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京都碼頭是二十這日上午,本該昨兒晚上就能到的,隻因明玉是出閣後頭一回回娘家,楚雲飛是第一次以女婿的身份登門,該算是回門。舒殢殩獍


    因此早一天便派人駛小船前去四太太哪裏報信,而這一天一早,不但明玉、楚雲飛、秦氏,香桃、周嬤嬤等人亦全換了簇新的衣裳,戴了新的首飾,打扮妥當都在秦氏的船艙裏候著。


    一時船靠岸,周嬤嬤先出去查看,不多時返回來喜道:“六爺來接咱們了。”


    明明已過了大半年之久,明玉看了看身上妖紅色的衣裳,竟升起一種並沒有分別多久的感覺,可從船艙裏出來,遠遠見著與楚雲飛並肩而立的陳明賢,才真正意識到,大半年的時間其實很長。


    身穿寶藍色長袍,站在陽關下的陳明賢還是從前那樣溫潤爾雅,不同的是,他看起來愈發成熟穩重,身姿也不複從前那般單薄。隻是與楚雲飛站在一塊,還是顯得有些單薄。其實這個距離是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望過來時,明玉能感覺到他臉上那種叫人如沐春風般的溫暖。


    明玉也遠遠地朝六哥笑了笑,耳邊就傳來熟悉的聲音:“奴婢見過夫人、十三姑奶奶,給夫人、十三姑奶奶請安。”


    明玉忙迎上去,一把扶起顧媽媽:“不必多禮,媽媽怎麽親自來了?”


    顧媽媽笑道:“太太昨兒得了信兒,就高興的不得了,隨即就叫人預備了馬車,今兒一早就起來了,隻是今兒家裏事多,太太脫不了身親自來接。奴婢也許久不曾見十三姑奶奶,想著來接能早些見到十三姑奶奶,就主動請纓跟著六爺來接。”


    說罷又朝秦氏見了個禮,“夫人一路勞乏。”


    寒暄幾句,簇擁著上了岸。秦氏問起四太太的情況,顧媽媽隻說一切都好。等到了碼頭上,陳明賢過來見禮。這樣近距離端詳,才發覺陳明賢變了許多,心裏就琢磨著不曉得明菲、明芳是不是也變了許多,還是嫡母四太太,那種想立刻見到她們的心情愈發強烈。


    船上的東西楚雲飛早已安排了人手,陳明賢、顧媽媽也帶了些人來,等到了碼頭上,便瞧見三輛馬車,每輛馬車旁都垂首立著一位婆子一位媳婦子,見她們行來齊齊見禮。碼頭上人來客往,終究不好在外麵站太久,顧媽媽親自扶著秦氏上了馬車,來扶明玉的媳婦子明玉一眼還沒認出來,等細細看了兩眼,才驚喜地道:“是香蓮姐姐!”


    香桃笑道:“可不是香蓮!”


    “沒想到都嫁人了!”眉清目秀的香蓮已做婦人打扮,開了臉看起來,“也更漂亮了呢!”


    香蓮微微紅了臉,道:“十三姑奶奶說笑了,十三姑奶奶才真正大變樣了!好像還長高了呢。”


    “如今你配了人,還在太太身邊服侍?”


    香蓮搖頭:“奴婢沒在太太屋裏,不過在府裏吃閑飯罷了。”


    配了人就不能時時刻刻呆在主子身邊,屋裏服侍自然不成,香蓮才配人不久,又怕香桃打趣她,忙笑道:“十三姑奶奶快坐好吧,太太一早就盼著,遲遲不見十三姑奶奶和楚夫人,不曉得多著急呢!”


    又道:“昨兒太太得了消息,就打發去給十姑奶奶說了一聲,隻怕這會子十姑奶奶也到了。”


    從碼頭到四太太他們住的地方,其實算不得多遠,明玉卻覺得走了很久,但總算馬車停了下來,就立即聽到又人道:“到了,到了,快去稟報夫人!”


    簾子撩起,婆子拿了墊腳凳放在地上,又伸手扶了明玉一把,映入眼簾的便是熟悉的垂花門,蔡姨娘領著十來個丫頭婆子迎上來,“夫人、十三姑奶奶總算到了!”


    說罷就打量起明玉來,上麵穿著雲霏妝花緞織的海棠衣,下麵穿著錦茜紅明花百褶裙,梳著墮馬鬢,斜斜插著一隻金累絲嵌紅珊瑚雙鸞翠步搖,瓜子臉上眉不描而黛,唇不而紅,麵色紅潤,竟無一絲旅途勞累,反比之前更叫人錯不開眼。她不覺愣了愣,忙回過神來,笑著道:“太太已等候多時,請夫人、十三姑奶奶隨奴婢來。”


    說著彎腰打了個“請”的手勢,秦氏微微頭,大家夥簇擁著往內宅去。剛到了四太太正院,就瞧見三五個丫頭婆子簇擁著四太太從屋裏迎出來。跟在四太太身後的還有明芳、明菲。


    秦氏三步並作兩步走走過去,四太太也忙上前兩步,道:“可把老姐姐盼來了!”


    明玉上前見了禮,不知為何,嗓音竟不可抑製地帶著兩分哽咽:“女兒給太太請安。”


    四太太端詳著明玉笑道:“起來吧。”


    顧媽媽忙上前來扶,笑著朝四太太道:“先請十三姑奶奶、楚夫人進屋吧!”


    四太太連連頭,攜了秦氏的手,一邊問路上的情形,一邊進了屋。明玉見明菲隻笑眯眯看著自個兒,忙上前見了禮。明菲啐了一口,沒好氣地道:“當初咱們是如何約定的,叫你去了常常寫信來,你倒好,到了婆家就把我們姊妹都忘了。倘或不是我主動給你寫信,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寫了?”


    明玉忙賠了一臉討好的笑,明菲扭頭佯裝惱了,明芳就笑道:“兩位姐姐先進屋吧。”


    秦氏與四太太已並列坐下,顧媽媽見明玉、明菲、明芳進來,忙與蔡姨娘等人搬了杌凳,三姊妹還像從前那樣的順序坐下來。明玉這才細細端詳明菲,半年多不見,明菲的變化並不大,隻是眉尖多了些倦意,人略瘦了幾分,曉得趙家大奶奶喪禮還沒結束,明菲這些日子也忙,今兒雖然回娘家,衣裳也沒穿得太豔麗。


    又將目光落在明芳身上,明芳明顯長高了一些,麵容也張開了,眉尖更多了幾分沉靜。在她打量她們時,明菲也毫不客氣地上上下下打量明玉,最後歎了一聲道:“十三妹妹越長越漂亮,我們兩個愈發沒得比了。”


    蔡姨娘親自奉了茶來,聽明菲這樣說,目光又落到明玉身上。總覺明玉與之前大有不同,言談說話更為大方,眉眼之間洋溢著從前沒有的自信,讓整個人愈發明豔許多。而正欲四太太說話的秦氏,聽得這話,笑道:“我沒有生得女兒,好容易有了這麽一個,自然好好養著。”


    看向明玉的目光,是毫不掩飾的喜歡。


    正說著,又婆子撩起簾子進來稟報:“姨太太、潘大奶奶到了!”


    四太太忙叫請進來,又親自起身去迎,明玉等人也隨著起身。到了外麵,就瞧見姨太太、潘大奶奶在五六個丫頭婆子簇擁下走來,一時進了屋落座,明玉上前見禮,姨太太拉著她的手左看右看,略問幾句路上可順利等語,便給身邊的嬤嬤使了眼色,那嬤嬤隨即呈上一對赤金鳳尾簪,明玉推辭,姨太太道:“今兒算是你回門,這禮也不能不收。”


    明玉道了謝收下,又去見潘大奶奶,潘大奶奶給了一對手鐲,明玉道了謝收下,就聽到姨太太問:“怎麽不見新女婿?”


    話音剛落,就有婆子進來稟報:“十三姑爺進來請安。”


    四太太吩咐請進來,屋裏眾人齊齊朝門口望去,不多時就瞧見陳明賢與楚雲飛並肩走進來,楚雲飛朝四太太行了大禮,四太太賞了紅包。雖大夥都相互認識,今兒卻不同,四太太先介紹姨太太,楚雲飛隨明玉叫了姨媽。姨太太給了紅包,又介紹潘大奶奶,楚雲飛的年紀雖比潘大奶奶大,可循著輩分還是要叫一聲表嫂,潘大奶奶頗為不自在,還了禮也給了紅包。接著就是姊妹,楚雲飛比明菲更大的多,但姐姐的稱呼也不能少。


    明菲還了禮,歎一聲玩笑道:“真正不值,做姐姐就是不好,紅包不小得要多給多少呢!”


    四太太笑罵了一句,明菲又笑道:“不過話說回來,被年紀大的叫姐姐,我的年紀好像也變大了。可模樣到底年輕,豈不是說我紅顏不老?”


    逗得大家都笑起來,等介紹完屋裏人,又重新安排了坐處。這一回明玉就挨著楚雲飛坐下了。兩個人,一個身材魁梧彪悍,看起來也十分凶。一個身姿玲瓏,溫婉如水。丫頭重新上了茶,兩個人吃茶的動作一致,坐在對麵的明菲越看越覺得好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屋裏一時無人說話,她的笑聲把大夥的目光都引了過去,明菲把茶碗遞給一旁的丫頭,就一手掩著嘴,一手指著對麵兩口子,笑道:“你們瞧她們是不是事先都商議好了?雖看起來是兩個人,動作卻像一個人呢!”


    眾人望過去,明玉和楚雲飛還端著茶碗吃茶,果然動作一模一樣,連表情都大同小異,一時惹得大家夥都笑起來。


    明玉尷尬地紅了臉,低下頭去,楚雲飛也頗為不自在,幾乎與明玉同時垂下頭掩飾,結果惹得大家笑得更厲害,連一向穩重的陳明賢也笑了。


    笑了一陣,等大夥慢慢收住,四太太才看著兩人說了些夫妻同心一類的話,又朝陳明賢道:“帶雲哥去老爺哪兒吧。”


    秦氏與四太太、姨太太本是舊識,四太太倒罷了,一年前在直估楚家小住,姨太太與秦氏也是最近這幾年才有了聯係,隻是這一回卻是多年來秦氏第一次走出楚家,細算起來,竟二三十年沒見麵,三個人已有說不完的話,越說越來勁兒。索性叫她們姊妹三個去側間,丫頭們備了茶,顧媽媽領著她們去。


    “這幾樣心都是十三姑奶奶愛吃的,太太曉得十三姑奶奶回來,一早吩咐廚房做了出來。”又吩咐服侍的小丫頭打了熱水來,三姊妹洗了手,就圍著窗下的暖塌坐下來,各自撿了一塊吃起來。


    雖這樣的心香桃、落英她們也時常做,這會子吃著味道卻不同。明玉不覺微眯起眼,讚道:“還是家裏做得好呢!”


    香桃聽了就道:“姑奶奶這話說的,莫非奴婢的手藝那樣差?”


    就問顧媽媽是誰做的,顧媽媽說了個丫頭的名字,香桃佯裝不滿,“那還是奴婢教的她呢,竟然強過師傅不成?”


    明菲就指著香桃道:“瞧這丫頭被寵的,竟然和主子擺起臉子來。”


    又朝顧媽媽道:“快請了她們下去,這裏可不敢叫她們服侍。”


    顧媽媽從善如流,笑道:“她們同十三姑奶奶一道回來,也是客人,外麵耳房早備了茶水心。”


    果真客客氣氣地請香桃、周嬤嬤也先去歇歇腳,等她們走了,明菲也把屋裏服侍的支推出去,正兒八經地盯著明玉看了半晌,看得明玉都緊張起來,她才問道:“妹丈待你可好?”


    明玉想到剛才被大夥取笑,不覺紅了臉,輕輕了下巴。明菲卻蹙著眉頭:“妹丈看起來很凶,隻怕脾氣不好呢。你雖看起來沒什麽脾氣,真惹毛了,也是不服軟的,我還真有些擔心呢!”


    楚雲飛現在看起來好像沒有從前那麽凶了,明玉記得從前蓮月、蓮蓉在他跟前都不敢言談,其他人見了他大氣不敢出。


    “其實,相公他和麵上瞧去不同,他脾氣也很好。”


    明菲將信將疑,明玉曉得明菲素來待她極好,是真心實意關心自個兒,又愈發肯定地道:“相公脾氣一兒也不壞,相反,很多事我都要依靠他呢。嫁給他倒是我的福氣,從前想也沒想過能嫁去這樣的婆家。”


    沒想到明菲“撲哧”一聲笑出來,打趣道:“果然嫁了人不一樣,我還想著他若待你不好,就好好找他算賬,好歹他也叫我一聲姐姐,沒想到你這樣維護他。”


    明玉又紅了臉,嗔怪道:“姐姐就會拿我打趣,姐姐不也嫁了人?”


    明菲笑容略有不自在,見明芳隻靜坐著聽她們說話,就笑著朝明玉道:“你不曉得,十五妹妹也定了親事。”


    明芳聞言低下頭去,雙頰浮現兩團紅暈,明玉笑道:“哪裏不曉得,孫嬤嬤給我說過呢!我就想在十五妹妹及笄前回來,就不會錯過十五妹妹的及笄禮。”


    明芳愈發不好意思起來,隻把腦袋低低垂下去,正說著,蔡姨娘從外麵進來。


    明玉、明菲起身相迎,蔡姨娘忙惶恐道:“不敢當,正屋顧媽媽在服侍,我就想著怕這裏丫頭不周全,進來瞧瞧。”


    明菲請蔡姨娘也坐下來,蔡姨娘推辭就在暖塌邊的杌凳上坐下,看著明玉笑道:“真正女大十八變,不過大半年不見,十三姑奶奶就變得比從前更標致了。”


    明玉客氣道:“姨娘說笑,在我瞧來,十五妹妹更叫人錯不開眼呢!”


    蔡姨娘原愛聽奉承話,嘴裏客氣,臉上的笑容卻洋溢著得意。楚家是富貴,終究是商戶發跡,明芳定下的這門親事,是真正的書香大族。對方雖是庶出,卻是自小養在嫡母身邊,嫡母又隻養了兩個姑娘,家裏其他庶出兄弟卻不能等同比較,何況他自個兒也爭氣,如今才二十歲,已是舉子了,春闈結束還沒放榜,眼下還不曉得結果,可對方一表人才……


    心裏這樣想著,笑容愈發多了。明玉問起明芳的婚事,蔡姨娘便滔滔不絕說了一通,說得明芳臉紅到耳根子地下,未了她很有感觸地道:“也虧得咱們太太,小姐們便是去了婆家也是享福的,我還有九泉之下的傅姐姐,能遇上太太不曉得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說了一會兒閑話,就有人來尋蔡姨娘,蔡姨娘忙起身告退。


    她走了明芳就鬆了口氣,看著明菲和明玉訕訕笑道:“姨娘就這樣的性子。”


    明芳有個好歸宿,明玉、明菲都替她高興,可對方是庶出,又沒有嫡子,想來家裏也亂的很。隻是。明菲和明玉也都曉得,明芳雖不善言談,看起來沒有存在感,好像什麽都聽蔡姨娘的,其實也是有主見的人。


    午飯擺在四太太正院一間略大的廂房,一共兩桌,四太太、姨太太等人坐了主桌,自有蔡姨娘在那一桌服侍。潘大奶奶、明玉、明菲、明芳四人坐了一桌,因是午飯,秦氏、明玉又坐了幾天船,各人麵前不過倒了一杯門麵酒應景,都沒怎麽吃酒。


    飯後移步到正屋,四太太問起外頭的情況,顧媽媽才剛從外麵回來,笑道:“老爺、六爺、兩位姑爺、潘大爺還在吃酒呢,五爺也來了,奴婢已叫廚房又做了幾個菜送去。”


    四太太微微頭,明玉沒想到五爺竟然來了。三太太、五奶奶她們早幾天就回了京都,不曉得明珠的事到底怎麽樣?隻是眼下卻不是說這個話的時候。


    倒是明菲,明玉低聲問她:“今兒你不急著回去?”


    “一會子就要走,你也曉得我們家的事,不過今兒我婆婆曉得你們來了,大嫂的事另請了堂叔家嫂子來料理。”


    明玉曉得,在明菲還沒嫁過去之前趙大奶奶就臥病在床,根本沒法子主持中饋,府裏的事是趙夫人打理,另有二房長子媳婦幫忙。


    話雖如此,明玉道:“還是早些回去才好,沒得叫人說閑話。”


    明菲頭:“你也不會急著走,咱們要說話也在於這一天兩天。”


    停靈七七十九天,明玉算了算日子,過兩天便是六七了,明玉也要去吊唁。雖上回瞧著趙大奶奶已沒了人形,終究能說能笑,是個活生生的人,一轉眼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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