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瑪麗醫院。


    她站在離安和的病床兩步遠的地方,站在冰涼的地板上,窗外層層疊疊的雲層裏,太陽隻是一抹淡而清透的光。


    鳥兒還在鳴叫,有灰色的鴿子站在對麵的屋頂上,站在黑色十字架的尖頂。


    她還是沒有走過去……不知站了多久,久得腳心和手心都冰涼了,她慢慢地走出病房,坐在門口的椅子上。


    ……


    這裏離海這麽遠……她卻好像能聽見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音。


    已經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時安和還沒有成年,冒著她爺爺的名字發表了日翻譯作品,用稿酬偷偷帶她去了渤海。


    銀河王子號輪船,他們站在甲板上,渤海和太平洋連成一體,海風從遙遠的大洋彼端吹來,海浪拍擊著礁石,海鷗從巨大船帆的頂端飛向蔚藍的海平線。


    而安和站在她身邊,微微笑著,看著她站立不穩地大呼小叫,白色襯衫衣角被風吹起,安安靜靜地支著下巴。


    他黑色的眼睛裏,映著大海和她。


    就像,裝進了整個世界。


    ……


    “他最終還是走了……上帝沒有眷顧他,這真令人歎息,是不是?”


    身邊有人在說話,一個蒼老的聲音,路德維希聽見了,隻是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一瓶水遞到她麵前,她這才微微偏了偏頭。


    那是一個老醫生,帶著眼鏡,胡子很長,看上去有些不修邊幅,但聲音非常和藹。


    “我聽說有人來領他走,所以過來看一看。”


    他走到路德維希身邊,和她並排坐下:


    “艾瑞希是我的病人,也是我很好的朋友,才華橫溢,完全的紳士……我總是忍不住要和他成為朋友,但從年紀上說,他做我孫子都夠了。”


    老醫生喝了一口水:


    “我原本打算,如果沒有家人為他主持葬禮,就由我這個糟老頭子出麵……畢竟,人總是要有一個葬禮,才算體麵地結束了這一生。”


    路德維希打開瓶蓋,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沉默著。


    “他很久之前就出現了器官衰竭的症狀,一直不肯去醫院,這一次還是我和威廉騙他上了車,才把他送到這裏來……但也隻延長了一周的壽命,我一直不能確定我的舉動是否正確。”


    老醫生朝她笑了笑:


    “但是現在我確定我是對的,因為……你出現了。”


    路德維希開瓶蓋的動作頓住了。


    她轉頭,怔怔地看著老醫生溝壑斑駁的側臉。


    聽他慢慢地說:


    “我知道他一直在找一個女孩,他為她走遍了世界各地,為她開了一家咖啡廳,還為她建了一棟種滿蘭花的別墅。”


    老醫生眨眨眼:


    “現在我需要確認一下你的身份,以防有人假裝家屬,冒領屍體……孩子,你喜歡蘭花嗎?”


    ……


    對麵尖頂上的灰色額鴿子,四處張望了一會兒,撲棱棱地飛走了。


    ……那棟別墅,她看見了。


    路德維希握著水瓶,良久才開口:


    “喜歡……很喜歡。”


    “剛才是開玩笑,親愛的孩子,我早就確定你的身份了……因為你身上的婚紗,他很早就設計好,反反複複改了很多次,我印象深刻。”


    老醫生笑起來,蔚藍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我想他愛著你……他非常非常地愛你。”


    ……


    路德維希打開水瓶,看著安和躺在**靜默的側臉,喝了一口。


    手卻有些不穩。


    細細的水流順著她的脖子,慢慢地滑進絲綢的領口,留下一條深色的水漬。


    “可我有一點無法理解,他這樣愛你,他因為你孤零零地死去……你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這可不是對等的情感。”


    老人慢慢地說:


    “你為什麽,不為他哭泣?”


    ……她為什麽不哭?


    路德維希放下水瓶:


    “我為什麽要哭泣?他如果活著,我為他的痛苦而痛苦,他如果活著,我為他的悲哀而悲哀……可是現在,他已經死了。”


    她的聲音輕得,就像一片雪花。


    而火已經點燃,隻要再等一會兒……那片薄薄的六瓣雪花,就要化成水,化成蒸汽,消散在空氣裏,再也尋不到蹤跡。


    “他已經沒有悲哀,沒有不舍,也沒有痛苦了……他這樣平靜,那我為什麽要哭?”


    老醫生看著她深深陷進手心裏的指甲。


    ……還差一步。


    “即便這樣,也請你至少……不要忘記他。”


    老人站起來,走到她對麵,蹲下,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


    />


    “他追尋了你這麽久,卻連你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我想,他一定還有很多話想要和你說。”


    ……沒錯,她和安和,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死人總是因為活人的遺忘而更加孤寂,請不要忘記他,永遠不要忘記他。”


    路德維希怔怔地看著他蔚藍的眼睛,思緒仿佛都被卷進了那蔚藍色的漩渦裏。


    那是不是眼睛,那是……大海。


    從太平洋湧來的蔚藍海水,甲板上的海鷗和少年。


    老人低緩的語調,就像冰冷的水流一樣,流進心底:


    “請把他刻進心底,不要讓他那樣寒冷,請像他思念你一樣,思念他……”


    ……


    “這點就不用你提醒了。”


    走廊上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老醫生的話。


    夏洛克從走廊那頭走來,大衣在他身後掀起。


    他邊走邊冷冰冰地說:


    “人的溫度是因為新陳代謝不完全應用於物質運輸地剩餘,再強大的思念也不可能使細胞再度運作……恕我直言,那是毫無必要的情緒。”


    老醫生掃了夏洛克一眼,對路德維希說:


    “你穿著艾瑞希設計的婚紗,我以為你們是情侶或未婚夫妻……那這位是?”


    路德維希剛剛張開嘴,話就被夏洛克飛快地打斷了。


    他在路德維希麵前站定,平靜地說:


    “那麽很遺憾你看錯了,她和他沒有情侶關係,也不是未婚夫妻……她是我的未婚妻。”


    路德維希:“……”


    “是麽?”


    老醫生笑了笑,站起來:


    “情緒是最不可捉摸的東西,你不知道她下一秒會流向何方,就算知道你也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他背對著路德維希,姿態是佝僂的,卻忽然對夏洛克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輕佻,傲慢,不屑。


    明明滿臉的皺紋,但那個笑容,仿佛從那斑駁皺紋中跳出來了……像從腐爛的橘子皮裏剝出一枚新鮮的橘子一樣,分外的不和諧。


    他雙手插在大褂口袋裏,微微張開嘴,做出一個口型。


    ——無、能、為、力。


    ……


    夏洛克神情不動,像早有預料一樣,看著他收起笑容,又變回一個真正的老人的神情,順著走廊,慢慢地走遠了。


    他這才看向路德維希。


    長長的婚紗一直垂到地麵,她盤好的頭發因為奔跑散開,臉掩在漆黑的長發中,小小的一捧,顯得更加蒼白。


    他輕聲說:


    “你的腿流血了。”


    路德維希看了看自己的腿。


    那是騎摩托的時候蹭到了牆壁……第一次騎摩托,總會發生一點意外。


    “傷口和衣服黏在一起了,不好撕開……回去再說。”


    說完了這一句,兩人又是長久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夏洛克再度開口,這是他在路上已經準備好的說辭:


    “我對他的死感到很難過,至少從表麵上來說,他是一個不錯的人,上帝應該會把他接到自己的公寓而不是地下室裏……”


    他皺了皺眉:


    “但是上帝是不存在的,這條略過……我的意思是,雖然所有的有機物最後都要分解歸為泥土,或者被焚燒化為殘渣……但作為殘渣的前身,他至少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且十分難以抹去,關於這一點我……”


    路德維希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


    她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夏洛克薄薄的嘴唇上:


    “……閉嘴。”


    夏洛克頓了一下,沒有伸手把她的手指拿開。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嘴唇貼著她冰涼的手指說:


    “我隻是在試圖安慰……”


    路德維希收回手:


    “那你還是不要安慰的好。”


    夏洛克看著她有些淩亂的發頂,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也放棄了“安慰”的做法。


    畢竟這不是他的area。


    “那我們……說說別的。”


    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路德維希的手機躺在他的手心,因為握的太久,已經和他的體溫是一個溫度。


    “聖瑪麗醫院的院長夫人和我媽媽有沙龍裏的一麵之緣,我已經通過這個關係給你做了擔保,你可以直接把他領走,畢竟等你辦好所有的證件,他的臉色恐怕不會很好看……”


    “嗯。”路德維希淡淡地說:“謝謝。”


    她反應冷淡……夏洛克垂下眼睛,抿了抿有些幹燥的嘴唇。


    他伸手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


    “還有一些別的……我已經聯係


    了倫敦所有殯儀館,如果其中你有喜歡的,我們可以直接聯係他們,按最高規格來進行葬禮,如果你不喜歡英國的葬禮風俗,我們還可以去找找法國的……”


    他手指動的飛快,發了一條短信出去:


    “殯儀館資料,立刻。sh”


    一秒鍾以後,倫敦所有殯儀館資料,聯係人,和規格價格都躺在了他的手機裏。


    以及一條看似優但字裏行間都充滿憤怒的短信:


    “日安。順便提一句,我正在演講,全國直播。mh”


    “……”


    他果斷地刪掉了這條短信,把手機遞給路德維希:


    “聯係方式都在這裏。”


    路德維希背靠在椅子上,沒有伸手去接:


    “我不打算把他下葬……但是先生,除了這些,你不想和我說什麽嗎?”


    ……她還是沒有看他。


    從剛才到現在,一眼都沒有。


    夏洛克靜靜地立在她麵前,隻覺得手心慢慢冷了下來,胸口也有些發涼。


    這不科學。


    夏洛克冷靜地想——


    手發冷可以解釋為供血不足,缺乏紅細胞攜氧進行有氧呼吸,導致溫度下降。


    但心髒本身就是血汞,怎麽可能缺氧?


    ……


    他無聲地盯了她半晌,輕輕地說:


    “你想聽什麽?”


    路德維希笑了笑:


    “你想說什麽?”


    “……”


    夏洛克手在大衣口袋裏握緊了:


    “我想說的很多……但是我沒有證據,或者說,我暫時找不到證據。”


    路德維希點點頭:


    “比如?”


    “比如你今天遇到的堵車……我的確不願你們再見麵,但絕不會使用這種手段。亞圖姆給了我錯誤的信息,這一點並非毫無破綻,正常情況下我本該找出這些破綻,但……”


    他語速本來飛快,卻突然頓住了,就像水流突然卡在了河道中央。


    路德維希慢慢抬起眼睛,就看到……他正垂頭看著她。


    他一貫平靜的灰色眼湖裏,翻湧著漣漪。


    “但因為信息……針對的是你。”


    他低沉如大提琴一般的聲音,從她上方傳來:


    “我沒有看出那些破綻,即便看出來了也不能冒險……所以我別無選擇,隻能阻止你進入這家醫院。”


    路德維希沉默地看了他幾秒,開口:


    “就這樣?還有嗎?”


    夏洛克看著她平靜的臉色——眼輪匝肌和口輪匝肌都沒有變化,說明他剛才的那一番話並沒有動搖她原本的判斷。


    今天倫敦的太陽不圍繞英國公轉了麽?五月的氣溫不可能這麽低。


    或者之前有人倒了一桶看不見的冰塊在醫院的走廊上,現在冰塊融化了……融化吸熱,把溫度都帶走了。


    ……


    “我知道沒有證據的說辭很難讓人信服,你會懷疑我在情理之內。”


    夏洛克下巴繃得緊緊的,卻隻是淡淡道:


    “但證據總會找到,這隻是時間問題,在我找出它們之前……”


    “不,先生,你誤會了,我沒有懷疑你。”


    路德維希看了他一眼……但隻是一眼,又垂下頭去。


    ——他太高了。


    “你為什麽要露出這種難以置信的表情?這難道不是一樣的嗎?”


    她長長的睫毛蓋下來,耳朵上的耳墜透出溫潤的質感:


    “既然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時候,我能無條件地相信艾瑞希,那麽,我也能在同樣的情況下相信你——完完全全,毫無保留。”


    她低著頭,並沒有注意夏洛克的眼神:


    “當然,在我問你能不能相信我的時候,你說過,比起我,你更相信證據事實和真理……”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但我和你不一樣,我比你笨一點……所以我也比你更像個人,不是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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