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嚴厲卻沒有赴約。


    是夜玄清山剛下起大雨,嚴厲便躍上雲頭,對龍君歉然道:“近日山外有宵小窺探,定是淩柯那廝在伺機而動。我若是離山,被他鑽了空子,豈不害了我夫君?故此隻能爽約。”


    龍君散去雨雲,頗體諒道:“雖然那些話我早便想跟你說說,昨夜卻是我喝多了酒,心急了些,這才思慮不周。”他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向嚴厲道:“你既是忙,這樣說給你聽,也是一樣的。”


    嚴厲看著那封信,並不伸手去接,而是慢慢說道:“這封信頗厚,近日我卻有些疲憊,缺著不少覺,以至眼睛幹澀,不便一字一句翻看,不如走個捷徑。”


    龍君訝然問:“捷徑?”


    嚴厲簡單解說靈讀術的神奇。


    龍君隨即繃起臉,把信丟進袖管。


    “怎麽又不給看了?”嚴厲疑惑地問,實則心下篤定那封信有古怪。


    龍君不悅道:“我寫了大半天,你卻一眨眼就看完了?既不用心,不如不看。”


    嚴厲一怔沉默以對。龍君又緩和麵色,好言叮囑她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得很。她心下連連冷笑,嘴上卻道:“明晚你酉時來,我聽你慢慢說。”


    龍君笑道:“好。”


    嚴厲又顧慮道:“隻是為了避嫌,不便請你進山。”


    “無妨。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翌日龍君如時趕來,與嚴厲對坐在雲頭上。見他化出兩隻酒碗,拿出酒囊往裏倒酒,嚴厲攔道:“喝酒誤事,其實我早已戒了。你自己隨意。”


    龍君大失所望的樣子,但也不勸說,自斟自飲起來。嚴厲看著他的酒囊幽幽歎息:“其實我更想知道另一件事,為何你竟會喜愛桃花?”


    龍君也看著酒囊上的桃花,似是沉浸於一些不可道說的思緒裏,少頃才反問:“你自小便喜歡赤紅色的東西,又是為何?”


    嚴厲想了想,“因與我息息相關之人和物事,多是與赤紅色有關。”


    “顯然你的喜好是受環境熏陶。”龍君道:“我與你不同,我化人之前所見所感皆是些冰冷、陰沉的顏色,忽然看到一大片緋紅,自是眼前一亮,心中一暖,隻一瞬間便喜歡上了。”


    嚴厲覺得這話倒是有理。


    龍君道:“當年我化人時六七歲大,被無照帶到淩陽山。


    恰逢春季,山中桃林繁花似錦。我跟著無照穿行其間,正覺亂花迷離了眼睛,無照言道:‘此物固然寓意美妙,卻叫你越是喜歡便越心智迷亂。因此絕不可癡愛。’


    我疑惑地問:‘師父所指為何?’無照不肯解說,隻黯然歎息道:‘為師已是深受其害,一萬多年都難以自拔,定不能讓你重蹈覆轍。’


    後來無照命我居於天柱峰上,幕天席地,修煉功法,且嚴命我不許下山一步,尤其不準進入那片桃林。彼時我視她為母親,對她言聽計從,絕不敢違逆。我……”


    嚴厲不禁打斷:“這些話相識最初你便對我說過,我還記得,不必贅述。”


    “不,”龍君道:“當年說給你聽的隻是表麵,你根本不知內情。”


    “是麽?”嚴厲並不認為,如今關於眼前這人,還有她不知道的內情。


    “因為大仇難報,無照抑鬱又陰沉,極不好相處。我雖待她有孺慕之情,卻也有些怕她。


    山上冷清孤苦,卻也一晃便過去十年。


    十年間我時常自天柱峰上俯瞰桃林,越來越迷戀那片繁花,終至癡愛成癮,卻無論我如何苦求,無照都不許我搬到那裏去住,甚至不許我挖一棵桃樹,種到天柱峰上。


    見我為此武功荒廢,任怎麽打罵也不長進,無照對我說道:‘越是難以求得的東西便越有挑戰性。這是為師對你的考驗,你盡管挖空心思前來。’


    後來我果然挖空心思,卻想了無數個辦法也不合她心意。一籌莫展之際,我終是沒忍住好奇,偷偷下了山。然後我看見……”


    “看見什麽?”


    “我看見無照在跟人行男女之事。我震驚又著魔的從頭看到尾,再後來……再後來我如願了。”


    嚴厲委實難以相信,“為一粒黍米舍棄整片莊稼,你不覺很虧麽?”


    龍君竟是笑了,“我喜歡的是那粒米,而非一片莊稼。”


    “隻因喜歡,便要不擇手段?”


    “世上沒有白撿的好處,欲達目的必須不擇手段。這就是我從中頓悟的道理。後來為人處事,也都是依照這個原則。”


    做為領教過他“不擇手段”的人,嚴厲強忍著不與他爭辯。


    龍君歎息道:“然那終歸也是一個艱難的決定,而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便一發不可收拾。”


    嚴厲了然點頭:“色丨欲之心人皆有之,那時你青蔥年少,精力旺盛,我婆婆則淫邪不知自製,也怪不得你們把持不住。”


    龍君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我將那棵樹栽種到陰冷的天柱峰上,以神力悉心養護。爾後數百年我視它為友,珍之愛之,常與它閑話對酌,後來見你喜歡,就送給了你。


    可你把它丟在大羅天上,花開無人賞,香盡也無人聞。我很失望,終歸不顧你的疏離,壓下心氣,借燭武之身去別院找你。”


    嚴厲記得,分明他是驚聞那個足以掌控他生死的血咒,才會去別院找她。


    而今他熟知鳳族秘密,要解開那個血咒易如反掌。苦心安排的棋子徹底失去控製,這正是晧睿仙師最為頭疼之處。


    嚴厲擺出認真傾聽的樣子。


    “倘若我待你是真心的,究竟始源於何時何事?我心知你有這個疑惑,那些話便是說得這事。”龍君從袖裏掏出一副卷軸,緩緩展開。


    卷軸裝裱地很精美,畫紙卻樸素老舊,恐怕得有幾百個年頭了。嚴厲上眼一瞧便認出畫中人是誰,一是碧淵,另一個則是她。


    唔?


    “這是我留下的唯一與無照有關的東西。”龍君緩緩道來。


    “自我拜在無照座下,你便是我一心要趕超的目標,起初這是無照的意思,後來則是我自己的意思。關於你的事情我聽說很多,無照最愛說給我聽的,是你大敗蛇君碧淵。無照擅丹青,將那時情境悉心描畫出來,常常指著畫中人教我:‘你唯有修成她那等本事,才有望改變自己的命數。’


    而除了幫無照報仇,我那時唯有一個願望,便是逆天改命。


    兩百歲以前我從未出過淩陽山,每日除了苦修便是遐想,如何才能與你有所交集。


    聽說你喜歡喝酒,我費時費力釀出桃花酒,自己反複品嚐,力求味道美好。


    後來又聽說,你交友有個原則,能挨你三拳卻不死,可做生死之交。


    於是我又在山中苦修百年,直到我魔心發作,頂著天譴噬師,吞下無照的內丹,獲取足夠的修為,造出卻邪上天,這才見到了你。


    起初我以為你性子太硬,定然喜歡柔魅之人,誰知對我苦心造出的卻邪,你連正眼都沒瞧過一回。固然我有失落,也在天上找到了樂趣——借南無之手逗弄你。


    我喜歡看你吃虧,南無卻是個賤人性子,恨不得把心挖出來,送給你踩踏,我教他占了一回便宜,他必定心疼得要死,轉頭便自己送給你作弄。


    回想那時的日子委實有趣,可惜時光難以倒流,一切都回不去了。


    後來我才知你有個情劫,讓你動情之人會害你殞命,而你定不會聽天由命,會殺死那人破劫。


    彼時我以為你的劫數便是南無,苦勸南無放手。南無墮入輪回之後,我終歸耐不住心事,借卻邪出入天門之機,以本尊上天跟你討劍。


    沒想到,真正讓你應劫的,竟然是我。也許錯就錯在,無照不該那麽早告訴我,你是個女人,讓我在弱冠之年便已深深記住了你。


    相較於宇宙之廣袤,神的命數亦是微不足道。


    彼時我深知,我們兩個注定無法共存於世,你忘記我正是解開死局的契機,在你涅槃之前,我不打算再出現在你眼前。孰料你會被淩柯所害,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


    說到這裏龍君長歎一聲。


    嚴厲難辨真情假意也聽得心思百轉。


    “所謂天意弄人,正是如此。”嚴厲也悵然歎口氣,卻又釋然笑了笑,“好在我當年挑了個可心人,如今才能因禍得福,破了這個劫數。你我雖還對彼此有些芥蒂,卻已不必再麵臨生死抉擇,還有聯手對敵的機會,這已是天大的幸事。”


    龍君沉目看她少頃,也笑了笑,“的確是幸事。隻是你夫君……”


    嚴厲神色一黯,“人還在我身邊就好。”


    “唔,”龍君提著酒囊起身道:“我知你比我更想把那廝碎屍萬段,我可以暫且不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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