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個藥鋪,一直是沈劉梅的夢想。


    但是,鑒於他們家本來就是開藥鋪的,又因為後母異弟存在,為了不引起外人某些猜測,這句話就得換個說法。


    “….開個連鎖店,我們順和堂從安國走出來,我要再開回去…”


    “小姐..小姐…”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


    沈劉梅猛地睜開眼,一眼就看到青仆仆的帳頂,這種帶帳子的木床,帶著不屬於她所熟知世界的氣息。


    “小姐…你又做夢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將帳子掛起來,圓圓的眼睛笑成一條縫。


    沈劉梅看著她笑了笑,這孩子叫青丫,是“自己”的貼身丫頭,而如今“自己”不叫沈劉梅,叫做劉梅寶,年紀比這丫頭大一歲。


    她喜歡這個名字,而且從理論上說沈劉梅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自從幾天前自己莫名其妙的借屍還魂後,她已經決定用劉梅寶這個名字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我又睡過頭了?”她坐起來細聲細語的說道。


    青丫推開窗,初夏清晨的風帶著一絲潮氣撲了進來。


    “小姐你身子才好,多睡些才對…”青丫露出小小的虎牙,開心的笑著。


    劉梅寶衝她再一次笑了笑,從**坐起來,穿上小小的磨了邊的繡花鞋,一手就將一旁的葛布短衣套上。


    “姑娘,你做夢又說順和堂了….順和堂是什麽?…”青丫幫著她紮雙鬢,嘴裏咬著紅頭繩好奇的問道。


    模糊的黃銅鏡裏,映照出一張小小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眉清目秀,比起曾經的自己…要好多了。


    劉梅寶抿嘴一笑,鏡中女孩子略有些蒼白的臉頰呈現兩個小小的酒窩。


    青丫從身後探過頭,也對著鏡子一笑,“小姐笑起來真好看…..”


    “好了,走吧,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劉梅寶一笑,站起身來,利索的將袖子挽起來,露出纖瘦的胳膊,“…起得晚了,再不去劈柴,又要挨罵了……”


    四月末的天,大地上已經是碧綠一片,剛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清新的不像話。


    劉梅寶拉開咯吱響的木門,忍不住深吸了口氣。


    “真是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啊!”她伸個懶腰說道。


    “姑娘,現在是春天啊。”青丫說道。


    “意境意境,別摳字眼。”劉梅寶笑眯眯的答道,一步邁了出去。


    青丫撓著頭跟在她身後,覺得自己的小姐不愧是有私塾先生教過的,說出話的很是高深。


    她們兩個住的屋子其實一間用於存放幹柴的雜貨間,邁出門,就站到了院子裏,斜對著兩間尚算整齊的瓦房。


    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正將一根木棍放好,一手抓著一個斧頭,在他腳下,散落著幾塊劈好的柴。


    “少爺,”青丫忙踮著腳跑過去,張口要說話。


    那男孩子忙衝她做個噓聲動作,青丫領會,立刻掩住了嘴,縮頭笑了笑,一手接過斧頭。


    “少爺,您這麽早就起來了?”她放開手,又將聲音拔高笑著說道。


    男孩子也跟著笑了,將腳步走得重重響,一麵也亮亮的答道:“我去打水….青丫,你們已經劈好柴了啊….”


    說著話他向劉梅寶看過來,笑容憨憨。


    劉梅寶忍不住也笑了,用這兩天才學到的禮節,衝他叉手施禮。


    “多謝表哥。”她走近幾步,壓低聲音說道。


    男孩子笑得更憨了,擺著手,麵上還帶著幾分羞澀,“妹妹你病才好….還要做這些我..我又幫不上別的..….”


    聲音裏很是慚愧。


    “狗子!”正屋裏突然響起一聲亮喝,嚇飛了樹上兩隻才落腳的鳥。


    男孩子立刻不言語了,抓起一旁的兩個木桶,飛也似的跑出大門。


    青丫也加快了手裏的動作,哢哢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在院子裏響起來,劉梅寶就在一旁打下手,屋門咯吱一聲響,伴著踢打踢打的腳步聲,走出來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婦人,柳眉斜上,麵容粗糙,穿著葛麻粗布短褥,下身係條長裙。


    婦人伸手挽著頭發,朝這邊斜了眼。


    青丫立刻放下手裏的斧頭,幾步跑到一邊的灶台間,從甕裏舀出水盛了一木盆端了出來。


    “舅夫人,婢子幫您梳頭。”她殷勤的說道。


    “我可享不了這虛福,有這功夫,小蹄子你多背些柴回來才是正事!”婦人哼聲說道,伸手推了青丫一把。


    她粗手大腳,青丫立刻蹬蹬後退幾步,差點摔倒在地上。


    婦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挽起袖子自己洗臉。


    她洗完臉,看到劉梅寶和青丫還在劈柴壘柴。


    蒙蒙晨光中,那個瘦弱的小姑娘動作嬌嬌氣氣,與其說壘柴,不如說撿花拾草,看上去倒是賞心悅目,但那婦人頓時火氣蹭的就上來了,抬腳抓下一隻鞋就砸了過去。


    “聾了嗎?讓你們滾出去撿柴!還磨蹭什麽!”婦人罵道。


    鞋子砸在劉梅寶身上,將她嚇了一跳,主仆二人呆呆看了眼不知道為何又暴怒的婦人,還是劉梅寶最先反應過來,忙拉了把還要說情的青丫,抓起地上的麻繩和破筐就忙忙的走出去了。


    “小姐,還沒吃飯呢….”青丫跟在她身後,委屈的抹眼淚道。


    身後婦人的罵聲滾滾傳來,都是方言重重的土話,雖然自從醒過來那一刻,她每天都能聽到這罵,但還是有些聽不明白。


    劉梅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那裏上吊的勒痕已經消退的不見了。


    好好姑娘家學什麽不好,學上吊,如此自賤生命,就是自己也要罵她了。


    這裏是一個小村落,劉梅寶的家就在村口,不遠處有丘陵,一眼看去鬱鬱蔥蔥,靠山吃山,這是整個村裏的人糊口的依仗。


    這個村子叫永安,醒過來適應了三天後,劉梅寶就從小丫頭嘴裏打聽出來了,雖然小丫頭所知甚少,隻知道這裏叫永安,然後縣城叫解縣,然後還有河中府城,以及京宿安,再問別的地方就說不上來了。


    劉梅寶的地理學的不好,且天生沒有方向感,因此始終搞不懂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從四周的環境以及這些日子的飲食習慣來看,是在山西河北的大概範圍。


    “這麽說我爹娘都不在了?”劉梅寶一邊走,一邊閑話般問青丫。


    她沒有得到這個劉梅寶的記憶,對於將要依仗生活下去的這個身份很是好奇。


    青丫似乎不願意提起她的身世,所以這些日子,劉梅寶是從那婦人的罵聲中猜出個大概的。


    這婦人是劉梅寶的舅母。


    “這麽說舅舅也不在了嗎?”劉梅寶若有所思的問道。


    許是這些日子看自己家小姐情緒穩定,不似以前那樣毫無生機一根稻草就能壓斷一般,青丫膽子便大了些。


    “小姐,你真的什麽也不記得了?”她小心的問道。


    劉梅寶點點頭,不是不記得,而是不知道。


    “那我告訴小姐,小姐可要答應奴婢,再不去尋死...”青丫的眼淚頓時就湧出來了,如果可以,她真的寧願小姐一輩子都記不得那些事,但作為劉家的女兒,又怎麽能真的忘卻父母的大事,那是不忠不義不孝啊。


    劉梅寶的父親原是解縣縣令,母親就是本地人,一年前有的韃子來犯,劉知縣率眾迎敵以身殉國,劉梅寶的母親以死殉節,如果不是舅母動作快,搶在城破前帶走了劉梅寶,隻怕這一家都要不存在了。


    這夫婦二人的行為本該是朝廷嘉獎的忠義典範,卻不想不知怎的朝廷竟下文問罪,說是劉梅寶的父親不是迎敵而亡,而是避敵逃而亡,這性質完全就變了,人死了也被論了罪,與此同時倒黴的還有劉梅寶的舅父一家,舅父為協助劉梅寶父親抗敵,帶著家團去協助抗敵,自然也無生還,最後忠義二字沒撈到,反而也跟著妹夫一同被扣了罪名。


    聽青丫哽咽的說完,劉梅寶說不上心裏什麽滋味。


    “小姐,你要相信,老爺是絕對不會避敵逃亡的....”青丫拭淚說道,“當時奴婢跟小姐都在夫人跟前,接到了老爺派人送來的用血寫的絕筆,老爺在信上說了,沒有援兵但絕不會投降辱沒氣節,夫人才決定以身殉節的.....”


    沒有援兵嗎?劉梅寶苦笑一下,看起來應該是這裏的問題。


    “我當然相信。”她點點頭拉著青丫的手說道,遲疑一刻,“那封絕筆呢?既然有它在,為什麽不上報以證...爹的清白?”


    青丫搖搖頭,“舅夫人說,那些朝廷的官都是黑心腸的瞎眼睛的,就是報上去也沒用,反而更惹來禍端,所以,舅夫人收起來了......”


    劉梅寶歎了口氣,這個一家的遭遇真是夠可憐的,原本是個官家小姐,一夕之間親人盡喪,又蒙此大冤,別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就是個成年的大人也隻怕受不得。


    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孩子避禍到這永安村,生活甚是困苦,這劉梅寶心結本就鬱鬱,舅母亦是遭難憤恨滿滿,也不會去把劉梅寶當千金小姐嗬護將養,於是久病成疾,劉梅寶覺得生日可戀,便也學了母親趁人不備懸梁自盡了,然後才有了沈劉梅借屍還魂的機會。


    青丫講完用袖子抹著眼淚嗚嗚的哭,劉梅寶撫著她的肩頭安慰一番。


    “天日昭昭,總有一天恩….他們的冤屈會大白於天下的。”她輕聲說道,自然不習慣叫別人爹娘,“所以我們都要好好的活著,隻有活著才能看到那一天不是?”


    “小姐,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青丫含淚驚喜說道。


    劉梅寶微微一笑,點點頭,甩著手裏的麻繩加快腳步,一麵說道:“快點去撿柴吧,為了早點回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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