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臻聽也不聽他接下來的話,反手將他的手指撥開,麵具後的眼睛沉穩得如同永遠不會改變的靜謐夜晚,直視對方的瞳孔中滿滿充斥的,隻有嚴昀映在裏麵的身影:“因為我,隻看著你的時候,就能平靜下來了,所以……不要擔心。”


    在聽到華臻的這句話之前,嚴昀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合格的病嬌催化劑,就算退一萬步來講,從他自己在紅砂閣裏的種種做派,也是個能挑起旁人心底矛盾的主。然而華臻卻突然對他說了這麽一番充滿著信任之情的話,言外之意不僅是知道了嚴昀私下的打聽,還是將自己的秘密敞露在嚴昀麵前的一個信號。


    在鏡華城的時候,嚴昀作為林恩的醫術學徒,想方設法從林恩那裏套出來關於華臻狂躁症,和種種聊勝於無的緩解方法並不是什麽難事。但是同理,他能夠從林恩那裏知道,那麽反過來被華臻得知他做的這些事情,就算林恩不主動提起,以華臻的敏銳程度,發現其實也是遲早的事情。


    對於一心想要讓華臻遠離“反派”這個前綴的嚴昀來講,這件事可謂是穿越到這本書裏之後最主要的執念,就算其他的事情他都可以在暗地裏把源頭引導到自己或者別人身上,但是唯獨華臻本身這個像是□□一樣的狂症,他卻束手無策。然而不管這件事嚴昀看得有多重,事實上對於華臻來講就可大可小了,畢竟這種世人聞所未聞的狂症可以說是華臻最大的弱點,而沒有人願意自己的軟肋被別人得知,尤其是華臻這種冷硬戾氣又藏有秘密的男人。


    當嚴昀還是一個讀者的時候,他曾天真的認為,這些都不是個事兒,隻要華臻肯摘下麵具,早日表明自己就是當年風家養子,轉移視線和讓風家背鍋還不是分分鍾的事?


    然而現在的嚴昀卻咬緊了下唇,終於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天真。


    華臻的想法,從始至終隻有一個,那就是——連同著自己的病症和過去化為秘密的曆史,一起埋葬在觸不可及的深處。就算他將表麵的一角向嚴昀敞露了,埋在最深處、最裏層的根基,也不會有任何觸動。


    原本還想著要繼續說些趁熱打鐵、勸他靜養克製的話,但看著華臻沒有一絲波瀾的眼睛,嚴昀就忽然讀懂了他的想法,隻有嘴唇微微動了動,想說的話卻統統像是被棉布堵在了嗓子眼兒裏,發不出一點聲音。


    想到這裏,嚴昀心中騰起的那叢火焰突然就冷了下去,旁邊的洛冉看到自家少主眼角不詳的紅光終於不再浮動了,心裏暗暗鬆了一大口氣,要是真在眾人麵前露餡兒,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可她不知道,現在的嚴昀心裏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發苦。


    嚴昀一直以為,隻要接觸到華臻、走進他心中封閉的世界,就是自己想做的事情。然而,直到現在嚴昀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纏住了華臻,黏在他的身邊、占據他眼裏、攀附在他心上——即使如此、就算是這樣,華臻心中那些被鎖死的疙瘩,不會為任何人而發生改變。


    近在眼前,卻無法扭轉更改。


    嚴昀微垂著眼睫,輪廓精致的眼中滿是無奈。自己明明看穿的很清楚,卻仿佛被綁在原地,碰到華臻內心的僵局,他也隨之束手束腳沒有一點對策。他無法去勉強華臻,隻好為難自己。


    不過眼下的這個環境,還真是不適合傷懷。嚴昀掀起眼皮,靜靜看著血液不斷地從死者軀體撕裂泛黑的傷口不斷滲出來,隨之而來湧入眾人鼻子中的是濃鬱得發臭的血腥味道。


    在眾人都一臉有苦難言,或者說是壓根不敢開口說話,生怕呼吸進去一丁點令人作嘔的氣息的時候,還是洛冉從隨身帶著的口袋裏取出一瓶藥粉,轉身和在門口等著嚴昀的十九說了幾句,那廂十九便心領神會地下樓朝掌櫃要了幾張方帕。


    在這空當,那白衣女子也在房裏四處查看,她那副模樣倒是和嚴昀有所不同,不像是在查看現場線索的,反倒像是在惦記著什麽東西似的,連她的那位紅衣師妹滿臉菜色的頻頻示意她求助都好似沒看見一般。


    還是嚴昀先開口打破了有些詭異的沉默:“咳……說起來,不知道兩位……姑娘如何稱呼?”說著他眼睛微微眯起,麵上淺笑著看向那一上樓便變得格外寡言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在嚴昀視線探究地看過來的時候便又恢複了那副有些懶洋洋的模樣,嗓音仍然是酥麻麻的:“方麒。”她指了指自己,轉而似乎才發現自家師妹臉色難看的已經連話都快要說不出來了一般,臉上不自覺地就流露出了“你怎麽這麽麻煩啊,嘖嘖……”的表情,撇撇嘴又加了一句:“她是我的師妹,蔚水珂。”


    方麒看蔚水珂著實難受,不斷按揉著自己的穴位也無濟於事,便走到洛冉麵前,二話不說便把“他”的手拽在自己手心裏,洛冉剛要老臉一紅怒斥她“你做什麽”,就見方麒變戲法似的從洛冉手腕綁著的布條裏抽出一條扁扁的黑色薄片,抬腕伸出白皙的手指,二話不說就“啪”地一聲把那黑色薄片按到了幾欲暈倒的蔚水珂的……額頭上。


    蔚水珂:“……”


    洛冉:“……”


    還是蔚水珂先忍著“同門相殘”的衝動把貼在自己額頭上的東西扯下來,原本有些潑辣尖酸的聲音雖然虛弱了很多,但是卻透著一股子咬牙切齒的味道:“師……姐!你在幹嘛!驅鬼嗎?”她剛叱了幾句,就突然“咦”了一聲,皺著眉頭將那黑色薄片湊在自己鼻子下麵嗅了嗅,“這是……”


    一邊終於回過神來的洛冉給了她答案:“這是蘇合香,裏麵還摻了許多鎮定安神的藥草。”說著洛冉挑了挑眉毛看向一旁的方麒:“沒想到你的師姐知道的還挺多,不過,你怎麽會知道我袖帶裏放了可以驅屍臭和血汙味道的蘇合香?”


    方麒不答反笑:“我說過了,我是知道你的,既然你和官府那些做仵作的混做一道,那麽這樣也不奇怪吧。我比較意外的倒是,你的手相也是很多子多孫的類型呢。”說著輕輕地勾起潤澤的唇角,目光飄向洛冉的掌心,似乎洛冉的“多子”手相和麵相比屋子裏慘死的死者要有趣許多。


    洛冉一聽她又在開自己的玩笑,手掌就縮了起來,這下子臉總算是“騰”地紅了個徹底,連一直壓製的暴脾氣都快要裝不下去了:“胡說八道什麽!你一個女孩子家,竟然……竟然……”竟然直白地說這麽些糙漢子都會猶豫掂量的話?!雖然洛冉知道完全不被旁人當做女人的自己也沒有立場指責別人,但是被方麒的言語一激,卻火氣衝了上來。


    好在這時候十九終於來救場了。雖然十九實際上是任北望手下積香堂的一名暗探,但是他自然也是熟識洛冉這位紅砂閣的新任融雪堂堂主的,更何況她是被少主一手提攜上來的。不過眼下的情況,十九眼觀鼻鼻觀心,心裏明白現在少主裝不認識洛冉,自然不會和洛冉過多的熱絡或是親昵得透露出他們認識。


    “將那瓶蘇合香藥粉都薰在帕子上了麽?”洛冉見十九點點頭,忍著想要和他聊天的心癢,把帕子遞給快要站不住腳的眾人,塞給方麒帕子的時候,她便順勢把那黑色薄片從蔚水珂手裏抽了回來,還瞪了方麒一眼,仿佛在說“又不是不給你蘇合香,搶什麽搶?”


    當然,這搖搖欲墜的“眾人”裏,並不包括人群中心的那兩個男人。


    嚴昀不知從屋子哪裏翻出來了一麵銅鏡,將一旁未燒完的蠟燭燃起來,一手將燭光映照在因為有些背光而看得不甚清楚的屍體上,光線充分了之後那傷口更顯可怖,他另一隻手在死者沒有濺到血液的衣服上隨意的翻來翻去。他的動作隨意至極,幾乎是驚險略過那些猙獰還帶著碎肉塊的內部髒器,連洛冉看到都哽了片刻,可偏偏他卻好像手指上麵長了眼睛,動作來回翩躚,硬是沒有誤碰到一點血汙。


    “奇怪了……”嚴昀輕搓著手指湊到鼻子下麵,一邊排除著從林恩那裏學到的藥材,一邊和係統鑒定的結果相比對。他正自言自語著,猛地感到一道氣息覆在他臉旁。“哪裏奇怪?”


    嚴昀餘光看到華臻側著身子也蹲了下來,被麵具覆蓋著的那半張臉龐明明宛如臘月冰封,但是他自然而然按在嚴昀肩膀上的手掌卻隱約有著維護之意。


    華臻眼睛盯著嚴昀仔細專注檢查的側臉,這樣閃耀著自信光芒、仿佛無往不利一般的嚴昀,他從未見過,即使他眼前所見的並不具有什麽侵略性,甚至還不如嚴昀在鏡華城一而再再而三強吻自己的時候來的狂放、野蠻,但是他的這一麵卻仿佛能讓人中毒上癮似的,隻是看著他眼中深邃的微茫,就快要忘記了自己想要說的話,也放棄了想打斷他專注的念頭,視線隻能牢牢鎖定在他身上,無法移開。


    就算……華臻的理智告訴他,嚴昀這樣的表現怎麽可能是一個普通的男寵?


    沒錯,在其他人都被濃重的血氣熏得搖搖欲墜,臉色蒼白的時候,除了那個古怪的白衣女子和據說和仵作有關的洛冉,最令華臻內心震驚的便是嚴昀。


    若說自己是由於見慣了腥風血雨的修羅場麵,又因為有嚴昀在這裏,勉強能夠保持鎮定,不讓理智被狂化卷走,那麽嚴昀的鎮定又從何而來?


    且不論看到這麽一副內髒灘塗一地,血肉橫飛的場麵對心理上的衝擊,這點或許可以用嚴昀過去也好歹是個習武之人來解釋——可是那濃烈的血腥氣味所帶來的生理性反應,怎麽可能還保持得了鎮定?


    而當華臻靠近嚴昀便明白了……這個人,竟然和自己一樣,牢牢地屏住了呼吸。


    一個武功全廢的人——這怎麽可能?


    然而還不待華臻往深了細想,他就聽到嚴昀指著幾塊幾乎隻有一層皮連在死者胸膛上的爛肉:“臻臻你看這裏,其他的傷口都像是……唔,死後碎開來的,隻有這裏,這種綻開來的痕跡,恐怕是這人還活著的時候,被人下了讓人遲鈍的藥物,然後有人這麽‘咚’地一下……”說著他手掌比劃了一下,就示意般往旁邊一直別過頭的風璟然身上一戳,嚇得風璟然“嗷!”地一聲差點踩到自己,要不是洛冉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幾乎要直接腿軟跳到血水裏。


    看到嚴昀唇角微不可見地勾起,華臻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他沉吟了片刻,還是向十九要了幾張帕子,用眼神看了看嚴昀,示意他……樣子還是要做一下的。


    讀懂了對方的目光之後,這回換嚴昀愣住了,自己其實是有意在華臻麵前露出這麽一個巨大的破綻的,一方麵是讓人群裏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摸不透自己,將他們的關注點從華臻身上轉到自己身上,另一方麵嘛……嚴昀有些目光複雜地拿過帕子,沒錯,他的另一個目的就是做給華臻看的……可是對方的這模糊的態度,卻讓他決然的心情又再一次跌宕了起來。


    華臻接過十九遞過來的帕子,餘光看著嚴昀坦然的神色,眸光深了一分。他翻動著那塊慘不忍睹的皮肉細細觀察,心裏卻是震驚不已,連語氣都少見地遲疑了起來:“他身上這個傷口……眼熟得很。”


    這個答案卻是嚴昀萬萬沒有料到的,他的心思正混亂著,華臻一說這話,他一瞬間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如果真是臻臻相關的人殺了這人,自己該怎麽讓臻臻獨善其身”,頓時眼中閃過一絲晦暗的情緒,直到下一秒頭腦才轉過彎來,這才反應過來華臻的意思,順著華臻的目光第一次回頭看向付香城。


    沒想到方麒搶先開了口:“正如你們所想的那樣,掌櫃他們並不是無緣無故將付少莊主扣留的,除了之前他屠了西崇教以後疑似畏罪潛逃的謠言之外,這個人身上獨特的傷口便是最好的嫌疑。”她頓了頓抬起頭看著眾人,懶意早已消散的一幹二淨,眼神中一片肅殺:“這個傷口,隻有早前被屠教的西崇教五長老的成名招數能夠製造出來。”


    一聽到西崇教的名字,眾人神色各異,而華臻似乎是想起了嚴昀告訴自己的那段和西崇教的糾紛,原本毫無情緒的目光微冷了起來。


    方麒和華臻對視了一眼,心中暗驚這個男人充斥著戾氣和嗜殺氣息的雙眸,雖然那駭人的氣息隻曇花一現了一瞬,就在這男人看向他旁邊人的時候消散了一幹二淨。可那氣息幾乎是視線甫一接觸,就被震開來的程度。這種人……他旁邊和他淺笑耳語著的那位清秀俊逸的公子是怎麽……一臉淡然親昵的和他交流相處的?!


    雖然心裏波濤萬丈,但方麒表麵上隻是遲緩的點了下頭,眼中閃過一絲肯定繼續道:“而西崇教被屠教,那個屠教的人,怎麽可能不去偷學五長老最負盛名的一生絕學呢?”


    說著她看向了付香城,那目光裏的意思,再直白不過了。


    華臻自然是知道她的意思,雖然他對於付香城也沒有一點好感,但是他卻感覺這宗慘死沒有方麒所分析的那麽簡單。但是這個來曆不明的人,在風璟然一人下樓、隻有付香城留在房內的時候,慘死在內室床上,除了是付香城動的手,還能有什麽更好的解釋呢?


    就在他想開口先表個態的時候,突然感覺嚴昀掩著袖子,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輕輕捏了自己手心一下。他這才猛地反應過來,想起之前嚴昀也是這樣偷偷在手心寫給自己的話——“千萬不要暴露身份”,他看了嚴昀一眼,明白過來:方才若是說的太多,做出自己的裁斷,若這兩名女子不深究還好,可如果她們細思下去,難保不會懷疑自己的來頭。


    ——既然這個方麒知道西崇派五長老的絕學招數,那麽說得太多,被她猜到“鏡華城主”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想到這裏,雖然華臻還不知道嚴昀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他沒有再回答方麒,隻是看向嚴昀道:“昀怎麽想的,但說無妨。”


    聽到這聲親昵又自然無比的“昀”,眾人的表情可謂是精彩繽紛,隻有嚴昀的目光驟然柔軟了下來,好像之前讓他心堵心塞到無以複加的事情都不那麽重要了。


    一邊在心裏暗歎自己這麽容易滿足,簡直就是沒救了,嚴昀一邊朝方麒詭異地眨了眨眼睛,沒有正麵回答是或不是付香城做的,而是突然問道:“方姑娘,不知那位五長老的招式,是不是這樣的呢?”


    說著嚴昀手腕揚了半圈,手上仿佛握著武器一般,另一隻手配合著,出其不意的一轉,最後手在“武器”後座上猛地推了一下,嘴裏同時念了句“斬”。


    方麒看得出他隻是比劃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但是僅僅如此已經令她震驚萬分了:“你、你是怎麽知道的……?”雖然一些細節還有著偏差,但是總體的套路卻能大體對的上。


    “不僅如此,我還能肯定地說,當時在這間屋子裏的人,是不可能殺死這人的。”嚴昀此話一出,四下嘩然,不僅方麒用“這人瘋言瘋語些什麽”的眼神看著他,連十九洛冉都滿臉困惑。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華臻沉思了片刻,便順著血跡看向被濺到血格外多的那塊天花板……後麵的牆壁,那裏被血水和碎肉糊了一牆,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麵貌。


    嚴昀見華臻一下子便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不僅抿唇一笑,眼中的神色更暖了一分,幾乎快要沁出淹沒人心的蜜糖水。一旁的洛冉、十九和風璟然都條件反射地默默別過了頭。


    “這人是在這間屋子裏被殺死的,或者也可以說不是。”說著嚴昀朝方麒和蔚水珂眨了眨眼,“要不要去隔壁看看?”


    方麒不置可否地看著嚴昀進了隔壁屋子的時候,嚴昀這才想起來風璟然說過什麽來著——


    “沒想到隔壁住的人竟然會是和七叔有過節的……”


    不過就算是哪位和臻臻有過節的人,以這個凶手的殺人方式,恐怕隔壁的情況……也不甚樂觀吧。


    果不其然,隔壁房間的裏屋也有同樣的一具屍體,還不待嚴昀說些什麽,就聽到風璟然又“嗷!”地嚎了一嗓子。


    “……那、那個屍體在動!”


    詐屍?!


    眾人正要驚呼出聲,就見那死者與其說是“動”,不如說……是有人在旁邊顫抖。


    嚴昀有些驚訝的看著隔壁客房裏屋裏麵躲在屍體後麵的人,還來不及說出“你怎麽會在這裏?”就突然被人從身後攬住了腰,一回頭就看見華臻麵無表情……明顯臉色很低氣壓的那種麵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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