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給床上之人反應過來的機會,慕伊用力壓住他的肩部,側躺將朝被褥裏埋了埋,呼吸打在他的後頸,“我擔心你還會像之前以前,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睡吧,我會在這裏的。”


    她的體溫也不算太高,可相比較他,確實高得多。人說冬日最容易落寞,冰冷的棉被裏一人獨子縮成一團,靠微弱的熱氣強撐到天明,醒來隻覺得渾身疲憊,呼出的氣和孤獨一起,在冷空氣下現出原形。


    有句話叫趁虛而入,很多人不願承認,但事實如此,當你孑立單打獨鬥忍受痛苦之際,溫暖的靠近就是你戒不掉的毒。顧墨其實很想趕她走,可不知道為什麽那句滾出去就是如鯁在喉,在破喉而出的那一刻失音。原因很複雜,他不願想,也不願懂。此時心中的安寧讓人沉迷——遊蕩太久,珍饈饕餮繁華似錦也乏然無味,讓人疲怠。


    慕伊合衣靠著他,察覺到他隱蔽的往裏移的動作,往後退了一些,轉而平躺在床上,她想讓他溫暖而非局促。雙手交覆在腹部,闔上雙眸,盡力讓呼吸均勻平穩,隻有這樣他才會盡快放鬆睡下。


    放空一切,她心中非常平靜,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難得的靜。她覺得自己自從承認遇見的是他後就異樣的溫和,想陪伴他,讓他不再那麽痛苦難受,不用經曆壓抑仇恨和瘋狂。那些有關遇見離開背叛的疑問,在生離死別前,一切都不重要。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真相,在屬於他們的世界裏,她等著他。


    顧默這一覺睡得極為安穩,醒來時,她已離開。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慶幸,隻是心中有一種隱秘而深墜的情愫。她說夢裏見過他,他又何嚐不是?隻是,虛幻牽扯從何而來?難道是前生斷不了的糾葛延續至今,可他不過一個半腳踏入鬼門關之人,能給她什麽?


    “醒啦!先吃飯,我熬了藥。”房門被推開,看見他醒了,嘴角蕩開一個自然的笑容,陽光和她一起攻城略地,光華照了滿懷。他看著她,隻覺得第一次見她時的冷漠已經模糊,好像她一直都這麽暖,遠勝暖陽。


    藥很苦,她緊張地看著她,似乎怕他忍受不了,在他一灌而盡放下碗那一刻趕忙遞上蜜餞,他不動,她就幹脆直接塞進他嘴裏,甜的味道在口中散開,衝淡藥草的酸苦。心中有一種很難描述的感覺,五味雜陳,又或比那還要複雜,低低歎了口氣,隻覺的是甜蜜的負擔,想嘲笑自己,又忍不住細細回味。


    其實他味覺很淡,被不同□□養食幾月之久的後遺症遠不止身體的折磨,嚐不出大多的味道,苦或甜,於他而言區別不大。不僅如此,他內心極度厭惡拒絕大口吞飲任何食物,盡管冥水城民皆知他尋遍大夫,可沒人知道,他從來不喝藥,隻在毒發之際逼著自己飲血。


    似乎被那晚他的模樣嚇到了,慕每日都搗鼓各種藥草,然後端一碗黑乎乎的東西給他,接著糖,蜜棗,蜜餞,各種甜的塞進他口裏。他默默的吃,也不告訴她,不知道為什麽,他直覺認為她若知道了,眉間的憂思隻會更加濃鬱。


    已經夠了,他不想她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他身上。生活從未如此規律過,一日三餐,早睡早起,飯後半時辰喝藥,早上晚間去散散步,看脈脈流水,鳥啼蝶飛,讓人安寧而平和。隻是虛耗了她,陪伴一個將死之人。沒了鮮純之血的克製,他一日不如一日,盡管有她的藥在壓製,可自己的身體狀況之際最清楚,他想也許他沒法配她一起過三年。


    像夢一樣的每天,夢裏一樣對著他笑著的她。沒了多少次從深夜驚醒的噩夢,沒被濃鬱粘稠怨恨壓得喘不過氣。將城主該負責的事務交給了另一個人打理,隻每日和她朝夕相對。


    這日,例行飯後散步。她固執地牽著他冰涼的手,不住地摩挲,傻氣地想要以這種方法來讓他沁涼的雙手變得溫暖。她不是多話的人,可就算一路沉默,他也深覺舒心,這種感覺,誰都給不了,包括他所謂的親娘。


    被扔到河中,那個女人派人救回了自己,卻也沒有愛他甚過自己的丈夫。他不過是被冠上她的姓送到一個古樹下,她以為會有虔誠之人撿到他,誰知道把他送進蛇窟。他想,從他設計弄死她深愛到願委曲求全的相公那一刻他們的緣分已盡,現在,不過是維護表麵的母慈子孝。


    可她不一樣,太美好,還年輕,可以擁有的燦爛的人生,而不是和一個心狠手辣的斯文敗類敗壞了名聲。


    拉住她,將她擁進懷裏,下巴輕輕貼在她柔軟的發頂上,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對不起。”聲音裏有愧疚又有無奈。他想她肯定實現不了當初的狠心,讓她和他一起死。可現在放開她同樣困難,他骨子裏的自私做不到。


    “怎麽啦?我喜歡和你一起。”聲音柔且輕。自然地回抱,手虛晃著,沒有合實、她不敢,害怕他的腰可能還粗不過自己,害怕被骨頭咯得心抽疼,害怕要逐漸見證他的生命在燃燒殆盡。藥石罔顧,他一日一日憔悴下去,無論她怎麽努力,都找不到希望。從未想到見證心愛之人的死亡此等無助絕望隻敢心中垂淚話淒涼。


    “我不會放你走的。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他緊緊抱住她的腰,語氣裏有種虛張聲勢的惡狠狠,卻聽得她隻想落淚。


    “你趕我也不會走,記得嗎?我說過是為你而來的,隻有你。”把頭深深埋進他的胸膛,害怕眼淚奪眶而出,他的懷抱不再十分有力,甚至略顯疲軟。但隻有他的氣息,加了兩味香料:思念和悸動。


    河邊人鳥蟲聲俱絕,天與雲山與水,此間唯爾二人。


    ****


    兩年一晃而過,他的藥吃完了。


    慕伊的麵色越來越壓抑,扯著嘴角強顏歡笑。可凡是背對著他,眉眼間的細紋堆積。她很清楚,憂愁如何爬過他的肌膚,病痛如何吞噬他的身體。


    他發作的時間越來越頻繁,對藥的需求越來越大。時間遠比他們想象的殘忍,他越來越虛弱,那種無需掩飾就能看見的虛。衣服越來越寬大,她給他改過,現在卻還是顯得像偷穿別人衣服的少年。


    慕伊拉著線給他比尺寸,想要再把衣服改改,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緊咬著嘴唇,害怕忍不住發出聲音。


    身後的人一直不動,顧墨有點奇怪,“怎麽啦?”欲轉過身看看情況。


    慕伊趕緊慌忙用袖子擦掉眼淚,繼續動起來往下量,攔著他轉身的動作,故作笑道:“別動。我就是覺得自己手藝越來越好,自我陶醉一會。”


    顧墨輕笑道,“真是不知羞。”他的聲音這些年越發輕,連大聲說話都顯得是一個奢望。人越來越平和,笑容越來越多,慕伊每次看見都覺得心驚膽顫,寸步不離,她怕轉身就是天人永離。


    微紅的眼眶根本無法掩飾她剛剛在幹什麽,顧墨心下澀然,攬著她輕撫她的背部,“沒關係的。這兩年多是我人生擁有過最快樂安心的時光,我一點都不遺憾,隻是後悔,從前竟沒有主動去尋你。”


    他像哄委屈傷心而哭的孩子似的,輕柔細語地哄她,可越是這樣,慕伊越是控製不住。她拚命地想要收回眼淚,最後卻隻能埋在他懷裏失聲痛哭。一次就好,就一次。剩下的日子裏你看到的全都是燦爛微笑開心快樂的我,我隻想把最美的那一麵定格在你記憶中,這樣你每次想起我,都會微笑。


    顧墨無奈。這兩年,有她的陪伴,他淡然很多。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從前心中裝滿的不過是毀掉明家,報仇雪恨。可那女人跪在他麵前求他,他一時不忍才推遲了計劃。沒想到,會遇見她。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早一點遇見她,他會不會沒有這麽失落遺憾。


    他殺害了很多無辜的孩子,以佛家來說,地獄才是最終的歸所。可他不悔,如果沒有這種極端的方法續命,他定活不到與她相識之日,體會不到哪怕片刻也讓他不枉走人間一遭的感情。


    “沒事的。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以後,找一個愛你的人嫁了,過正常的生活。日出日落,隻要健康平淡,讓你每天開心,就好。”他說的那麽平靜,像年邁父親托付年幼的女兒,又像深情的男人放不下心中所愛,不得以放手。


    慕伊聽得哇哇大哭,抓著這人的衣服不停擦鼻涕和眼淚,氣都喘不過來,形象盡失。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她就在他麵前失控了,忍了那麽久都功虧一簣。可她不想這樣,她不想和他做這樣的任務。明明他會活的好好的,為什麽要讓她看著他死。他不報仇了,城主都不是了,為什麽係統還不喊停,為什麽不讓他們回去。為什麽他跟了她這麽久都不肯在現實世界裏現身?為什麽不跟她解釋以前的事?為什麽她找不到他?


    她越想越氣,想要捶打他的胸膛,突然想起他如今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隻能自己打自己。


    “顧墨,你就是個騙子。世界上最會騙人的騙子。你怎麽能讓我去找別人?你說了你死會帶上我的。”


    “是。我是騙子。可是你還有很多美好年華,你值得被更好去愛。我活著的日子,都會陪著你,這樣已經足夠了。”


    “不會的,你死了我就死了。”


    “慕伊……”顧墨無奈地喊著,她一直都是乖順聽話的模樣,冷靜沉著地厲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講理,他簡直就是手足無措。隻能不停輕拍她的背,想要止住她的哭泣。


    倏地,懷裏的人猛地抬起頭,雙眼通紅,淚水流到嘴裏,麵龐一片狼藉。


    明知死離,卻求生別。想起他可能會在她麵前永遠閉上眼睛,就覺人生無望頹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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