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跑出來的時候,景以茹的臉上有平時從未有過的慌張,在醫院門口站定的她濃重地喘著粗氣,肩上背著的包狼狽地滑落下來,待呼吸漸漸平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伸出手將淩亂的頭發整理到耳後,她將包重新背好,臉上恢複一貫的沉靜冷淡,接著大步地向著前方的林蔭道走去。


    剛才,在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她終於決定要走出那個隱蔽的走廊,去手術室的門外守著正在接受手術的父親。可就在她邁開步子的同時,十年前的那場噩夢,連同著五年前的那場車禍,就如同兩個重達千斤的腳鐐一般纏在了她的腳踝上,使她絲毫都動彈不得。遠遠地站在走廊的這一頭,看著盡頭處那醒目的紅色燈牌,她不知道自己要怎麽樣邁出下一步,怎麽樣去靠近自己的親生父親,怎麽樣回到最初,回到那個曾經也屬於她的地方。


    畢竟在這期間,發生了太多事,而她也變得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


    “……景以茹已經死了,死在那場車禍裏了,所以你不要白費口舌了,我是不會回去的……”


    當初在墓園中給以沫說的那番話如今依舊清晰地回響在耳畔,說出這樣決絕的話,她的心中不是沒有想過要承擔後果,無望地等待了五年時間,她早已清楚地明白這個家中並沒有屬於她的一席之地,如今再強行地插足又有什麽意義呢……況且,以如今爸的身體狀況,見到她之後無疑會平添許多無謂的刺激,如果因為她的出現而再發生些什麽……


    想到這裏,她沒有再作一秒鍾的停留,轉身便踏上了下乘的電梯,走出電梯後更是一路跑著離開了醫院。


    如今坐在出租車上,景以茹看著窗外快速後退的城市,一種極度陌生的感覺突然就席卷而來。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遺失了愛情,現在看來,連近在咫尺的親情她都無法觸及了。


    所以說時間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


    這樣想著,她伸手撫上隱蔽在額角深處的那道傷疤上,接著嘴角扯出一個略顯悲涼的淺笑。


    景以沫和夏越朗回到手術室門外的時候,景海威的手術依舊在進行,而此時距離手術開始已經過去了兩個半小時。夏母謝芳華看到兩人終於回來,麵上露出些擔心的神色,站起身來先是走到了夏越朗跟前,語氣中透著不放心地問道:


    “怎麽去了這麽久,沒有出什麽事吧?”


    夏越朗轉過頭看了看已經恢複一臉淡然的景以沫,接著搖了搖頭回道:


    “沒什麽事,隻是幫以沫找鞋花了些時間,景叔的情況怎麽樣了?”


    謝芳華看了看緊閉的手術室大門,搖了搖頭沒有回應。就在三人均陷入沉默之際,緊閉許久的手術室大門處終於有了動靜,刺目的紅色燈牌已經熄滅,身穿綠色滅菌服的趙醫生一邊走出一邊摘下口罩,神色中透著些許疲憊和凝重。


    景以沫見狀立刻迎了上去,看到趙醫生的神色,她的心髒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攥住了一般,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努力克製著心底的不安,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問道:


    “醫生……我爸他……”


    此時夏越朗和謝芳華也都圍了過來,同樣詢問地看向醫生。趙醫生將微濕的口罩拿在手中,大口地呼吸了一下放鬆後的空氣,接著回答道:


    “你父親暫時脫離了危險期。”


    聽到這句話,景以沫緊繃的神經一下放鬆了,可還沒等她將壓在心頭的巨石卸下,趙醫生接著又道:


    “我們隻是初步地將部分腫瘤進行切除,可是因為在切除的過程中你父親的情況很不穩定,手術中的出血量也較大,所以不得不中途暫停,隻是盡力將血止住了。接下來的情況並不明朗,還需要作進一步的觀察,而且即使今後再做手術,成功的幾率也很小,所以請你們隨時做好心理準備……”


    聽到這裏,夏越朗不禁垂目看了看身旁的景以沫,他以為她聽到這個消息會支持不住,所以特地站到她的身邊,可是這樣看過去,他卻發現她的神情十分平靜,除了臉色和唇色有些許蒼白之外。


    平靜是好,隻是在如今這樣的情況下,這種平靜顯得有些不尋常,反而讓人更加擔心。


    “……我知道了,謝謝趙大夫。”景以沫知禮地微微一鞠躬道。


    “如果住院手續已經辦好的話,就帶你父親好好去休息吧,接下來也不要過於擔心,我們會盡力的。”最後這樣安慰了幾句,趙醫生便離去了,隻留下了景以沫三人站在原地,徒對著大敞的手術室。


    沒一會兒,幾個護士便推著景海威從手術室中出現了,隻見景海威平靜地躺在擔架車上,半白的頭發有些淩亂,略顯蒼老的麵容在涼白燈光的照射下更加虛弱,隻看一眼便讓人心疼。他的手背上尚輸著液,緊閉著眼睛應該是睡著了。


    看到父親的那一刻,景以沫微微愣了一下,擔架車的車輪滾滾而過,沒有在她的身邊作一刻的停留,她甚至都看不清父親現在如何了,是不是需要她,是不是要看到她,是不是需要她去握著他的手,還沒等她將這些落實,父親就那樣過去了。那一刻,她突然間發現,原來這麽多年,她與父親相依為命,她竟沒有好好地看過他,沒有好好地照顧他,沒有好好地留在他的身邊,等她想要去觸及他的時候,他卻已不會在原地等她,她竟快要失去他。


    突然領悟到這一點,她的心中騰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


    看到景以沫站在原地發愣,夏越朗默歎了一口氣,接著便向前一步,伸手落在她的肩頭,盡量將安定的力量傳給她,沉聲道:


    “我們快過去吧,景叔在等你。”


    新嵐小區的一棟公寓樓下停了一輛出租車。


    車門打開,一個身穿灰色風衣的女子頹然地提著一個黑色的包從車內走出,待出租車絕塵而去,她都沒有邁開步子。


    不知為何,自從從醫院裏出來,景以茹就覺得自己的心中像是壓上了什麽東西,沉悶得讓她透不過氣。這種感覺已經許久都不曾有過,即使在車禍後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裏,都不曾遇到過。她以為她的心已經變得堅硬,堅硬到不會再被任何事物破壞和摧毀,堅硬到不會再讓任何不必要的情感混入其中。可是此時此刻,她卻分明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擠進她嚴防死守的心房,企圖將她好不容易重建的一切慢慢地摧毀。


    莫名地感到一陣恐慌,她趕忙邁開了步子往公寓的樓道跑去,心中隻留有一個念頭,那便是快點見到一個人,隻有見到了他,她的心中才不會如此不安。


    站在電梯中的景以茹微微地喘著氣,抬起頭來看著電梯上方不斷變換的數字,心中也跟著默默倒數。


    “叮”地一聲,電梯終於到達尹夜熙公寓所在的樓層,她連忙邁步走出電梯,可剛走了沒幾步,便又頓住了。胸口依舊在上下起伏,景以茹有些驚訝地看著麵前提著個行李箱的人,那個她此時此刻最想見到的人。


    “你這是……要做什麽,夜熙?”


    隻見眼前的尹夜熙穿著一身黑衣,手中拉著一個大的行李箱,儼然一副要搬離這裏的樣子。


    看到麵前突然出現的人,尹夜熙也微微愣了一下,那一刻,他竟以為是她回來了,因為若是猛然間去瞅的話,以沫和以茹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很像的。但這念頭剛一產生便立刻被他否定了,此時的她應該是陪在她父親身邊的,這種時候她不可能拋下她的父親,並且她也已經沒有任何理由會回來了。


    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尹夜熙的嘴角苦澀地勾了勾,並沒有理會景以茹的問話,他拉著箱子徑直從她的身邊走了過去。


    眼看著他沉默地從自己的身邊經過,景以茹的心突然間就亂了,她試圖去拉住他的手臂,可是卻拉了一個空,慌亂之下她趕忙轉過了身,接著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與此同時一向沉穩的聲音也變得不再沉穩,有些顫抖地道:


    “你這是要做什麽?你是打算一走了之嗎?你是想要拋下我嗎?你說話啊夜熙……”


    被強行拉住的尹夜熙終於停下了腳步,可是他並沒有轉過身來,而是保持著要邁步的姿勢,思量了一會兒,接著道:


    “我想離開一段時間。”


    “你要去哪?我也跟你一起,反正這裏也沒有什麽能讓我留戀的了,夜熙我們一起……”


    “我想一個人。”


    景以茹還想說點什麽,便被尹夜熙簡短地打斷了,他的語氣透著一種不可動搖的堅持,如同他此時的背影一般令人生畏。聽到他這樣說,景以茹的心中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麽,這種意識就像是壓斷她心中最後一根稻草的石子一般,帶給她無限的絕望。


    “尹夜熙……你知道我為了你都失去了什麽嗎?這五年來,我為了找到你花了多少心思品嚐了多少痛苦你知道嗎?為了你我放棄了我的家人和家庭,失去了我的容身之處,我放棄了所有來到你的身邊,可你居然說要離開?你怎麽能說要離開呢?你……”


    這時一直背立著的尹夜熙終於轉過了身來,隻見他的眼中神色淡漠,優美的嘴唇微張,殘忍的話就那樣出口:


    “我並沒有讓你做這些。”


    說完了這句話,他沒有再作多的停留,拉著行李箱徑直乘上了下行的電梯。


    手中變得空蕩蕩的,景以茹孤身一人站在昏暗的樓道裏,略顯單薄的身子止不住地在顫抖。接著沒由來地,一滴眼淚“啪”地落在掌心,拳掌緊握,她無力靠在牆根處,哽咽著哭了。


    她以為,她謀劃已久的這場仗總算是打勝了,卻沒有想到,最終竟是什麽都沒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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