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和三十九年,舜極國。


    名為風漢的男子第一次踏上碼頭時,簡直要為眼前這一馬平川的世界驚呆了。


    舜國的沿海,平整的隻剩下一片又一片弧度優美的沙灘,出乎意料的大船沿著國界線迅遊,船上搭載的貨物和人流,讓它看著就像一座小小的城市。


    而除了準備給這些船停泊和卸貨的地方,舜的沿海,隻有清涼的海風和柔軟的沙地。


    還有一排排說礙眼不礙眼,但存在感確實挺強的樹。


    風漢,也就是現在的延王小鬆尚隆,覺得他已經到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


    並不是因為繁華程度,或是有什麽他不認識的建築,隻是因為這個國家整體的氛圍,顯得破落又強盛。


    在他收集到的消息裏,舜已經完全變成了徇王掌中的玩物,那樣肆無忌憚的妄圖控製民眾的一切是非常瘋狂的,但當他真的踏上這片土地,卻發現這個國家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裏的人……和他想象中的差別太大了些。


    徇王的手段尚隆也能猜到大概,那樣最低限度的保證人民生活的方式對於王者來說,其實是一種悲哀,哪怕麒麟並未得病,那樣一個國家也算不得長治久安。


    單看郊外,一望無際的田地和田間成排耕作的人都是專心致誌的,遠方破敗的城牆印證著徇王那道拆城令確有其事,沿途的房屋全都漸變並且集中,哪怕寬廣的道路上,也滿是些不知道意義何在的大樹。


    這個國家顯得非常的混亂。


    但幾乎遍布了他所走過所有路線的農田,又實實在在的告訴他,舜國,並不缺乏糧食。


    糧本位的社會,這些農田比金銀珠寶更值得相信。


    尚隆磨蹭著下巴,手上的紙扇早就換成了一把小刀,到底想幹什麽呢……


    造那樣的大船,種植著這樣多產的糧食,那些忙忙碌碌卻並不顯勞累的人群,再配上這樣一個樹木叢生、卻房屋簡陋的國家。


    哪怕已經到了鹹倉,對著這樣一座半塌陷的城牆,尚隆也隻能感慨一句徇王的愛好真別致。


    因為城牆已經拆了,這座城市直接與大路相連,尚隆跟著一隊不知道運送了些什麽的車隊一起直接進了城,直到淩雲山下,才多少找回了些熟悉感。


    畢竟王宮是天地所賜,徇王還沒有放肆到連這裏都要拆掉。


    治世百年的延王,剛跨過鹹倉那半人高的城牆沒兩步,兩個身著黑甲的人氣勢洶洶的衝著他走過來,那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看了半晌,尚隆眼見著兩個人對視一眼,下定決心似的點了點頭,一人扳住他一邊肩膀拉著就要走。


    小鬆尚隆作為一個非常著名的文武雙全人士,還在猶豫著要不要用手上拿把小刀處理一下這兩個人,就見前方不遠處趴伏著一隻巨大的犬型妖魔,那身上的鞍架明晃晃的刻著半圓的青葉藤。


    舜國發國書的時候,特別喜歡在紙上印這個東西。


    哦呀,這是一進門就被主人家發現了嗎?


    尚隆看到這裏便不再反抗,坐上去後任由妖魔嚎叫一聲直衝山頂。


    浮春宮的建築非常美麗,但是眼尖的尚隆還是看到了一些改動的痕跡,這座宮殿……好像變得比他想象中大一些了啊……


    浮春宮後殿的客室裏。


    “中日安好。”


    打招呼的是個黑發黑眼的青年人,那眼中滿是純摯和客氣,但行為中卻是恰到好處的多禮和熱情。


    感覺他很認真的在表達【家裏來客人好煩啊】的意思呢!


    這樣子和雁國學府裏的孩子們並沒有多少差別,都是些依舊棱角分明——


    “這眼神咋這麽猥瑣呢……”


    ——的孩子啊……


    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女聲讓尚隆一時有些尷尬,不過以他的城府,卻也不太會把這事放在心上。


    話說去年在關弓的花樓裏和一個客人比著扔纏頭的時候,他最後可是直接再花魁房裏被找到的,六太的爆脾氣他都沒關係了,被女官說兩句——


    這時,又是那道女聲響起。


    “可是主上來了?”


    剛才打斷他的那名女官正站在一扇屏風側麵,這時他看過去,那女官依舊像是什麽都沒說過一樣,抬首給了他一個滿是崇敬的笑容。


    然後下一秒又變回了麵無表情的樣子。


    怎麽覺得……浮春宮內的人都有點討厭他呢?


    錯覺?


    “不是你的錯覺。”另一道聲音帶著些古怪的歉意傳進他的耳中。


    尚隆將就著扯了扯嘴角,笑著轉過頭來,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與他同為胎果的王者。


    徇王玉江被傳喜好美人,據說本人也是個難得的美麗女子,尚隆打眼一看第一感覺,卻並不是那樣一張臉有多麽美麗,或是那樣一雙眼睛裏,到底壓著多厚的烏雲、又到底閃著幾顆星星。


    真是國如其人……不,人如其國啊!


    徇玉江這個人非常的違和,她非常的白,不是聞名十二國的那些美人們牛奶一樣的乳白,而是那種不帶顏色的、非常冷硬的,石頭一樣的白。


    同理,這個人的頭發眉眼也非常的黑,尚隆知道舜國盛產石料和玉種,這徇王,當真是一副拿舜國珍寶雕出來的樣子,白硬玉的底子黑雲石的頭發,那眼睛,差不多就是嵌在上麵的一雙黑曜石種子。


    也是難得啊!


    但真正讓尚隆一眼就認出這人必定是徇王的東西,卻是她身上那種味道。


    不止是外表,徇玉江這個人,看起來便和這個國家一樣。


    ——氣場、味道、還有那種似有似無的微妙氣息。


    就像是一棵根係非常繁榮的樹木,她的內在充滿生機,遍布了整片土地,密密麻麻的占有了地下的一切,但拔出土地的那一部分,卻卻幹枯的隻有一截細小的木樁。


    一種看上去了無生機,實際上卻旺盛的可怕的感覺。


    徇玉江看著他的眼神頗為古怪,還有些不可置信的嫌棄,尚隆心之他一路跟著車隊,穿的是人家趕車的衣服,和徇王那副做派怕是要差得遠,但怎麽看,這都不像是一個會因為衣著露出這種表情的人。


    “延王陛下……比我想象中好看一些啊!”


    這……尚隆一時倒覺得這真是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話題。


    徇王愛美,便是對著他國的王也能這樣說出口來嗎?


    也許是因為麵孔,也許是因為那樣奇異的氣質,也許是因為整個沿途所見那些與傳言並不相同的臣民,小鬆尚隆並沒有在這個人身上看出那種屬於失道之君的偏執或是瘋狂,徇王就如同他的第一印象一樣。


    ——非常的違和。


    “我隻是有些好奇罷了。”年長的男人慣於應付各種場合,他其實屬於玉江最麻煩於應付的、那種笑的很爽朗,但是心特別髒的類型。


    到底還是關乎民生的話題,尚隆作為一國之君,對於舜的現狀也不知該如何評價。


    “你的國家,正在出現問題——”


    “確切的說,”徇王和她的女官一樣喜歡打斷人的話:“我的國家,曾經有問題。”


    這個一切盡在掌握又死不悔改的樣子真是……尚隆咬了咬牙,他時常在各國遊蕩,親身體會民眾的需要,所以才會更加了解如何治理國家,舜極國雖然與雁隔著很遠,但每一位失道的君王都代表著無數即將流離失所的百姓,他來舜國,隻是為了評判一下民風,見到徇王,也隻是想順便給一些建議。


    “我大概知道你想要幹什麽。”延王的眉頭微微皺起,語氣是與開始全然不同的嚴肅:“在白紙上重新書寫,確實要比在別人的畫作上進行修改要容易得多,可是國家不同於畫作,你要完全的拆掉這裏再重建,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嘛,雖然我確實是這麽個意思——”


    “所以說!”一直被插話的尚隆終於成功反殺一次:“雖然用一代人的痛苦換取後來的幸福像是很有遠見的想法,但是作為王者,不論哪一代人,他們都是我們的子民!讓他們幸福才是王者的職責所在!”


    “更何況,”小鬆尚隆說出了非常殘酷的現實:“因為過於壓迫反而被逐下王座的君王不在少數!徇王這樣的做派……你不擔心,會被自己的臣民推翻嗎?”


    “完全不擔心。”


    徇王饒有興味的砍了他半晌,問說:“延王陛下一路從臨州走來,看我舜國風光可還入眼?”


    這正是尚隆最猜不透的地方,乘坐妖魔飛上天空時他曾經向下望,那些不斷被平整出來的小路,與其說是小路,不如說是一道道的地基,那樣的大小,那樣的密度,要不是在半空中看到底下那副巨大的棋盤,尚隆也隻當那些樹隻是種來看的了。


    “可我的台甫並沒有生病啊。”徇王的笑容帶著些意味不明,但確實還挺好看。


    “您覺得,沿途所遇那些舜國臣民……有想要推翻我的意思嗎?”


    =========


    “尚隆!!!”


    年少的麒麟拿著書卷直接衝進了玄瑛宮,那書冊被直接拍在君王的桌子上,延麒六太毛都要炸起來了:“這是怎麽回事啊!”


    他個子小,氣勢卻極強:“這筆預算是怎麽回事?!你去舜國逛一趟花樓要花這麽多錢嗎?不是說舜國名頭最響的兩位花魁都進了浮春宮了?還有哪位身價這麽貴!?”


    延王撐著身子靠在案幾上,頗有些惡趣味的感慨說:“這百十倍的價格,哪家的花魁受得起啊?”


    “那這是……”


    “這些銀錢啊,最後都得進了徇王的口袋啊。”


    “徇王?”六太的眉頭皺的死緊,有那樣對待臣民的傳言,怎麽會是英明的君主?


    “嗯,可是舜國確實有很好的東西啊,徇王肯賣,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了。”


    尚隆看著那比預算的位數,無端的也是有點心疼,但歸根結底,還是感慨的意味多些:“徇王……玉江啊……”


    “等等!”六太看他這副樣子,又一掌拍在桌子上,神頗有些驚恐:“你對徇王做什麽了?!”


    “做什麽?”尚隆被他逗得一樂,想起那天的場景,那興致卻又下去了:“我能做什麽啊……那家夥,果然是個相當違和的人啊。”


    “違和?”六太十分了解他,也有些擔心:“那種不知道能撐多久的王,你可不要隨便感興趣啊!如果舜真的出現了混亂,我們倒是可以——”


    “不會哦。”尚隆發現他在浮春宮進行了一次總是被搶白的對話以後,好像突兀的,也開始喜歡上這樣很有氣勢的插話行為了。


    “舜的話,應該是不會亂了。”


    延王的聲音慢慢低下去:“那些人啊,並沒有反抗她的意識,也沒有反抗她的理由。”


    ==========


    “人啊,隻要可以填飽肚子,可以穿著暖和的衣服,可以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並且擁有值得追尋的目標,那就一定不會想要打破現狀。”


    “哪怕他想,在周圍所有人都對這件事非常滿意的時候,他也不會再繼續產生這樣的想法了。”


    “一點一點的加重的痛苦不會被很快感知到,但突然提升的幸福卻總是讓人滿足。”


    “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找到了民眾的最低限,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平息那場波濤暗湧的民亂,又用七年的時間,一點一點的提升到他們可以接受的水準。”


    “用十年的時間把一隻彈簧壓到底部,在反彈之前稍微鬆手,隻要那隻彈簧沒有折斷,每當手的力氣不夠了,便稍微放鬆一些,放鬆之後繼續保持幾年,在下次反彈時繼續這個過程。”


    “再過十幾年,大家隻會記得自己的生活越變越好,並不會覺得自己隻是恢複了正常的生活水準。”


    “這幾十年間產生的東西,全部歸屬了這個國家,當然,最後也會歸屬於他們本身。”


    “哪怕有人發現了這樣的事,但在與所有人相悖的情況下,他會逐漸認為,是自己不知足導致了這樣的想法。”


    “群體的力量總是大於個人的,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


    “我是為了建設國家才想到了這個計劃,如果因為這個計劃損失了國民,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徇王的笑容更像是個慣用的表情:“我不需要他們死去,我隻是需要他們聽話而已。”


    “說什麽指引發展方向,統領國家啊,在這個不需要戰爭、也不會有變化的國家——我們帶給臣民的,就是【那樣生活下去一定會有希望】的安全感啊!”


    “他們隻要做自己擅長的工作,聽從官員的安排,就可以有豐富的食物,有足夠的衣服,有固定的假期和準時的娛樂。”


    “和家人一起這樣的生活,他們並不會產生厭惡。”


    “雖然放棄了這一代人很可惜,但是隻是要他們保持麻木的話,我好歹保證了溫飽不是嗎?”


    “糟糕,好像說了很不負責任的話啊……”


    “這是我登基的第三十九年了。”


    徇玉江說:“為了讓他們習慣聽話,我可是比預想中,整整多花了九年的時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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