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見滿屋子的人都盯著自個兒,嚇得臉色雪白,忙跪在地上磕頭。舒殢殩獍


    顧媽媽匆匆走進來,一時沒察覺到屋裏氣氛怪異,回道:“韓家鋪床的人來了。”


    今兒已是八月初五,明兒娶親,依著規矩,女方頭一天會請全婆子先來鋪床。四太太臉色緩了緩,叫那小丫頭下去,才問顧媽媽韓家來的人是誰。


    顧媽媽神色肅穆,道:“是義承侯府二老太太。”


    屋裏眾人聞言,由不得不驚訝的。義承侯二老太太雖是義承侯府康家二房正妻,然大老太太年紀輕輕就沒了,留下一子,後大老太爺另娶了繼室,那繼室娘家如今是落敗的,從前卻十分了得。對大老太爺前妻遺腹子虎視眈眈,當年的大太老爺也是個混賬,後來還是二老太太抱來自個兒身邊養大,又全力幫他襲了爵位。如今已七十高齡的康家二老太太,當年不顧長房繼室娘家勢力,險些將他們告上大理寺,大鬧一場,便是過去多年,也被人津津樂道。


    在場的眾人,即便對京都趣聞軼事所知不多,卻也對義承侯康家二老太太的事跡略有所聞。


    四太太忙站起身來,姨太太忍不住歎道:“康家二老太太這些年幾乎不出門走動,便是家裏請客,也鮮少露麵。韓夫人竟然請動了她老人家……”


    其他人也不由得站起身來,跟著四太太出去迎接。


    尚未抵達垂花門,就瞧見一行人簇擁著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太太緩緩朝這裏走來,四太太忙迎上去見禮。康家二老太太年紀雖大,步行緩慢卻不要人攙扶,大抵眼睛不好使,樂嗬嗬盯著四太太看了半晌,方笑道:“我們是不是來晚了?”


    四太太忙笑道:“不晚不晚,請老太太先去屋裏歇歇如何?”


    康二老太太點了點頭,接下來行走仍不要攙扶,卻比剛才走得快些,一時到了屋裏。四太太親自倒了茶送去,老太太吃了一口,目光在屋裏掃了一圈,姨太太率先過去見禮問候,老太太盯著她半晌,方認出她來,笑道:“我十幾年未曾出門走動,外頭已天翻地覆了,你們也都變了樣……”


    姨太太笑道:“老太太卻還和從前一樣,可見連光陰也敬畏老太太呢!”


    康二老太太爽朗地笑起來,又指著明菲、明玉幾個年輕的問,明玉忙跟著明菲上前見了禮,四太太做了介紹,康二老太太雖是來鋪床的,見了小輩的,也給了見麵禮。等大夥都拜見之後,康二老太太似有些等不及,笑著朝四太太道:“韓家那個老頑固,如今終於舍得讓女兒嫁人了,我倒想瞧瞧,貴府哥兒到底是何方神聖,竟叫那個老頑固刮目相看。”


    說著,目光移過來,看了明菲、明玉、明芳三姊妹一眼,笑道:“單瞧府上三位女兒,隻怕模樣是不差的,定是配得上韓家那丫頭。”


    四太太忙吩咐顧媽媽去請了來,聽康二老太太這般說,謙虛道:“老太太謬讚。”


    等顧媽媽請了陳明賢進來,康二老太太遠遠打量一遍,又叫到跟前仔細瞧了半晌。隻見眼前的年輕人穿著**成新的蟹殼青色衣裳,腳蹬青緞粉底鞋,麵若中秋之月,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梁挺直,長身玉立,儀表堂堂,既穩重如山,又不失文人儒雅,雖眾人都盯著他,卻目不斜視。


    康二老太太不覺點頭,讚道:“不愧是淮安百年望族陳家的哥兒!”


    等見了陳明賢,康二老太太吃了一盞茶,就問新房在何處。這會子時辰也差不多,等鋪了床就是用午飯的時辰。四太太親自在前頭帶路,成親原是喜事,就要熱鬧才好,大家也都不是外人,就跟著去了。


    鋪床的程序說來也不複雜,東西都是女方預備的,作為有福之人的全婆子康二老太太,她要做得事,就是等床鋪好後撒帳。見桂圓、棗子、花生等灑在**,等明兒新娘進了新房,再**坐著直到最後成親的程序走完,這些東西就可收下去了。說到底,也是為了取個吉祥的意兒。而全福之人撒帳時,要念一些吉祥的話兒。康二老太太雖年紀大,聲音卻響亮,連沒能進屋的明玉、明菲在外頭屋簷下也能聽見。


    說到一半,卻見二門上的婆媳一臉怪異地走來,朝明菲和明玉見了禮,就問裏頭怎麽樣了,很是著急為難的樣子。


    家裏本來事兒就多,隻怕是要緊的事,明菲問了一句,那婆子躊躇半晌,低聲道:“是王家來了人。”


    “今兒又不是正日子,王夫人怎麽可能來?”


    婆子搖頭:“不是王夫人……”


    卻沒想到竟然是之前明菲、明玉都見過的,那位在王家做客的表小姐。兩人不由相視一眼,那位本來做客的表小姐,後來成了王誌遠的小妾,這原是王家不願叫外人曉得的家醜,她怎麽可能跑來這裏?而現在,也不能稱呼她什麽表小姐了,要叫李姨娘。


    明菲冷聲道:“這樣的人,還來通報太太做什麽?你去找蔡姨娘,讓她去會會。”


    對方是妾,妾是沒有資格出門交際應酬的,說白了,妾也是半個奴婢。陳家辦的是喜事,就算身份地位不如王家,王家也不可能打發個妾來送禮。何況,她們怎麽說也是明珍的娘家人,這不是明著打陳家的臉子麽?


    婆子恍然大悟,很是鬆了口氣,福福身道:“奴婢這就去找蔡姨娘,沒得讓她跑進來。”


    說罷,急忙忙奔去。


    明菲和明玉盯著婆子消失的遠門,眉頭蹙得更緊了。


    明珍、三太太等人回去後,一轉眼已三個多快四個月了,明玉猜疑道:“她是曉得咱們家的族人會從淮安老家來,特意上門打聽七姐姐的事吧?”


    明菲點頭,冷哼一聲道:“隻怕**不離十就為這個緣故,可她怎麽能大搖大擺從王家出來?聽婆子說,把禮都帶了的,莫非是王夫人叫她送來的?果然如此,王家也欺人太甚!”


    話是這麽說,但王大人升了吏部尚書後,王家行事愈發謹慎。再說,這般事體,王夫人也不可能做得出來。


    “不管她什麽目的,打發人送個信兒去王家,叫王家接了回去就是。”


    明菲聽著有理,就吩咐翠娥去門上找人。


    屋裏鋪床的事還沒結束,又有婆子尋來回話,五奶奶到了。話音剛落,就瞧見五奶奶款步走來,臉上掛著疑惑。


    明菲、明玉忙上前見禮,五奶奶點了點頭就問:“剛才我在垂花門似是瞧見了王家的人?”


    八月的京都仍舊熱的很,五奶奶衣裳穿的單薄,懷相愈發明顯,一手托著肚子,一手持半透明刺木香菊輕羅菱宮扇,微微蹙著眉頭,不大確定地道:“許是我看花眼了吧。”


    明菲道:“沒有看錯,是王家來了人,蔡姨娘去見了。”


    倘或隻是打發體麵婆子來送禮,四太太倒可見一見,至於妾室……


    正說著,**從屋裏出來,見了五奶奶就笑道:“五弟妹怎麽才來?”


    把話岔開了去,不多時,康二老太太、四太太等人也魚貫著出來,因差不多到了午飯時辰,四太太就帶著大家夥直接去早就預備出來的花廳。


    五奶奶前頭雖來了一回,隻是家裏忽然又有事,見過兩位堂伯母嬸嬸和大奶奶、**等人,不及細說話就家去了。今兒撞見王家人,偏偏又是那個逼得明珍不得不回淮安老家的人,心裏更惦記三太太、明珠等人的近況。


    等到了花廳,就拉著大奶奶去僻靜的地方說話。大奶奶笑道:“之前你來,我還沒來得及說呢,七妹妹在家裏小住了幾日,就搬回王家老宅了。回來的時候瞧著我們都嚇了一跳,不過我們從淮安動身時,她回來送了送我們,瞧著倒好了許多。至於十四妹妹……”


    大奶奶神色略有黯然,蹙著眉頭問:“你們在京都到底出了什麽事兒?三嬸嬸回去後,被老太太……”


    因是晚輩,長輩受罰不管什麽情況,都不好說出來。五奶奶見她欲言又止,反緊張起來:“我婆婆怎麽了?”


    大奶奶一臉為難,半晌才道:“也沒怎麽,老太太最愛禮佛,不過讓三嬸嬸抄經文罷了。”


    大奶奶看起來雖不像撒謊的樣子,可五奶奶不疑心也不可能。明珠的事,老太太如何會不生氣呢?想到這裏,忙又問:“十四妹妹如何了?”


    大奶奶更覺難以啟齒了,三太太母女三人,除了三太太,明珍、明珠才到家時都幾乎沒了人形。眼下十五妹妹明芳都及笄要嫁人了,明珠的婚事卻沒著落。這也就是罷了,當初王家迎娶陳家三房七小姐明珍,其盛況蘇州、淮安兩地人哪有不知的?陳家的女兒不好娶,隻是聘禮也不見得能拿得出來。如今陳家又多了個侯府少奶奶、年紀輕輕就進士出身的陳明賢,與王家結了姻親,眼下又與韓家結了姻親。能拿得出聘禮的大抵也隻有商戶,可商戶地位低,隻怕陳家也不肯,即便陳老太太放了話出去,隻要尋個家戶清白的,可也沒人上門來說親。


    再者,要求放得這般低,也疑心是不是這位要議親的女兒有什麽問題。


    這會子屋裏還有客人,大奶奶不好細說,隻含糊道:“大家都好,十四妹妹病了一場,不過眼下也養好了。”


    她猶豫反而讓五奶奶不安,但也明白大奶奶的意思,隻歎了一聲道:“十四妹妹回去,若能得老太太做主就好了。”


    大奶奶聞言怔了怔,愈發肯定她們在京都出了事。依著大太太的說法,倘或不是出了事,三太太哪裏肯回去?明珍嫁了王家,必然也要給明珠尋一門與王家不相上下的親事。可事態發展卻更好相反,明珠如今要議親都越來越難。別說與陳家門當戶對的了,就是低一些的也不好尋。


    總不能,讓陳家低下頭求別人來娶明珠吧?


    “你也別擔心,陳老太太說了,十四妹妹的婚事,她老人家會做主。再說,十四妹妹病了一場,竟比從前沉穩了,性子也好了呢!”


    她受了那樣大的打擊,能活下來就不易。想到這裏,五奶奶不由得看了一眼正和明菲坐在西窗下說話的明玉。明珍、明珠兩個,對明玉總懷著敵意,可明玉卻救了明珠一命。然而,明珠到底能活多久?即便回了淮安老家,也不曉得未來會怎麽樣……


    康二老太太吃了午飯,不久就告辭回去。大夥將她送上馬車,目送馬車出了角門,才回到四太太正屋。


    “韓夫人竟然將康二老太太請了來,我也未曾料到。”姨太太捧著茶碗,不僅感歎。


    韓家的姑娘嫁給陳明賢,若論起門楣,算是低嫁了。來鋪床的有福之人,來頭也不小,娶了這位韓家的姑娘,真不曉得到底是福是禍呢。


    姨太太不由將目光落到四太太身上,四太太隻看一眼姨太太,就曉得姨太太心裏想著什麽,笑道:“我原打算,等賢哥成親,阿芳出閣就回老家去。賢哥到底年紀不大,有個能幹的媳婦幫他,我也放心。”


    姨太太不覺就想到上午四老爺鬧出的話,她是明白四太太的心,這輩子跟著四老爺沒少吃苦,對庶出子女好,可終究氣四老爺沾花惹草的風流性子。四老爺又氣她凡事都獨攬大權做主,兒媳婦還沒娶進門,就鬧起來,真長久住在一塊,不曉得還要鬧出多少事。可四老爺也委實糊塗,真叫他做主,這一房怕是早就完了。


    至於韓家的姑娘,獨立門戶,是絕無問題。賢哥仕途若得韓大人指點,也隻有益處沒壞處。反而是四老爺,留在京都才真叫人不省心。


    說到這事,就叫人不快。可沒想到還有一件叫人不快的事,王家來接李玉真的人,不但沒將李玉真接走,還要求見一見陳家從淮安來的人,要問問明珍的近況。


    四太太才知王家來了人,可聽著蔡姨娘的語氣,倒不像是來問明珍的近況,更像是來打聽明珍到底還活著沒有。四太太問大奶奶要了個嬤嬤,叫她去說。


    雖四太太與三太太不合,但說到底是一家子,蔡姨娘身為姨娘,也是陳家的一份子,想著李玉真說的話,早起了滿腹怒意,屋裏基本都是陳家人,不過一個姨娘,算不得主子,竟跑來正妻娘家撒野……越想越氣,直言道:“不過瞧著三太太不在京都,五奶奶有了身孕,三老爺、五爺是大老爺們不好將她怎麽樣,就這般無禮!說起來也是官家養出來的正經姑娘,我瞧著,倒像是市井潑婦!”


    她能這樣鬧,還不是因手裏握著把柄。她已成了姨娘,早就沒臉子了,隻怕是懷了魚死網破的心思。但,王夫人、王大人如何肯呢?


    明玉忍不住問蔡姨娘:“來接她的是誰?”


    蔡姨娘搖頭,道:“瞧著不像是普通婆子,打扮很體麵,其他人對她很恭敬……額頭左角有顆痣。”


    明玉立即在腦袋裏搜尋,她見過王家的人不多,而體麵的嬤嬤,額頭上有痣的,倒是見過,上次在趙家,王夫人身邊就跟著一位!這樣說來,難道她是王夫人安排來的?王夫人到底什麽意思?


    五奶奶自是比在場的任何人對王家都熟悉,聽到蔡姨娘說額頭上有痣,就忍不住緊緊捏著手裏的帕子,光潔的額頭青筋突突地跳,道:“我也去倒要瞧瞧她還要出什麽幺蛾子!”


    說罷已怒氣衝衝站起身來,倒是五奶奶身邊的邱嬤嬤,忙攔住五奶奶,低聲道:“四太太這裏正辦喜事呢!”


    一句話讓五奶奶冷靜下來,隻是怒意未消,朝大奶奶身邊的嬤嬤道:“不必與她們客氣,問什麽照實說就是了!”


    那嬤嬤眼底閃過疑惑,望著大奶奶,大奶奶微微點了點下巴,她朝眾人福福身就跟著蔡姨娘退出去。


    五奶奶雖冷靜下來,到底臉色不好,屋裏的氣氛更顯凝重。不曉得緣故的,不免好奇,可曉得緣故雖不像五奶奶那麽生氣,卻也皆沉著臉蹙著眉頭,她們就是想問,也不好這會子開口。


    沒過多久,那嬤嬤就回來了,倒也沒什麽異樣,隻是道:“蔡姨娘送她們走了。”


    邱嬤嬤不覺鬆了口氣,問那位嬤嬤都說了些什麽。嬤嬤道:“說七姑奶奶回淮安老家也有好些日子了。一直沒有消息來,不曉得到底怎麽樣,因此才問問。隻是……”


    嬤嬤也不曉得該不該說,遲疑片刻,道:“奴婢聽著那話裏的意思,倒好像王家疑心咱們家隱瞞什麽。”


    她雖沒說明白,可見過明珍的大抵都能猜出來。明珍離開京都時,瞧著已像是到了大限,長途跋涉回了老家,說不得這個人已沒了。懷疑陳家隱瞞事實,就為了保住與王家的姻親關係麽?


    這話使屋裏的氣氛更多了幾分隱隱怒意,來接李玉真的是王夫人身邊的心腹嬤嬤,言行代表了王夫人本人的意思。難道王夫人真這樣懷疑?!


    可是,即便要問,也不必讓李玉真來多此一舉,這般得罪陳家。王夫人真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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