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醫院的病房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高千穗玉江窩在被窩裏思考人生。


    ——實在是外麵鬧騰的聲音太吵了,那些有事沒事的鬼魂聚在一起比誰死得慘,車禍現場被碾成了兩端還拖了幾百米的,有被絕症折磨了兩年半病死床前的,還有被變態殺手劃了五六十刀失血而死的等等等等。


    因為頂層的病房人少空間大,他們但凡有個什麽活動,場地都定在了頂樓。


    大呼小叫嗬嗬笑,所有的動靜正對著玉江的房門口。


    誰讓她住了最裏麵的一間,旁邊就是個大露台。


    高千穗玉江現在依舊是地仙,寒暑不侵,長生不老,凡器不傷,原先因為呼吸道敏感和胃病需要住院修養的理由其實已經不存在了,但被冬器刺殺造成的傷害卻依舊在內部破壞她的身體,還有後麵這不知道是誰開的一槍,正好打在創口上!


    刀傷好了,內在壞了,槍傷沒好,內在變得更壞了。


    這還不如的胃病呢……


    玉江蜷在床上死死地捏住枕頭,已經將近半個月了,連那個子彈碎在身體裏的小哥都轉到普通病房了,但每到夜裏,身體從內部被切割的疼痛卻從未終止,她一開始強迫自己數秒,牙都咬出血了,然後反應過來現代社會有樣東西叫做手機,手機裏有個可以計時的秒表……


    第一天三個時辰,第二天兩個時辰多一刻,第三天大幅度的減到了一個時辰,但從第四天開始,疼痛的時間便沒有多大變化,一天恢複的也不過五六秒。


    玉江知道,這應該是她身體自我恢複的極限了,按理說來,王與麒麟輕易之間是不能穿越蝕的,這會造成空間的不穩定和身體的損傷,徇麒將她送過來已經是不容易了,沒了生國加持,她現在隻能和殘存在身體裏的銳氣死磕,寄希望於在身體內部完全被切碎之前把它化解掉。


    自打她登了基多久沒這麽疼過了?等閑一點的冬器傷了她也不過是三五天的事,這尼瑪是準備直接送她去見天帝嗎?


    那把匕首得值多少錢啊……


    住了這許多天,高千穗玉江總算找回了些現代生活的熟悉感。


    其實醫院也是很有價值的地方,尤其是在住院者看得見靈的情況下。


    玉江三天之內收集到了三名在逃殺人犯的詳細信息,通過兩次人造事故大概了解到了青山貿易破產後又重組的原因,一周之後記住了五十幾種五花八門的病症名稱和並發症以及常用藥物,還多方麵的了解了大概的治療方式和防治方法,甚至於醫院裏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和藥物采購的回扣數目都計算的差不多了。


    真漲姿勢啊。


    ==========


    “玉江桑!”


    “——嗯?”玉江回頭看向幸村精市,發現自己又發起呆來。


    造血功能的衰竭代表著整體的虛弱,身體修複速度的隻比殘留咒術的破壞速度快一點點——她現在時常看著眼前的東西便開始散光,眼前一黑突然暈倒也是常事。


    幸村精市好脾氣的一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走神了嗎?”


    身體原因造成的精力無法集中根本讓人狠不下心責怪,幸村也隻是無言的指了指棋盤,提示該她走下一步了。


    玉江現在和幸村相處的頻率和初識他那段時間差不多,都是為了找感覺,不過那時是因為想起來,這時是因為忘記了。


    “中午想吃什麽?”發現她又有開始發呆的意向,幸村出聲問道。


    “吃什麽?”玉江為這個熟悉的問題頓了一下,然後發覺這個問題對現在的她來說毫無意義:“一會兒去食堂看看吧。”


    她就算是想點個燉盅來盤肉脯這裏也沒有啊……


    這邊梅花鹿是保護動物,想吃鹿筋還犯法來著。


    至於長期送飯的後媽高千穗桐子……


    高千穗桐子就是靠著高千穗玉江活的,高千穗玉江回醫院的路上遭到槍擊的消息一傳到她耳朵裏,高千穗桐子整個人的精神世界都崩潰了。


    這個年近四十卻還像少女一樣多愁善感的女人直接暈倒在了醫院裏,她的神經衰弱是長期的,抑鬱傾向嚴重,因為高千穗玉江被鑒定為觸發她情緒的那個不安定點,所以醫生把她倆隔離了。


    高千穗桐子現在住精神科,後麵那棟摟十五層,兩棟樓之間的花園都隔了堵牆,兩人基本上是見不到的。


    然後自覺應該給點幫助、或者說是同情弱者的善良少年幸村精市,在對方昏迷期間一直呆在同一間病房裏。


    好像是突然有一天,他拿著一本書,看到了喜歡的地方,卻猶豫著和玉江前輩分享的話會不會被對方吐槽,然後回頭時他發現,啊,前輩現在隻能靜靜的躺著呢。


    高千穗桐子也入院以後,每天就隻剩下醫生會來,套間一樣的病房更顯得空曠,一開始躲清靜的舒適感慢慢被病床上不動的身影消弭掉,這樣的空曠和寂寥,無形中讓他覺得……那個會盤腿坐在病床上敲電腦揶揄他的人變成了他的責任。


    一種不受控製的,不能放著她這樣不管的、照顧人的衝動就這樣出現了。


    他倆交往頻率上升的這麽快,與其說是玉江為了找感覺,不如說是幸村比較主動。


    醫院的食堂是要排隊的,玉江現在恢複的差不多,倒不需要幸村幸村一個人端兩個盤子上樓,但不知道是不是那種責任感在作祟,幸村好像格外的喜歡那種出去找食然後帶回來喂玉江的感覺,還時常跑遠一些去醫院外買些外賣。


    哪怕玉江後來提醒過他vip病房是可以要求送飯的……


    “玉江桑?”


    幸村手裏拿著兩個湯碗,用腳輕輕推開裏間的門,抬頭時被窗外耀眼的陽光刺得靜了一下。


    “怎麽了?”


    接過湯碗放在桌子上,玉江回頭問他。


    高千穗玉江本就長得高冷,頭發眉眼黑的像是吸光一樣,現在臉還白了兩個色號,嘴唇隻剩下一層幾乎不可辨識的粉,打眼一看就像張黑白照片似的,帶著一種歲月沉寂時光不再的寂靜和沉謐,偏偏玉江到底為王十幾年,斜眼俯首間已經養成了高高在上的習慣,再努力做遮掩,一舉一動都帶著些氣勢,哪怕單純的抿著嘴角,都帶些動輒便要淩之以威的脅迫感。


    好像變得……更加不好相處了呢。


    他笑笑回說:“沒什麽。”


    時間就這樣不緊不慢的過,差不多進了四月,學校相繼開始了新的學年,窗外的主幹道上有了三三兩兩穿著校服走過的少男少女,青春的氣息伴著晚春的櫻花四散開來,但這樣的喧鬧,和住在頂樓的兩個病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天,幸村被通知要做本月的例行檢查,一大早出去了一趟,中午帶了飯回來,下午又出去了。


    玉江身體上可見的外傷都已經好了,檢查結果造血功能一直沒有恢複,玉江知道那是咒術還在起作用,打造那把匕首的最起碼得是個飛仙,造好了再加上咒術不定費了多少功夫呢。


    她現在有事沒事便拿自己修出來的那點力量去撩那股銳氣,一日間能抵掉一絲絲便要出一身大汗,做完了身心皆疲,躺到就睡。


    睡到一半,電話響了。


    玉江現在由朦朧到清醒需要花費的時間格外的長,眼前各式各樣的色團扭曲她有點惡心,緩了半晌,摸到手機接通。


    “媽媽。”


    “嗯……”高千穗桐子的聲音很是猶豫:“玉江……是在睡覺嗎?”


    真是久違了啊……


    聽到這樣神經衰弱的聲音,玉江雖然依舊不太想動,但她現在已經適應的差不多了,有十幾年的本能打底,自動進入了安撫模式:“沒有,已經睡醒了,現在打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高千穗桐子現在恢複了一些,雖然還是不常見麵,但桐子現在最起碼不會聽到她的聲音就受不了了。


    “其實我現在在學校。”


    “學校?英德的教導不是說過期中——”


    “不是玉江的學校,是阿祥的學校。”


    “阿祥?”


    玉江扶著床欄慢慢坐起來,揉了揉額頭,思考了半晌,終於從記憶深處扒出了這麽個人,進入千歲的狀態,問說:“他又鬧什麽事了?打架了?被抓住了嗎?在校內抓住的還是在在校外?校方要求他退學還是被受害者家屬要求賠款?沒報警吧?”


    “不是的!”高千穗桐子說:“阿祥沒有打架,他……他隻是和社團的同學鬧了矛盾,好像衝突很大,同學間……也出了些事情,社團的部長要求他退部,老師要求要雙方家長麵談。”


    說到這裏,電話對麵傳來了小聲的爭執,然後高千穗桐子帶著些哭腔的聲音再次響起:“玉江……怎麽辦?”


    “退部而已,”玉江揉著額角鬆了口氣:“多大點事啊,不行就換一個社團,你把電話給他,我來跟他說。”


    “喂。”終於搶過來了!


    “你幹嘛了?”雖然有些錯位感,但在玉江的記憶中難得聽到他這樣煩躁的聲音。


    雖然這貨一直表現的很暴躁很有攻擊性,但作為一個腦袋不甚靈光的不良少年,如果連成績都無法束縛他了,還有什麽可煩躁的?


    果然這次的事依舊鬧得很大吧。


    “沒什麽,你趕緊來把這女人帶走!她沒事幹了嗎?不認識的人打電話叫她她就真的過來!?”


    “什麽不認識的人,還會打電話找家長的不外乎老師或是教導……我說你這次不是惹到校長都出麵了吧?!”


    “你開什麽玩笑!”


    “你聽我的口氣像是開玩笑嗎?”玉江按壓著耳廓,聲音也不甚耐煩:“你聲音小一點,我現在容易耳鳴。”


    “告訴你多少遍了,打架之前一要記得換校服,二要記得蒙臉,三是不要發出聲音因為耍帥報名字,如果做不到,開打之前就約個離學校遠一點的地方!自己不長記性幹嘛還在監護人欄裏填她的名字?就她那種性格,不論你錯沒錯肯定都會被對方家屬欺負!”


    玉江印象中高千穗桐子永遠都是不斷鞠躬道歉的那一個:“……她沒有要給校長下跪吧?”


    “都說了沒有校長……”他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和暴躁:“你呆在醫院算了!這女人我負責送她回去,就這樣。”


    掛了。


    “惹了禍態度還這麽差!”


    玉江這一覺睡醒感覺稍微好了些,這一個月來的行動總算是有了點效果,電話裏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大堆,後媽那優柔寡斷的性子呆在那裏說不定會激化矛盾,受欺負就算了,再把阿祥刺激一下,小事都能鬧成大事。


    因為考慮到一會兒要和人交涉,說不定還要動手打架,玉江穿了身便於活動的深色衣服,雖然已經到了四月,但現在她也傷不起了,為了保暖,又在外麵罩了一件厚厚的毛呢鬥篷,還特意穿了雙底很厚帶鞋釘的大靴子。


    兵家有雲,一寸長一寸強,有事動腿,不動手。


    家長和學校的態度是互補的,玉江不覺得一個暴躁係的小年輕能搞出什麽不可收拾的爛攤子,說難聽點那家夥有賊心也沒賊膽,再壞也壞不到boss的地步,撐死了是個炮灰的水平。


    ==========


    學校並不是一個公平的生存環境,它的好壞取決於你的自我保護程度。


    這是高千穗玉江從小到大積攢出來的經驗,打架的起因對錯不說,隻要小孩子的戰爭牽扯到了大人,就算挨打的那些人是自找的,但家長的態度一般就能直接決定學校的態度。


    玉江小時候沒少遇見過這樣的事情,被人指著鼻子罵就算了,被幾個熊孩子拿東西砸了她再一還手,打完架人家家長一來,一看高千穗玉江,好嘛,單親家庭出來的孩子,就是沒家教!


    成年人為事情定性,小孩子一般就隻有接受的份。


    她小時候雖然沒了記憶,但智商和情商都還在,就算打人了輕易也不會被抓住把柄,但對手人多勢眾,總有那麽一次兩次失手,然後高千穗桐子作為一個隻會哭的豬隊友,永遠都是用來助長對方家長氣焰的。


    玉江後來學會了留證據,她存了一年的零用錢【對,就是這麽窮】,買了支二手的錄音筆,總是記得在開打之前引誘對方說些傻話,各種不和諧的語言威脅或是人身攻擊她都錄下來,小孩子的惡意一般非常直接,甚至出乎大人意料的難聽。


    反正總是要保證自己是被動防禦的一方才行,至於麵對敵方家長,她沒有小孩子對大人的盲從和恐懼,不會因為對方的訓斥而認為自己需要低頭,所以把一些有的沒有的法律條文背得熟熟的【大多數時候屁用沒有】,據理力爭是小事,碰上了家長比孩子還熊的,甚至試過激怒對方使自己受傷,然後把錄音筆和傷處一起給警察看的方法。


    這隻是在合理的保護自己,但作為喪失了顏麵的“大人”,她的這種行為就叫不服管教,叫油滑,甚至於老師都會嫌棄這個小孩兒怎麽這麽多的事情。


    高千穗玉江小學時曾經被老師問過:“為什麽不能安靜一點好好上學?”。


    然後她反駁對方:“為什麽不問他們為什麽一定要惹我?我就應該忍著讓他們那我開心嗎?”


    之後她被老師要求停學兩周作為處分。


    然後高千穗就把這事記住了。


    老師靠不住,家長……太軟,學校喜歡息事寧人,熊孩子喜歡蹬鼻子上臉。


    她堅信這個世界的所有交流都需要底氣,尤其是吵架和講道理的時候——玉江的生存方式更接近於狐狸,狡猾,躲得好,永遠都要把自己放在受害的一方,保證自己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


    這是屬於弱者的生存方式,玉江坐上出租車時稍微閉目養神思考了一下,她現在,勉強可以算是個強者了吧?


    要不要換種行事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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