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曆38805年的最後一天,伊蘭自昏睡中醒來。


    病房中隻她一個人,她睜著眼睛無意識地望著屋頂,沒過多久,又覺困乏。這些天,她昏睡的時候居多,也習慣了病房的清淨,正想合眼繼續睡覺時,瑞恩的視訊請求過來。


    “美女,你好些了嗎?”視訊那頭的瑞恩正經了不少,盯著伊蘭仔仔細細地觀察。


    “好多了。”伊蘭的氣息仍然虛弱無力。


    瑞恩瞧著伊蘭的臉色比送去醫院時要紅潤一些,不由笑道:“今天基地年底聚餐,我拿了很多吃的,給你看一看解解饞。”說著,他真就端了滿滿一碟子,托在身前給伊蘭看。


    伊蘭被逗笑了,隻可惜笑了兩聲就變成咳嗽。


    瑞恩微微蹙眉,旋即笑侃:“美女,不逗你了,你現在沒有戰鬥力。我再和你說兩句,就讓你休息。”


    “沒事的,我剛睡醒。”


    “在醫院習慣嗎?”


    “醫護機器人比較笨,隻會說一句話。”伊蘭微笑道。


    “你有力氣嫌棄機器人了?它說了哪句煩到你了?”瑞恩嘻嘻直笑。


    “請讓我送您去泡營養液。”


    瑞恩嘖嘖搖頭:“它對你伺候這麽周到,你還不滿意?”


    “我更想讓它說,請讓我送你去吃大餐。”伊蘭假意抱怨道。


    瑞恩笑出聲:“剛剛刺激到你了吧?沒事,等你好了,想吃什麽都能自己做。”


    “那倒是。”


    “美女,我發覺你人緣不錯啊,好多人都想問候你。不過他們怕影響你休息,所以我隻好先把美食放一邊,和你說兩句,回頭我還要向他們匯報,說你已經好多了,沒錯吧?”


    伊蘭微愕,旋即心裏暖暖的。牽起嘴角。感動地說道:“是的,我好很多了,瑞恩。你替我謝謝大家。”


    “那還要你說?就我們倆圖朵出來的,大家都當我是你的發言人,苦命啊。”瑞恩搖頭笑歎。


    “要不是我還虛弱著,我哪敢讓你說?”


    瑞恩一挑眉。笑道:“美女,有你這句話。我就知道你快要好了,你隻要稍微有點力氣,絕對先留給嘴巴用。”


    “你就趁我沒有還手之力的時候,使勁攻擊吧。回去後我都能討回來。”伊蘭軟綿綿地說著,唇邊溢滿笑意。


    瑞恩笑得更歡脫:“看來再過幾天,我必須打起精神和你說話。好了。美女,好好休息。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伊蘭噙著笑容,不一會陷入夢鄉。


    就這樣,睡睡醒醒,她差不多在宸環駐地醫院待了兩個月。


    起先,她完全動不了,任由醫護機器人擺布。這多半個月以來,她自己覺得調養得還不錯,開始在醫院的後花園裏每天散散步,活動一下筋骨。


    前兩天起,伊蘭看膩了後花園的風景,漸漸將活動範圍擴大到醫院所有的公共區域。


    她尤其喜歡逛到專供病患使用的臨時等候區,那是一個大草坪,上頭錯落搭著不少小屋,隻要是醫院診治係統裏的病人,都可以去那兒休憩歇個腳。


    伊蘭沒好意思去占人家的等候室,她在醫院裏有單獨一個豪華病房呢。所以她一般就在草坪的邊緣,找個樹蔭底下的座位,一坐就是大半個小時。


    原因無他,這草坪外麵連著一個大廣場,斜對麵據說是宸環駐地的迎賓中心,看過去總比醫院熱鬧些。


    這些天來,伊蘭眼前晃蕩最多的就是醫護機器人,連後花園裏偶遇個病友都是很少有的事情。即便遇上個把人,最多互相微笑對視一眼,就沒有人主動想來和她聊天的,可能是人家覺得她步態虛晃晃的,不敢太過叨擾她。伊蘭自己呢,也不好意思湊人跟前搭訕。因此,在宸環駐地醫院的這段日子,除了周末,凱旋基地的同事視訊過來問候她,其餘時間,伊蘭過得甚是孤清。


    她在草坪邊緣麵向廣場坐著,眼巴巴地觀察對麵的迎賓中心,得出一個結論,宸環駐地的來客真不少。她轉念一想,也難怪,這是一個邊防駐地,很多去附近邊緣星帶探索科考或者巡邏的艦隊都要在這裏補給休息。


    午後,有不少人從迎賓中心走出來,在廣場上散步。看他們的服飾,不像星海邊防軍,估計是什麽艦隊的人在宸環駐地下艦休整。


    伊蘭百無聊賴地瞧著這些人,忽地目光一頓,心跳驟然停滯。朝醫院這個方向不緊不慢踱過來的幾個人中,有一個非常像霍斯北,伊蘭乍看之下,頭一個念頭居然是阿北來看我了。


    可是她按捺住心慌,定睛第二眼,就知道那人不是霍斯北,即使那人連氣質都有些像,眉眼更相似,但絕對不是霍斯北,他看著要比霍斯北年長些,而且他兩旁簇擁著幾人,一看就知道是軍官,霍斯北卻是在機甲研究院讀書。


    伊蘭不錯眼地盯著那人,從麵容到身高到走路姿勢,無一不和霍斯北作比較,直到那行人拐彎往回走,她還盯著他的背影。


    他們在廣場上逗留了半小時左右,大部分的時間在迎賓中心那頭,畢竟醫院這塊地景色雖不錯,但一般人都不太愛接近。後來隔得遠,伊蘭其實已經看不清楚了,但是她還是執著地盯著那堆人瞧,憑著大概的直覺,瞅準了其中的那人。


    他們進了迎賓中心後,伊蘭仍然望著門口方向。良久,她才收回視線,失魂落魄地返回病房。


    伊蘭躺在病床上,明明告訴自己快點睡覺,卻仍抑製不住地比著方才那人的樣子,想霍斯北如今是什麽模樣了。


    浮在伊蘭腦中印象最深的畫麵,當然是大學畢業送行那天,霍斯北在登艦口手按胸膛無聲唇語“快來”的樣子,那是他們的最後一麵。她在流花三號引爆前想到他時,就回憶著他當時的眉眼神情。


    不過,此刻,時間閑得慌,她還記起霍斯北的機甲演練獲獎視頻,他笑看著他搭檔發言的表情很溫和,他和他搭檔一高一矮一雙人並肩而行的樣子也挺和諧。


    伊蘭拿起被子蒙住了臉。閉眼準備入睡。昨日種種譬如死。而她,幾乎實打實地死過一回了,這一次若是她真地埋骨在流花三號。這個世界缺她也沒什麽打緊,每個人都照過日子,其中也包括霍斯北。


    在赴死那一刻,她是真心希望他這輩子無病無災平安喜樂。這就夠了,以後縱然漸漸淡忘他的容顏。模糊了曾經相處時的細節,但隻要記得,她願意他過得好,而她也深信。霍斯北必然也會希望她過得好,他們就是一輩子不再相逢,也算是過往情緣的另一種完美結局。


    隔天。伊蘭按流程泡完營養液後,按著她的活動軌跡。先往後花園去,在那裏草草走了一圈。


    往日她會在那裏四下尋摸幾個病友,哪怕說不上話,也要多看兩眼,觀察人家的每日恢複狀況,再和自己的恢複速度進行一番比較,求個眼神上的互動,緩解緩解沒人說話的寂寞感。


    這回,不知咋回事,她隨便溜了幾眼走完形式,就直奔病患臨時等候區,坐到最邊緣的那個座位上,盯著對麵的迎賓中心。


    伊蘭伸長脖子望過去,迎賓中心門前有人進出,但沒有人在廣場上閑逛過來。距離有些遠,伊蘭瞧過去就不甚分明,她有些失望也有些慶幸。


    因為她坐著無聊時,曾經起過一個極其荒唐的念頭。她想,今天若是那人再走近醫院,她要不要不顧住院病人的規矩跑出去,到那人麵前來個碰瓷?


    她本來就還虛弱著,靠近人家後,可以假裝風一吹腿一軟,到時就說被人家剮蹭的。


    那人和霍斯北長那麽像,說不定就是他口中的大哥,等哪天他大哥和他閑聊時,或許會無意中提及有一回碰到一個神經病女人,那她就算和霍斯北打過招呼了。


    伊蘭為什麽會有這樣荒唐的念頭?


    那是因為她昨夜還冒出來過一個更不靠譜的念頭,她不是對自己說昨日種種譬如死,今日種種譬如生嗎?於是她就進一步想,自己大難不死,一切也都看開了,不糾結了,以後她要瀟灑過日子,所以應該更開朗大方點,或許她可以恢複霍斯北的聯絡號,和他打個招呼,笑嘻嘻對他說:


    “你好,我出了一回任務,遭了大難,現在在醫院裏,挺懷念各位故人的,也沒啥事,就是想問問大家都好不好,對了,我好像碰到過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人,不會是你大哥吧?”


    昨夜,伊蘭一時半刻睡不著,發現自己在膩想霍斯北接到她這通視訊後的各種反應時,立即刹住了想象力,深深譴責自己異想天開。


    所以今天她坐著坐著,突然就有了碰瓷的主意,這樣要比較間接委婉點,也不會去無故幹擾別人的正常生活,但也滿足了自己曆劫歸來想找個人報平安的小小心願。這念頭一起,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可是卻莫名其妙地讓她很心動。


    伊蘭坐了大半天,再沒有見過那人,她長籲了一口氣,老天可憐她,終於沒讓她有機會做出乖張詭異的事情來,慢說那人不一定是霍斯北的大哥,這世界上長得相像的陌生人很多,人家被她碰瓷就是受她無妄之災。如果那人真是霍斯北的大哥,她就更不該有意去碰瓷,念著故人好,就該安安靜靜避到一旁,別煩著人家,別亂衝撞人家的生活圈子。


    她直起身,仰頭看天,活著的感覺不是頂頂好,但也很不賴。很多時候,日子安安靜靜流淌過去,偶有什麽事情發生,慢悠悠地跟著時間一起走,便會如船過水無痕,總會撫平一切傷痕,無論身與心。


    她這次差一點就像花副團說的那樣死透透,現在還不是調養得大麵上差不離了,所以說,多大的事都能過。


    伊蘭笑了一下,拂去身上的落葉,再過些日子,她就要回基地。基地的福利待遇沒說的,她人在醫院,年底時該給她的錢分文不落,這趟任務津貼真是豐厚,看來以後多出幾趟任務也是可以的,她現在也有提著腦袋賣力幹活掙錢的豪情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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