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楚劍功和李穎修在城外的靜海寺和麻恭少校談判的時候,在江寧城內,正生著另一場談話:


    “久聞道光十九年的榜眼的陸達陸博湖是天子門生,今日一見,果然氣宇不凡。”


    “部堂,您過譽了,陸達不過一介武夫罷了。”朱雀軍副統陸達恭恭敬敬的回答。


    問話的耆英對這樣的姿態非常滿意,他笑了起來:“陸將軍貴庚啊?”都司本來不算將軍,但耆英偏偏要這麽叫陸達。


    “陸達虛長二十五年。”


    “嗯,二十五年,不簡單那。才二十五歲,就獨掌大軍,還是天下第一的強軍。”


    獨掌大軍?這是什麽意思。陸達自道光十九年取了武進士以來,還從來沒有單獨掌軍的時候。莫非耆英話裏有話。陸達神色不變,低著頭,繼續恭恭敬敬的聽著。


    “陸將軍,此次朱雀軍是唯一有勝績的營頭。朝廷的意思,是要把這隻營頭抓起來,列入京營的體係,陸將軍你是京營出身,熟人熟路,若是以朱雀軍提督的身份,回返京營,九門提督都會來拜你的門子呢。”


    “我以朱雀軍提督的身份?大人是說?”陸達抬頭問道。


    “不錯,楚劍功來曆不明,雖有林則徐作保,但林大人已是待罪之身。他的保人,不好做啊。”


    陸達一時沒想好怎麽回答,低頭不語,他暗暗的想:“要我做朱雀軍提督,就是要削均座的兵權了?”他不禁想起了昨日楚劍功到潰兵集結營中和他的談話。


    ……


    當時,他喊出了一句“這幾萬人,自然要編進咱們朱雀軍,難道還還給朝廷?”立覺不妥,幸好周圍沒有外人聽見。


    楚劍功帶他走入軍帳,斥退了旁人,對他說:“陸達,你說我們朱雀軍越來越壯大,究竟好不好?”


    “當然好,我們朱雀軍不變大變強,難道讓八旗綠營哪些酒囊飯袋把這些兵再收回去?那不是站著茅坑不拉屎嗎?”


    “可是朱雀軍變得太強,卻會讓朝廷猜忌。”


    “朝廷猜忌?哼哼,朝廷猜忌。八旗朝廷倒是不猜忌,倒是自己有本事啊,當年滅吳三桂,破葛爾丹,八旗兵還要靠著綠營兵救命。乾隆時破大小和卓木,八旗兵完全不中用了。可綠營兵呢,每次打仗就新幕、征調、用完了就分化,瓦解,將領調走閑置。所謂六十萬綠營,現在也是完全不堪用了。”


    陸達越說越忿然:“現在用西法,練新軍,朱雀軍。朝廷的又要用老法子了麽?我陸達,說是武將,卻也讀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們這朱雀軍,可不能讓朝廷給毀了。”


    ……


    陸達心裏想著事呢,就沒注意當麵的耆英說的話,耆英說的是:“朱雀軍是有功勞的,朝廷誰也不會虧待,楚劍功已經做了道台,那就讓他專心去當文官,陸達你呢,專領朱雀軍提督,我聽說朱雀軍裏頭還有幾個洋教官,朝廷的意思,也是給恩旨,授官,仿康熙時俄羅斯佐領例,抬籍入旗。陸將軍……”


    耆英一叫陸達,陸達回過神來:“請大人示下。”


    “陸將軍你,自然是授提督,統領朱雀軍,具體的駐地還待斟酌,但歸入京營體係。不過你放心,你是天子門生,自然虧待不了你的。”


    陸達還想爭取一把,試探著說道:“部堂,這朱雀軍是楚劍功一手建立起來的,離了他,隻怕就垮了。”


    “博湖啊,”耆英開始用表字稱呼陸達,“練朱雀軍的目的,就是要防備英夷,仗打完了,朱雀軍也就沒有用了,防止朱雀軍坐大就成了第一要務。你把朱雀軍攬下來,朝廷得到一支虎賁之師當然好,但朱雀軍糜爛了,也沒關係,隻要不脫出朝廷的掌握便好。(.)軍隊爛了,可以再練,但軍隊脫離了朝廷的控製,那可就不妙了。”


    陸達告辭出來,上了馬。信馬由韁往潰兵大營走去。他突然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覺得現在整頓潰兵毫無意義。自己就是個小醜,在做著白費功夫的事情,而朝廷和大員們就在幸災樂禍的看著,等著他出醜。


    他們不在乎!陸達想,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軍隊是什麽樣子的,隻要沒人造反便好。


    陸達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跟著楚劍功在湖南寶慶雪峰山下開始練兵的時候,那時候,自己什麽都不懂,連正步和齊步都不會。身為朱雀軍的副統,同時又是京營出身的天子門生武榜眼,自覺羞愧難當,便每日在營後背山之處偷偷加練。隨後,練瞄準、練射擊、挖戰壕,走隊形,楚劍功和傑肯斯凱還為自己開小灶,學習步兵指揮。自己正是跟著楚劍功,和朱雀軍一同成長起來的。現在,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麽,都要煙消雲散了。自己就要返回京營。


    想到京營,陸達又記起自己在京營的時光。說是武榜眼,但作為武官,也沒有什麽風光。駐京綠營,頹廢不堪。同僚們喝酒賭錢,狎妓抽大煙,能像自己這般站在烈日之下幾個時辰不動當的,隻怕找不出一百。


    京營真的風光嗎?天子親兵,笑話。北京城裏,十萬駐京八旗,那才是天子親兵,那才是天子家裏人。綠營不過是巡城查哨,修房抬磚的苦力罷了。碰見人家黃帶子、紅帶子,還得行禮。那些八旗,隻怕比綠營更加廢物,可生生還看不起綠營。哪有半點同僚之誼。


    說起同僚,陸達又記起去年在浙東會戰中,東南四鎮不肯配合出擊的事情。哼哼,同僚,忠君報國?在第二次鎮江會戰中,無論八旗還是綠營,都讓陸達齒冷,恥於與他們為伍。


    平時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在陸達的記憶深處積累下來,潛移默化的影響著他,改造著他。現在,因為耆英要瓦解朱雀軍這根導火索,這些陳年舊事一下子全都從腦海裏翻了出來。這些小事卻形成了一股洪流,在陸達的心胸裏奔騰著,流淌著,衝撞著,徘徊不去。


    陸達又悲傷,又委屈,卻不敢把這種情緒向身邊的士兵吐露,甚至不敢表露出來。他恍恍惚惚的回到潰兵的大營,看到陳日天正在給潰兵的臨時連隊編號,便氣不打一出來,他衝上前去,奪過陳日天手中的名冊,大叫道:“去球,整編個球,還不是白忙一場。”說完,將名冊啪的摔在地上,頭也不回的進軍帳去了。


    翟曉琳和陳日天不知道生了什麽事,跟了進來,他們還從沒見過陸達這種樣子。


    “跟著我幹什麽?跟著我幹什麽,不怕人家說我們軍帳密議,圖謀造反哪?”陸達一下子把兩人趕了出來。外麵的潰兵們已經在議論紛紛了。


    翟曉琳說道:“都安靜了,繼續編隊。”把局麵糊弄過去。


    到了傍晚,楚劍功和李穎修回到城裏,聞訊趕到潰兵大營這邊,齊齊走進軍帳,陸達大哭:“均座,李軍師,朝廷要鳥盡弓藏。”


    “啊?”楚劍功心想,我本來防著這一招,可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我估摸著怎麽也要等英國人走了之後呢。他也有些著急,便問道:“你快說,怎麽回事。”


    陸達便將耆英的話語複述了一遍。楚劍功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現在要動手。


    李穎修說道:“提轄,你且不要著急,兔死狗烹。可兔子現在還沒死呢,狗自然能夠活下去。”


    “軍師,你是說……”


    “提轄,我問你,英夷強不強大?”


    “強大。”


    “英夷是會死的兔子麽?”


    “不是。”


    “不但不是,他還是老虎。如日中天的老虎。要把英夷當兔子,耆英也想得太簡單了些。”


    “可是英夷馬上就要走了啊。南宋的時候,金兵不過是退兵而已,嶽爺爺就被奸臣所害。這不一樣嗎。先削均座的兵權,然後再慢慢對付我們。”


    “陸達,你想想,這對你的前程大有好處,你現在不過是個都司,一下子就提成了總兵,難道你不想嗎?”


    “虛銜而已,有什麽意思。如果我一直在京營呆著,也許會感恩零泣。但在朱雀軍呆了這麽久,才知道,如果沒有一支虎賁之師在手,當總兵,當提督又有什麽意思。南宋年間,嶽爺爺去後,牛皋等人,又有什麽功績?”


    “把我比作嶽爺爺啊。”楚劍功臉上一紅,訕訕說道:“陸達,如果朝廷真的要害我,你怎麽做?”


    陸達一愣,頓了頓才說:“我沒想好,我不知道。”


    還早,還早!楚劍功心想,還不到火候,不過,應該可以開始一些意識形態的教育而不至於引起反感了吧。


    他在這邊算計,李穎修說道:“陸達,你不用擔心,你隻管整頓潰兵。我和均座,會有辦法保住朱雀軍的。”


    “均座、軍師,你們早就料到朝廷有這樣的謀劃,早已胸有成竹,是嗎?真是這樣,我就放心了。”


    “哪裏。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幸好有你給我們報信,讓我們能夠早做準備”李穎修這樣回答著,心中卻想,“當年剿滅太平天國之後,清廷如何瓦解湘軍,扶植淮軍,卻又被淮係做大,你陸達不知道,我和楚劍功卻是‘過來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啊。”


    楚劍功卻在想:“朱雀老兵中的大多數,和清廷的關係,都比陸達要淺,如果陸達能夠堅定的站在我們一邊,那大部分朱雀軍的士兵,應該已經完全歸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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