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春宮的夜伴著悠悠的草木香氣。


    玉江的心情談不上好還是壞,這時時間尚早,那個飄風之王注定命不久矣的傳言尚未得到證實,但比起計算著自己多久會遇到意外,高千穗玉江更擔心一件事情。


    ——徇麒到底怎麽了。


    敗壞聲名,開她玩笑,或是被打上貪好美色的標簽,說起來這對玉江來說都不是問題。


    她本就沒有做個完人的意思,她早前給人家打工,那肯定是要變成大家喜歡看到的樣子才好,但在這個一切以天綱形式存在的世界,隻要保證國家的富足,其實完全可以隨便她作妖,怎麽開心怎麽活,如果有人造反,那剛好還能動動筋骨。


    第四日依舊沒有早朝,玉江吃早飯時又叫從央來把最近事情給她複述了一遍,著重關注了一下最近一段時間負責控場的人,飯後回後殿寫了幾份手諭。


    別說這樣對待重臣不好,她“天天睡花樓”的時候,這幫人不是一個個都揣著袖子看的挺高興的嗎?


    按照高千穗玉江大華夏五千年熏陶出來的傳統觀念,君臣相和是要一起作秀的,這是一個有來有往的過程,說什麽主弱臣強主強臣弱,十二國隻要王能立起來,大臣基本也就隻是負責轉動的齒輪罷了。


    高千穗玉江講事實擺道理,和幾位重臣都進行了深刻的會談,我們不提君臣之別,說實話,這幫人看她笑話的時候,隻想著最輕鬆最簡單的解決問題,估計腦子裏也沒顧及到多少君臣之別這種事情。


    不講君臣之別,隻說一報還一報。


    “別說什麽該不該的事情,講道理,這樣公平點,大家放飛了自我,一盆髒水汙蔑了我的人格——”


    “臣等不敢。”


    “我這不是要追究什麽。”玉江手上拿把扇子,呼扇呼扇的就沒停過:“國內不寧,民生凋零,十數年來大家確實替我殫精竭慮,也被我吩咐著,做了些好像很沒有意義還很繁重的工作,諸位當我胡鬧,不願當真。”


    玉江早前其實擔心過這個問題,四品官的起點太低了,浮春宮是個人都比她官大,自然抹不去那種【君王是得王氣和天命,而非才能手段當真了得】的看法。


    失道的君王太多,反而慢慢的讓人開始質疑王者的素質。


    徇玉江天資頗豐,但三公的評價都是心性不定,加上能忍的跟沒脾氣一樣,仔細算來,這三人待她,雖然依舊行禮,但都視弟子者大於君王。


    說到底,玉江穩紮穩打的十四年不帶變動,讓諸臣對她缺少敬畏。


    並無敬畏之心,那還會在意君臣之別?


    你跟你隔壁家小丫頭惡作劇的時候,你會擔心受報複嗎?


    了不起給小丫頭多買兩塊糖,哄哄就好了。


    ——眾臣待徇王,多少也有點這個意思。


    高千穗玉江在朝日的時候就是這樣,哪怕最後那段時間,朝日兼一對她已經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基本玉江說什麽他都全部簽字,但在大部分董事的印象裏,千歲依舊就是個負責想點子幫他們賺錢的小丫頭。


    她精通各種忍道,在沒有亂發脾氣的資本之前,她可以讓全世界的人都從她身上感覺不到一點威脅。


    那些董事的戒心,是這樣養沒的;臨州侯的野心,是這樣培植起來的;三公四官這樣的疏忽大意,也是因為她這個【喜歡把自己藏在水裏】的習慣,在不知不覺中產生的。


    玉江清楚自己的性格,她這人一般看環境,橫不起來的時候就跟沒性格一樣,忍耐度高過天,但她一般攢資本速度快,所以那些忍耐帶來的厭惡來不及沉澱,反彈特別大,等她能橫起來的時候,那一般是直接要命的。


    當初她下初敕,要求丈量山河土地、水文地貌,要求厘清人口收納黃朱之民,天官奉召,看完了皺眉頭,說這樣不行,也不跟她說怎麽不行,拿過朱筆就把吸納黃朱之民的那一條劃去了。


    射禮結束時也是這樣,多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給她留,玉江那時連浮春宮裏多少人都沒搞清楚,天官捏著宮內權柄,侍奉前代徇王幾百年,看不上她一個匠戶出身的也很正常。


    那人對她哪哪兒都嫌棄,動不動就是【遜先王甚遠】,搞得好像他自己的想法,就一定跟死了幾十年的先王一樣似的。


    說實話,玉江也沒覺得前代王有多英明,但在位時間擺在那裏,她一思索,除了麒麟這個保障,她其實就是個外來客,人家都在這裏多少年了?


    爭不起,她可不就忍了嗎?


    因為大義在身,她以君前失儀的罪名隔幾年就罷免一群人,但真正讓這旨意奏效的,與其說是她的意思,不如說是諒曉送上首陽印的緣故。


    國家受麒麟保護,台甫的權威確實不容置疑。


    十五年,她其實沒把在這些高官這裏下多少功夫,三公負責教導她,教的也是些文書儀禮,鑒物識人的道理,再加上些文采書畫一類的東西。


    這些玩意兒玉江確實比人家差遠了,達者為師,她學人家的本事,也沒必要擺著高高在上的架子。


    她最在意的,隻是是情報、財源和軍隊。


    蹲在這些係統裏的基層小年輕才是她主要的收複對象。


    其實追溯當年,高千穗玉江那個時候、大約也是想養大這些的人心,然後拿“禦前失宜”或是“以下犯上”這樣萬金油的借口,把這些人一道攆走來著。


    是在培養起自己人後,把整個朝堂的人全部換一遍的那種攆法。


    後來相處中算是有了些感情,尤其太師榮采,對她頗為掏心掏肺,該教導的道理必定逐字逐句說道,所以她是抱著一種【年紀大了最起碼經驗豐富,有用就養著吧】這樣的心裏,沒有在叛逆們齊聚在連州城的時候動手。


    後殿的光線很好,玉江坐在書案前,下方五步外,是這個國家最頂層的二十個人。


    仙人不以容貌分辨年齡,諸臣中看起來最年輕的反而是年近六百的宰輔,徇王的年紀定在了十六歲的時候,但仔細算來,也早就年過三十。


    王的聲音帶著些與生俱來的冷淡,感情也沒多麽豐富,比起大家慣常見到的樣子稍微有所差別。


    但徇王依舊在講道理。


    “但說到底我是天命所歸的徇王,雖然受三公教誨頗多,但教學時我都執弟子裏,於師長並無不敬。”


    老太師點頭:“確實如此。”


    “若君王不仁,臣下自可不義,但若我視諸位為手足,諸位卻拿我聲名當玩物。”說到這裏,她停了一下:“這一點,我是非常不開心的。”


    “諸位好像總是不太把我說的話當回事,”說到這裏,她歪了歪頭,對站在位首的宰輔齜了下牙:“看看這流言,我確信不止我說的話,諸位其實本也沒怎麽把我這個人當回事。”


    “陛下言重。”陵卯出了一頭冷汗:“主上遇刺失蹤,我等也是為了——”


    “這個不重要。”玉江說沒想追究,就是真的沒想過追究。


    “我們隻是來分析一下這件事的根源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就行了。”


    “處理叛逆時便是這樣,”她的語氣依舊不動聲色的像是閑聊一樣:“宰輔上了三道奏折斥我養虎為患,我說稍等,三月之後反了再說,宰輔不好奇我怎麽數的這麽準,隻是一味敕令加強防禦。”


    “後來叛亂真起,我說敵不動我不動,後麵我自有安排,結果第二日將軍還是當著大朝會拿這事出來議,我說不急出兵,大家到是挺有耐心跟我擺事實講道理來著,但是我明明前一天都說了處理辦法,你們非當我什麽都沒說。”


    “後來我寫了幾百張關於民生處理的詔書,太師勸我不要好大喜功,先平亂在安民,於是我給諸位詳細的展示一下自己的平亂計劃,你們被說服了,所以民生繼續。”


    “我會遇刺,說到底是天官和禁軍失職,鑒於天官已經被我弄死了,我看好的人還在學府讀書,所以這個我不追究了。”


    “君王失蹤,依舜國先例,怎麽樣的麻煩擺不平?諸位選的是最輕鬆的一種,但說句難聽的話,在我曾經有幸接觸的君臣觀念裏,有一句我非常喜歡的話。”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我若受辱,那要你們何用呐?”


    這句話雖然依舊平緩,但卻是狂風乍起,驚的陵卯直接抬起頭來!室內除了君王平淡的聲音,還有不同容忽視的抽氣聲。


    “藥寧知道的,”徇王還在繼續說:“同君王印放在一起的,還有另外一個藍色的盒子,你們知道那裏麵裝的是什麽嗎?”


    “請您示下。”


    在座諸位均是地仙,耳力不同常人,雖然聲音細微,但浮春宮這小小的後殿,應該已經被團團圍住了。


    “是妖毒哦。”徇王的嘴角終於帶了些笑:“那些人會造反,是我逼的;造反者會齊聚,是我帶的;造反地在連州,那是我選的;這一亂亂三個月;是我定下的。”


    “我花了十五年,為的是功畢於一役,也是為了在上一任天官給我的初敕打了折扣的情況下,留夠勘察天下的時間。”


    “你們怎麽就不懂呢?”


    玉江歎了口氣:“也許是因為我裝的太成功了?”


    “好了,我們繼續說那個盒子,我本來吧,是準備這十幾年都拿來做數據收集的,後來培養了不少看中的人,稍微給軍隊洗洗腦之類的,但說到底,另一件事和殺叛逆同等重要。”


    榮采的外表隻有四十歲左右,想想那毒|藥,聽到這裏便已經知道了來龍去脈。


    她雖然確實沒有多少君臣實感,但確實拿玉江當學生在教,驚異的抬頭。


    “嗯,想的沒錯哦。”她笑著說:“到時候一場宴會,一人一杯毒酒,讓你們給我這十幾年培養好的家夥們騰地方。”


    “不是為了拔這些蘿卜,我也沒那閑情逸致,天天到花樓喝酒。”


    玉江轉頭看向在另一邊執扇的佳夢:“說實話,比女官調配的酒液差遠了。”


    佳夢不動聲色的屈膝行禮。


    “我知道這手段算不上光明正大,但我若是辦場酒宴,你們都得來,來了便要喝酒。這樣殺人最簡單,還快捷的很,我是個唯結果論者,沒那麽多的道德潔癖,如果你們死了好處大,我肯定是直接下手的。”


    “毒酒下肚再來一場大火,這便成了個意外。”


    話說到這裏,台階下的眾人都已經僵直,若說什麽平叛計劃,他們確實有所耳聞,但其他一些事情,確切的說,這裏站著這個國家最頂尖的二十個人,卻沒有一個人發現過君王曾經染指過兵權。


    “門外也是禁軍。”徇王的聲音這時顯得有些空靈:“打頭的……將軍應該是知道他的,不過這個不重要,我沒有非要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意思,諸位雖然待我少些敬重,但確實為我分憂頗多,接到叛逆書信——”


    有人的氣息有一瞬的變動,但玉江全當沒看見:“最起碼全部忠於國家,我敬佩諸位的功績,所以那盒妖毒還是放在那裏沒動。”


    ——可你現在還讓拿著冬器的禁軍把這裏圍著呢啊?!


    “貶斥重臣總歸不好聽,民眾對諸位的認知度絕對比對我高,到底功高德劭,我既然沒辦那場酒宴,便不會再做這樣的事。”


    “今天這一席話,隻是為了告訴諸位。”


    徇王終於站了起來,她本身身量就高,又站在台階上,那眼角眉梢的高高在上一覽無餘:“我既被麒麟選中,那必然是天命所歸,天命在天,我命在我。”


    “庸君失道,是得天命卻不知己道。”


    “昏君失道,是得天命卻誤認己道。”


    “暴君失道,是得天命卻放縱己道。”


    “我得天命,是為了以己道成我命,以我命,全天命。”


    “這樣花式的流言雖說風流不羈,到底非我本意,這個國家隻需要一個下命令的人。”


    “非我之命,便是亂命,亂命,是要廢止的。”


    “謹奉詔!”


    “那就好啦。”君王的笑聲帶著如釋重負的意味,一種【你們聽話真好我其實真的想留下你們】的感覺。


    她對著身後吩咐了一聲“撤退。”


    不多時,殿外又想起了那些細小的聲音。


    “對了,有件事忘說了。”


    三公四官內侍長,禁軍將領天地二官,除了依舊躺在床上基本動憚不得的諒曉,這些閑的沒事、淨瞎胡鬧的老頭老太太們【就年齡而言全是】本已經全部奉旨領罰,聽到她這話,又是齊齊一靜。


    “天官空缺,這事便由太傅去做吧。”


    君王微微仰著頭,匾額自上而下的陰影正掩住了她的雙眼,看不清的神色的女王略帶感慨地吩咐。


    “太傅擬旨吧。”


    “從此以往,徇王便以朕自稱,除了曆代徇王,國內便把這個字避諱過去吧。”


    那聲音中的笑意越發明顯:“朕累了,諸位快快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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