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不掛? 引子


    假如可以按時間刻度橫切世界,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就能發現許多值得回味的人際關係循環。


    一對戀人手牽手互相注目,是兩點循環;丈夫看著孩子孩子看著母親母親看著老公,是三點循環;而當一對情人在汽車裏**,男人想的是家中的妻兒,女人想的是布拉德·皮特或比爾·蓋茨,物質世界裏的兩點循環,在精神世界裏卻已經發散成了一把雙頭叉子。


    觀察這些循環的結構和發散的原因,比較兩個世界中的人際關係反差,研究從循環到發散或從發散到循環的變化過程,顯然十分有趣。隻有循環沒有發散,是僵硬的;隻有發散沒有循環,則是悲慘的;用辯證法的話來說,循環就是為了發散,發散則是為了締結下一次的循環。變化才能產生能量,於是時移世易,事過境遷,喜劇悲劇一撥撥過去,正劇鬧劇一撥撥來臨,象是大海裏層出不窮的鹹帶魚。


    *****


    2001年的4月1日,下午4點13分,一個醞釀已久的五點循環,終於在深圳結成了。


    最先進入前循環狀態的,是深圳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甄琰。她不在教室,也沒在宿舍,而是側身躺在一張頗為精致的**。床罩是綠色的,淡綠,零星點綴著些深紫的小花。暗淡的光勉強透過白色的窗紗,滑下她玲瓏細致的身體。灰影伴著輕微的凹陷,從**的腳踝斜上去,又斜進來,然後圓轉著,爬進麵前垂落的短發,給本應靈銳的眼睛,罩上了一層隱約的霧靄。


    甄琰已經這麽躺了很久,霧靄也已經從黑亮秀發中彌漫開來,彌漫到那幅微笑著的相片上。恍惚之間,相框,連同矮櫃,都開始輕輕搖擺,想要逃離這淺淡的霧靄一般。左旋右晃中竟還夾雜著幾絲呻吟。


    劉鑫這個洋癟三到底有沒有迷上她,又迷到什麽程度了呢?甄琰努力地想著,卻還是想不清楚。她不相信他會愛上自己,她也不希望他愛上自己,但著迷是必須的,那是誘使他兌現承諾,甚至做出更多承諾的基礎。她需要這些承諾,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她不想因為自己誤判形勢失去任何機會。


    相框裏劉鑫的微笑忽然就有了些嘲謔的味道。


    ……


    遊龍投資發展有限公司總裁劉鑫的臉上,微笑卻正在漸漸消逝。


    消逝的原因並非甄琰,而是飛機舷窗外那大塊大塊的烏雲。剛從寒冷的河南飛回來,劉鑫本是滿心希望能見到燦爛陽光的,如今卻隻能搖頭歎息,暗自拿那個漂亮的空中小姐出氣。出氣的方式很簡單,想象她在自己身體的壓迫下掙紮呻吟就可以了。


    那正是劉鑫喜歡的類型。認真起來的那雙眼睛,和蕭雪頗有幾分神似。不過,蕭雪的眼睛要比她純淨得多,也明亮得多。即使是通過粗放的vq攝像頭,也能讓他時常感覺到一種清冽的芬芳。


    那大約就是處女的芬芳吧。劉鑫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聳了聳。原本有些陰冷的臉,竟也隱約浮現出一絲熱暈。他再度望向舷窗,試圖在烏雲的縫隙間找到一些值得凝神注視的痕跡。然而,除了深淺不一的灰黑之外,什麽都沒有。甚至連遠方的陽光,也隨著飛機的下沉,一點點失去了蹤影。


    ……


    深大附中高二3班學生蕭雪,正仰望天色,悄悄發愁。同桌謝文超見老師走來,伸腳輕蹬她的椅子腿,她也隻對老師笑笑,又給謝文超一個白眼,繼續仰頭看著窗外昏暗的天空。


    見老師並沒批評蕭雪,繼續念書去了,謝文超壓低聲音,忿忿不平地說:“操蛋老師,我不專心聽講的時候怎麽那麽多話……”蕭雪沒好氣地打斷他,“誰叫你成績那麽差。活該!”說完,便把椅子拉遠一些,不去理會他嘴裏的嘟囔。


    如果晚上真的下起了雨,如果爸爸真的要半夜才回來,那就隻能讓媽媽去買哈根達斯給她吃了。蕭雪一邊想,一邊慢慢低下頭。讓媽媽受累雖然不好,但她下雨天吃哈根達斯的習慣卻不容破壞。媽媽也是強迫她背負厚望的“元凶”之一,為此受點累又有什麽不應該的呢?


    蕭雪臉上輕淡的愁容,終於開始漸漸消散。


    ……


    南山區老幹活動中心健康娛樂室副主任淩塵,卻一點也沒注意到天色。她剛剛回到那間狹小而安全的辦公室,正和心中的煩惡近乎徒勞地鬥爭著。


    煩惡的根源,是個軍人出身並在勞動局副局長任上離休的糟老頭子。原本粗獷豪放的他,進入這裏後卻忽然“文化”起來,成了詩詞繪畫舞蹈班的常客。最近更是變本加厲,整天戴個花呢帽在淩塵麵前晃來晃去,糾纏不休,說些或酸腐或曖昧的廢話。


    這個老**蟲!淩塵暗罵了一聲,臉不由就紅了。端起茶杯,泯了好一陣兒,才漸漸靜下心神。


    說什麽“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隻要是男人,什麽時候都一樣要“戒之在色”。“血氣方剛”的蕭森,不也經常和那些女學生搞得不清不楚嗎?今天之所以要晚些回家,隻怕也是為了和老情人幽會吧?


    淩塵放下茶杯,暗暗歎了口氣。


    ……


    深圳大學法學院副院長蕭森,當然不會知道淩塵的心情,即使知道了也未必願意理會,他現在已經夠鬱悶的了。


    開完三天的學術會議,蕭森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攔住一直有意無意躲著他的袁小茵,問她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不料她竟以約了未婚夫看窗簾為由一口回絕。媽的你個小**婦,當初捧著老子的老二如饑似渴的時候怎麽不見你這麽正經?難得老子念舊,你倒拿起架子來了。好,老子能讓你讀研,能讓你畢業,能給你謀到檢察院的美差,就有辦法再把你整下去。到時候別怪老子翻臉。日你先人板板!


    蕭森罵著罵著,心情總算舒爽了些。開車爬上廣深高速,一邊琢磨著該怎麽懲治袁小茵。


    或者該再給她一個機會。這小**婦婉轉承歡的模樣倒實在令人懷念。假如能綁起她來肆意淩辱,加上久別勝新婚的快感,一定可以讓自己好好痛快幾天。想到這裏,蕭森的**忽然就撐起了褲襠。媽的!先別想那麽多了,趕快回去找甄琰泄泄火才是正經。


    ……


    就在蕭森****想到甄琰的那一刹那,甄琰劉鑫蕭雪淩塵,立刻從連成一線的前循環狀態,進入到了這個難能可貴的五點循環之中。此前他們從未達到過這種“默契”,雖然他們全都互相認識。


    這意味著什麽嗎?誰也不知道。但五個人的心裏,卻都不由自主或猛或輕地一震。一震之下,循環裏所有可能的連線,也都開始明暗閃爍起來,仿佛要盡量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將所有已經存在或將要存在的問題,都理個一清二楚。


    ……


    ……


    甄琰撩起麵前的散發,那些霧靄頓時沒了蹤影。不再晃蕩的相框裏,微笑嘴角的嘲謔味道,卻是越來越濃了。


    甄琰恨恨地瞪了劉鑫一眼,想抬手悶倒他,停了陣兒,終於還是沒有。隻猶疑不定地轉過身,睡向另一側。


    假如劉鑫這裏行不通,那就隻能再去蘑菇老蕭頭了。不過,他未必能有辦法幫到自己。而且這老色鬼最近似乎瞄上了什麽新歡,雖然還不會立刻疏遠自己,重視程度卻肯定是要打些折扣的。拿懷孕去威脅他隻怕也難以成功。蕭森不會相信自己敢把事情捅到院裏弄個雞飛蛋打,他老婆又一副溫良懦弱不言不語的樣子,知道了也多半會忍氣吞聲。


    難不成真的要自己出錢?甄琰不甘心地咬咬牙,吞了口唾沫。有沒有可能在蕭雪那裏找到突破口呢?這小丫頭倒還象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蕭森這種人,也絕對不會任由自己的形象在女兒心中崩潰。


    ……


    正為自己年過四十卻依然精力旺盛而洋洋自得,一輛紅色奔馳跑車“嗚”地一聲從左邊飛竄上來,握著方向盤的右手猛地一抖,幾乎蹭上跑車斜壓而去的屁股。


    蕭森連忙把左手也擺上方向盤,停了陣兒,慢慢鬆下右手,邊甩邊罵:“日你先人板板!會不會開車?”但,鬱悶的心情還是很快就重新籠罩了他,連呼吸都感到有些艱辛。


    以他的起點而言,能混到這步田地確實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但在那些同輩甚至小輩的映襯下,他還是時常自覺窮得可憐,也無力得可憐。連劉鑫這個沒多少男子氣概的家夥如今都已坐擁千萬,他卻隻能住著一套簡陋的高層複式,開著這輛二手破寶馬。當初選擇留校真是人生最大,可能還是唯一的失策啊。蕭森越想越是鬱悶。淩塵他爹也是作怪。為什麽要自殺呢?好歹忍一忍熬過文革,怎麽也弄個政協委員幹幹了。光是美麗賢淑溫文爾雅又有什麽鳥用?


    或許,隻有蕭雪,才是他擁有別墅和奔馳的希望所在。


    ……


    王老師到底還是看不下去了。趁著提問其他同學的機會,將手輕輕按在蕭雪的桌子上,指頭一頓一頓地叩著,象在發一封沒人知道內容的電報。


    謝文超鄙夷地撇了撇嘴。蕭雪見狀,便故意擺出一副仰慕的神情,專注地看著老師白皙的麵孔。沒過多久,年輕老師的耳朵前麵便漸漸開始紅潤,雖然他始終沒有正眼看過蕭雪。


    蕭雪立刻又沒了興致。


    還是劉鑫師哥見過大場麵。她曾用類似手段試探他多次,從來都沒引起過什麽明顯的反應。成功人士畢竟就是成功人士,臭老九也畢竟還是臭老九。即使是道貌岸然的老爺子,在麵對**時隻怕也沒有鑫哥那麽從容鎮定。否則,那個甄琰就不會總在他麵前裝瘋賣傻裝嗲賣乖無理取鬧得理不饒人了。


    他也實在從容鎮定得有些過分。出差幾天都毫無音訊,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嗎?想到這裏,蕭雪心頭立刻有如小鹿亂撞,跳蕩不已。


    ……


    機場大廳外愈加晦暗的天色,再次把劉鑫的頭摁進了水裏。


    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但這種不詳從何而來,卻一時無法找到頭緒。總不會僅僅是因為台風可能提前到來吧?扯淡!劉鑫苦笑著搖搖頭,一邊向停車場疾步走去,一邊重新檢討這幾天的行動安排。


    甄琰是肯定要見見的。她連續幾次留話詢問自己的歸期,多半是又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幹脆跟她攤牌,逼她答應自己的條件算了。她得寸進尺的勁頭兒實在令人厭煩。


    這樣倒也兩全其美。如果甄琰這邊能搞得定,自己就不用再在淩塵那裏下太多功夫了。劉鑫忽然感到一陣輕鬆。他一直沒考慮清楚今後應該怎麽麵對淩塵,他也不想過分傷害這個善良的女人。她唯一的錯誤,不過是嫁給了蕭森而已。


    異樣的風迎麵吹來,劉鑫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連忙拉開車門,坐進去。


    ……


    一陣輕柔的敲門聲,將淩塵從哀怨中喚醒。但她仍舊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因為那聲“淩老師,你在嗎?”的低沉問訊,分明就是那個附庸風雅的糟老頭子發出來的。


    淩塵暗自慶幸自己早已經養成了不開燈不開門的習慣。否則非被這些厚顏無恥的家夥們煩死不可。調來這裏的兩三年間,他們的糾纏幾乎就沒有斷過。


    那也比留在學校天天看著蕭森和甄琰晃來晃去的好。眼不見心不煩,既然想過清淨日子,就隻能放他去外麵發泄。淩塵勉強安慰著自己,心裏卻忽然冒出一個柔若無骨的聲音:“你真的隻想清淨了麽?劉鑫又是怎麽回事?”轉眼之間,柔細的聲音已經從她心裏穿刺出來,刺紅了她潤白的臉,刺遍了她每一寸豐腴的肌膚。


    不,那是意外,事情也已經到此為止,永遠不會再有下文。淩塵咬著嘴唇,拚命甩了甩頭。他和小雪才真正應該是一對。甄琰這個破鞋不會得逞。她配不上他,劉鑫更不可能蠢到那種地步。


    ……


    *****


    五個人,十條連線,一個五邊形加一個五角星,就這麽在精神世界的天空中明暗閃爍著,仿佛可以一直穩定均衡,堅持到遙遠的未來。


    但,永恒畢竟是不存在的,穩定均衡的理想狀態更是無法持久。何況在他們之間循環穿梭的,不僅有愛惜,有憐憫,還有鄙視,有厭惡,甚至,還要加上,算計和仇恨。


    於是,僅僅十五分鍾之後,這個醞釀已久難能可貴的五點循環,就已經分崩離析得象是從來沒有結成過。


    十五分鍾,2001年4月1日下午4點13分到4點28分,不過是時間長河的一個瞬間。


    瞬間過去,剩下的就隻有一片空虛。


    天空越發晦暗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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