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扶搖輕聲說:“別動。”伸手做撚指狀,將那正欲滴下的一粒淚珠吸到指尖,掏出羊脂瓶打開,放了進去。采下淚珠後,楚扶搖退開,“我隻是想取你一顆淚珠而已,別無它意。”


    “淚珠?”虞美人嚅囁著說。她緩緩睜開眼,長睫毛濕潤,心砰砰震響。


    “對,我本就是為眼淚而來。多謝了。”楚扶搖點頭,“因我沒說清緣由,惹你發怒,大不應該,不過,你也不該遷怒那些小丫頭。以後性子收斂些,不然要吃虧。”


    虞美人摸了下眼淚,側眼不再看他,怒火竟是被楚扶搖三言兩語給驅散了,“誰讓你不說清楚,害我往後沒臉見人!誰像你這般,上青樓尋歡,隻要人家眼淚的……”


    楚扶搖看她嬌羞情態,忍不住捋了捋粘在她粉麵上的青絲,忽然意識到這不太好,人影閃出,走向了三樓上的第二間閣樓。


    蘇三瞥了一眼虞美人房內,見她靠著牆壁緩緩坐著,好似失魂落魄,嘴裏含糊自語,不知在說什麽,忙連滾帶爬追上楚扶搖,抱著他大腿,差點要哭出來,“公子,好公子,可不能這樣,小的太難了……”


    背簍裏小黑冒出頭來,朝蘇三怒吼,眼神凶狠似要吃了他,蘇三也不怕了,死抱著楚扶搖不鬆手。他自以為帶了條肥魚回來,哪知把個虞美人氣成這樣,要再氣了另一位,泉香閣的生意還怎麽做下去!


    楚扶搖掏出一張金片遞到蘇三麵前,“小哥,我剛和虞姑娘把事說清了,錢也一分不少你的,你這是做什麽?”


    蘇三看了看錢,伸出手去揣進兜裏,半信半疑的望了眼楚扶搖,“公子,可不能再踹門了。”得到楚扶搖的肯定答複之後,他才鬆開了手。


    五個泉香閣裏豢養打手早衝到了樓梯口,各個胸口露著叢叢胸毛,外形彪悍,罵罵咧咧的就要上前收拾楚扶搖。蘇三齜牙咧嘴,揮著手趕緊讓這群沒眼力勁的糙漢子滾下樓去,是還嫌不夠亂嗎?


    閣樓裏應景的響起了淒切的琴聲,一個女聲幽然開唱,琴聲美,聲音也挺美,不過楚扶搖完全聽不懂。


    “解落三秋飄零葉,能開二月錦繡花。過江近見千尺浪,入竹萬竿身傾斜。”歌聲落定後,琴聲中,身在閣樓中女子念出了一首詩,繼而問道,“公子,可能猜出謎底?”


    “原來是首詩謎。”楚扶搖摸了下眉頭,望著樓下荷塘裏蓮葉擺動,頓時明白過來,心想就這麽說出來,你道本公子才疏學淺,向前走了一步,沒說謎底,而是略一躬身,自報家門,“在下楚扶搖。”之後再不說話。


    沒想到楚扶搖武道高強,卻是個粗人,蘇三忍不住笑得氣喘籲籲,“公子,這是句詩謎,不是讓你報自己名姓……”


    閣樓的門打開了,兩個小丫頭卷起珠簾,對楚扶搖說道:“楚公子請進。”


    蘇三拍了自己兩巴掌,“我這不是做夢啊,今天是撞邪了?用鬥笠打敗了虞美人也就罷了,怎麽現在連如意姑娘也這麽好糊弄?報個名字就能進去,我記得謎底是風啊!”


    楚扶搖走進閣樓,裏麵裝飾和虞美人那邊截然不同,焚著品質極好的檀香,雅香陣陣,琴棋書畫一樣不缺,像是大家閨秀的房間。


    甄如意一襲白色衣裙,從琴房撥開紗簾走到茶榻前,示意楚扶搖坐下,麵帶微笑的說:“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反是如意的詩,匹配不上公子大名。”


    她那首詩的謎底是風不錯,楚扶搖以名作答,扶搖也正好是風,可謂獨到精妙;另一方麵,往來青樓紅坊間的男子,常不以真實姓名示人,楚扶搖自報家門,可謂君子坦蕩,是以更讓甄如意另眼相看,本還有兩道考題,沒再問出口。


    “如意姑娘自謙了。”楚扶搖在茶榻前坐下,把背簍放在一側,又取下了鬥笠。


    甄如意躬身坐下,燒水調茶引漿,柔聲問道:“扶搖公子大婚在即,怎生有空出來遊玩?”


    “噢?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連你都知道了。”對方直爽發問,楚扶搖沒有回避身份,他正愁沒辦法解決皇家婚事,要是逛青樓的事跡穿進皇宮,讓那以貌取人的琴月公主悔婚,倒真是好事一件。不過看如意有種超凡脫俗的氣質,不像是會嚼舌根的女子,消息應是出不了泉香閣。


    “九雷山楚家近在咫尺,即便是小石入水也可軒然大波,何況還是國之盛事,全境知曉扶搖公子的大名,不足為奇。恐怕鄰國禦案卷宗上,也已添上楚扶搖三字呢。”如意雙手奉上一盞清茶。


    “有言說,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如意姑娘不輸儒家須眉。”楚扶搖對茶道一竅不通,向來都是牛飲,嘴上文縐縐,手中動作沒有拘泥,端起茶盞一口便喝了下去,喉舌間頓感清涼,呼吸帶著些寒意,不似江南的茶那麽溫潤,“這是什麽茶,很好喝,再來一杯。”


    “雪原冰針,是中府大地上唯一在冬天萌芽的茶,可惜離嵐國太遠,輾轉到此,已經失了原來的韻味。”甄如意說道,又替楚扶搖倒了一杯,這種茶一杯值三百兩銀子,懂茶之人都是細品,楚扶搖卻是一口一杯。


    “雪原?那是在中府極北之地了,真是難得。”楚扶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露出些喜色,這可是好東西,嵐國皇帝未必喝得到,他喝得太快,茶漿灑了在臉上。


    甄如意見他露出孩童般的真性情,忍不住噗嗤一笑,“公子喝慢點,沒人跟你爭搶。”


    楚扶搖伸出舌頭,朝唇邊一舔,將茶漿舔進嘴裏,兩人喝得正高興,背簍裏好動的小黑熬不住了,撐開簍蓋鑽出頭來,眼睛直直的盯著楚扶搖。楚扶搖拍了拍它的頭,“把你這個小東西給忘了,好東西,當然要一起分享,讓姐姐給你也喝一杯。”


    小黑果真嗚咽著望向了甄如意。


    “漂亮姐姐……”楚扶搖腆著臉,搖晃著小黑毛茸茸的小爪子,向甄如意討好。


    甄如意輕輕笑著,“這隻小獸遇見你,倒是有福氣。”說著,拿了茶盞,給小黑倒了一杯,送到它嘴前,小黑伸出舌頭,吭哧吭哧的喝著,嘴裏噴薄出冰涼的白霧。


    而它的兄弟小白,仍然在背簍裏熟睡,楚扶搖沒叫醒它的心思,懶蟲錯過好東西,是自找的。


    “福氣?”楚扶搖望著小黑,輕輕歎了聲,“要是沒有我出現,它們也許過得更好。好在年幼,失了父母也渾然不知。”


    甄如意不知道楚扶搖和小獸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隻是感到他有些悲傷,她心頭像是被什麽劃了一下,有些感同身受般,記起些往事,她輕籲了聲說道:“公子,還想聽琴嗎?”


    楚扶搖擺擺手,悲傷情緒瞬間消散,笑容重新回到臉上,“姑娘的琴音太過悲戚,再聽,難以自拔。另外,我還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能久留。”


    甄如意眼裏閃過一絲失望,麵容卻是秋水一般恬然,“公子這就要走?”


    楚扶搖把小黑按回背簍裏,“其實,我來泉香閣,是有件事想請姑娘幫忙。”


    甄如意說:“公子但說無妨。”


    楚扶搖這才覺得平白無故讓人落淚,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不過又不得不做,老妖怪相柳知曉建木元根的秘密,他當前也很想知道,或許跟他生死休戚相關。他側過臉,幹咳了聲,“我想要姑娘一滴眼淚。”


    甄如意抿嘴,“眼淚?”


    楚扶搖點點頭,語氣有些戚戚,極力展現純良的笑容,“對,不會為難吧?”


    甄如意笑著搖頭,側眸望了眼背簍,仿佛看見那對小獸依偎著的模樣,一滴眼淚竟是隨即悄無聲息的落了下來。


    楚扶搖連忙取出羊脂瓶,指尖氣旋一繞,將晶瑩淚珠取下,放入瓶中。


    “一滴夠嗎?”甄如意用手摸了摸眼角,恢複笑容,仿佛剛剛的悲戚情狀全然沒發生過。


    “夠,多謝,多謝。”楚扶搖欣喜的將瓶子受起,背起背簍,向甄如意施禮告辭。


    甄如意起身相送,望著楚扶搖決然遠去的背影,一句“公子若有閑暇,來再飲一杯。”憋在喉頭,沒有說出來,讓丫頭關了門,坐回琴房中,透過窗台,望著蒲悅湖,靜默無語。


    “小姐,你傷心了?”貼身丫頭在旁問道。


    甄如意按住琴弦,勉強笑道:“想著那簍中小獸,無父無母,卻遇到了好人,開心還來不及呢。”


    蘇三還在門外候著,他可不想再出什麽紕漏,見楚扶搖走出門,心口落下一顆大石,長籲了口氣。


    楚扶搖再取了一葉金片給他,問道:“小哥,可知道城中還有其他處子花魁麽?”


    此話一出,蘇三當即想要暈倒,泉香閣裏的兩位花魁,是蒲悅湖最高水準,怎麽這人還不滿意?眼界未免也太高了吧?不過,明晃晃的金片很紮眼,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啊。當即硬著脖子接過金片,回答說:“城中百餘座青樓紅坊,小的一定幫公子挑到滿意為止。”


    楚扶搖望向遠處,夕陽已在湖麵上鍍上了一層金色,不知不覺時間竟過得這麽快,看來下麵的那些處子花魁眼淚,需要速戰速決了。他匆匆走下樓梯,奔往下一去處。


    五天後,九十九滴眼淚總算收集完畢,楚扶搖來不及感慨當中艱辛,當晚便出了城,抄小道趕回九雷山。


    了卻相柳的事,當下要麵對的是血煉宗了,他隻希望在外的這段時日,九雷山沒有遭到什麽變故才好,不過有七個楚家老祖宗坐鎮,他比較安心,沒心急火燎。


    而在船塢處,蘇三望著楚扶搖遠去的背影,一屁股坐在地上,疲憊瞬間吞噬了他。他從頭至尾不知曉這個莫名其妙的家夥對蒲悅湖的處子花魁們做了什麽,隻知道在他們下樓之後,那些花魁們個個麵帶悲戚的揮手作別,有個別情緒激烈的女子,不顧他人目光,大聲啼哭,惹得一群恩客春心蕩漾,紛紛解囊,願博美人一笑。


    泉香樓那兩位更是不得了,一個在荷塘亭上劍舞不休,滿塘荷葉蓮花慘遭荼毒,一個彈琴不止,光斷弦便斷了十餘根,戚戚怨怨,讓人聽了好生可憐。


    不久後,一個傳言開始在城中流傳:一淫邪公子三天內,強行破了蒲悅湖百餘名花魁的身子,後不給分文揚長而去,惹得全城美人垂淚。


    但不知道為何,生意反而暴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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