠哥兒的胎發怎麽還不剃?”盛修頤看著兒子依舊一頭烏發濃密的頭發,就問東瑗。


    孩子滿月是要落胎發的。


    乳娘喬媽媽不安看了眼東瑗。


    誠哥兒是四月初一滿月,可那日忌理發,所以沒有給他落胎發。四月初三是個好日子,原本盛夫人是要安排人過來給誠哥兒落發的,東瑗卻拒絕了。


    “是我不讓的。”東瑗笑著對盛修頤道,“我和娘說。我夢見誠哥兒落了胎發,健健康康在我跟前,模樣可愛極了。夢都是相反的,娘就說挨到四月二十。再給誠哥兒落發。”


    盛修頤深深看了眼東瑗。


    誠哥兒有些困了,盛修頤才把孩子給了乳娘抱回楨園。


    “怎麽不給誠哥兒落胎發,可是有什麽講究?”夜裏歇下,盛修頤在東瑗耳邊輕聲問道。


    東瑗也不打算瞞他,笑道:“你知道人為何一生下來就有頭發?”


    盛修頤笑:“你有高見?”


    東瑗笑起來:“並無高見。不過世間萬物,總是應時而生。孩子出生就有了胎發,因為孩子肌膚嬌嫩。身子柔軟,髒東西容易進入身體裏,胎發就是最好的帽子,護住他的頭……”


    盛修頤聽著,哈哈大笑。


    東瑗很泄氣。


    “無稽之談!”他笑著捏她的鼻子,卻也並不在意,道,“既然你和娘已經說好。四月二十日定要給他落發。早早落了胎發,才能有一頭濃密的頭發,可知道?”


    語氣似長輩包容小孩子無傷大雅的頑皮一樣。


    東瑗想。是因為誠哥兒出生頭發就濃密烏黑,盛修頤才能允許她將孩子落發之事推遲二十天吧?


    可東瑗明明記得,後世的時候,有小孩子的同事說過,小孩子脫胎發至少要五十天,一百日最好,否則失去了天然的保護,對孩子頭皮不好。


    古人卻講究滿月落發。


    一百日她是不指望的,已經推遲了二十天,她算是比較滿意的。


    她輕輕嗯了一聲。


    盛修頤頓了頓。又道:“阿瑗,有件事和你說。上次我去陶氏的院子,她說她身子重,夜裏睡不踏實,怕是府裏水池太多,她中了些濕氣……”


    東瑗眉頭不禁蹙了蹙。


    盛京的四月並不算濕漉。盛昌侯府幾處小池塘就說中了濕氣,太牽強。


    她心念未轉,就聽到盛修頤繼續道:“……內濕不好用藥,需得慢慢調養。我最近也忙,忘了這件事,心裏一直想著抽空去看看。方才去了她的屋子,她說越發重了。我已經吩咐下去,明日安排她去河北那邊的莊子上住幾個月……”


    東瑗微愣。


    她沉思片刻,推開盛修頤的手,坐了起來。


    盛修頤也頓了一下,笑著半支起身子,問她:“怎麽了?”


    東瑗聲音靜而沉穩,問:“天和,陶姨娘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盛修頤一頓,也緩緩起身。


    “你別騙我!家裏的姨娘送到莊子上去,旁人定會有不好的猜測。陶姨娘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她就算真的病重,也不會提這話!她出去了,自有流言蜚語,鈺哥兒怎麽辦?哪怕她不替自己想,也會為了鈺哥兒忍著。”東瑗回眸,靜靜看著盛修頤,“況且府裏才幾個池塘?因這樣就中了濕氣,也太滑稽!陶姨娘不是這樣恃寵而驕的人。”


    盛修頤看著她。


    陰晦光線中,她的麵容看不清楚,可字字清澈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打在盛修頤的心頭。


    他遽然覺得自己多事了。


    阿瑗不是他的母親。


    她比他的母親聰明、敏銳,並不是個會被人欺負的女子。她對待下人和孩子溫柔,平日裏文靜嫻雅,卻不是個懦弱的人。


    他想著替她擋了不愉快的事,卻忘了他的阿瑗是個敢弑君的女子。


    她骨子裏,並不曾對誰懼怕。她柔婉可親,卻將滿院子的人看的清楚,心中早已有數,不會著了誰的道兒。


    他的母親盛夫人是個糯軟善良的人,而阿瑗卻是個外柔內剛、見識過人的女子。


    他想著護她,卻隻會讓她更加擔心。


    她這樣一番話,不僅僅合情合理,甚至把人性看得那麽清晰。對陶姨娘,阿瑗了如指掌。


    盛修頤的唇瓣有了個淺淺的弧度。


    “躺下,別受了涼。”盛修頤抱著東瑗,把她拉到被子裏,兩人合蓋一床被子,他摟住東瑗的腰,輕輕吻了吻她的麵頰。


    東瑗順勢躺在他懷裏,靜靜等著後文。


    盛修頤就把今日睡蓮告狀的事,一一說給東瑗聽。說到陶姨娘收買戴媽媽的時候,盛修頤語氣裏有了些扼腕。


    他也覺得陶姨娘的計謀很巧妙,這樣聰明,卻不用在正途,叫人不由替她可惜。


    所以他方才去陶氏的院子,先說讓她不要多想事,把一切交給東瑗,而後句句在暗示陶姨娘他心中有數,對她敲打,先把她心裏的防線踩踏了。


    讓陶姨娘以為他早已掌握了具體的證據,甚至有了戴媽媽的口供。


    陶姨娘心裏的防備被盛修頤推倒,心先亂了,才會有後麵的胡編亂造,漏洞百出。


    盛修頤最擅長攻心。


    想要打倒一個人,先摧毀了他的心,而後就是甕中捉鱉。


    “……鈺哥兒還在府裏。孩子年紀小,倘若把她送去家廟,將來對鈺哥兒不好。”盛修頤又道,“讓她去莊子裏靜養半年,反省反省,倘若改過自新,再接回來。你不用替她說情。”


    東瑗半晌沒有說話,而後才歎氣道:“其實我心裏也納悶,我進門的時候,芸姐兒對我還好,而後卻慢慢和我生疏起來。我想著自己像她那麽大的時候,也是情緒多變,就沒有深想。也不好常去她那裏走動。一則我懷著誠哥兒,自己精力也不濟;二則人言可畏,好心的,說我這個後娘是關心芸姐兒;若存了壞心,還以為我在打什麽壞主意。原來是有這麽一遭……”


    她頓了頓,又道:“聽說從前這院子裏是她幫襯著做主。如今我來了,她怕是想不通徹。出去散散心也好。”


    盛修頤微訝,笑了起來。


    她一句話就點出了陶姨娘這般行事的根本。


    她看待某件事,原來是如此的清楚明白。


    就這樣,陶姨娘出去的事,就算說定了。


    次日早晨去請安,盛修頤又把這件事告訴了盛夫人。


    盛夫人錯愕半晌。她想起昨日睡蓮說話時盛修頤那漠不關心的表情,還以為他心裏不以為然呢。


    哪裏知道,轉身直接就懷疑到陶姨娘身上,還把人給攆了出去。


    盛夫人心裏也擔心真的是有人搞鬼,寧可錯殺,也不能姑息。她自己是沒有很好的法子妥善處理,正犯愁呢。


    盛修頤來這麽一招,盛夫人樂得省力氣,就念了句阿彌陀佛:“陶姨娘生的單薄,咱們府裏濕氣的確重。既然你們夫妻恩典她,就送出去吧。”


    她以為東瑗不知情,所以後麵的話也沒說。


    盛修頤道是。


    請安後,東瑗回了內院,盛修頤去了外院,安排今日送陶姨娘走的馬車和隨從。


    巳初,陶姨娘穿著嶄新的藕荷色繡雙蝶戲花褙子,豆綠色八福襴裙,頭上戴著兩支嵌紅寶石金簪。她的丫鬟荷香也穿著簇新的衣裳,拎著包袱,跟在陶姨娘身後。


    陶姨娘不見了往日的明豔嫵媚,臉色煞白,眼底有深深瘀痕的,眼皮浮腫,似哭了一夜。


    薔薇、橘紅和羅媽媽,還有一群服侍的丫鬟們都不知道何事。見陶姨娘這樣憔悴,又是穿戴一新,還拎著包袱,像是要出門,都莫名其妙。


    陶姨娘跪下給東瑗磕頭,眼淚不由自主湧了上來:“姐姐……”


    她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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