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兩側頓時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


    嚴昀抬起眸子看向他,神情柔和的眼裏似乎別有深意。


    最終還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歎了一聲:“這麵紗,自然是為了掩蓋麵容。聽杜公子言下之意……莫不是想看我的臉?怕隻怕,會唐突到您這位林盟主的貴客啊……嚴昀甚是惶恐。”


    “……”林淮衣在一旁聽到這話嘴角抖了抖,決定繼續喝茶不去搭理嚴昀。他當然在嚴昀剛到就看到他嘴上那個大喇喇又讓人浮想聯翩的咬痕了,當下就牙酸眼疼了起來,趁別人還沒注意到,連忙丟給他一張麵紗。


    林淮衣幾乎想要掩麵,這兩個人才進屋獨處多久啊?就搞成這麽慘烈的狀況!


    杜時影自然不知道之前發生的事情,但他也沒有因為嚴昀的推辭而退縮:“嚴公子大可放心,杜某豈是那等膚淺失禮之人?隻是,杜某總隱約覺得嚴公子……莫名和一位故人神似,因此甚是……想念。”


    嚴昀執杯的手一頓,在杜時影看來,對方聽到這句話後目光明顯有些閃爍了起來。


    洛冉和顧飛翎暗自心裏一緊:來了。


    嚴昀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原來如此,那件事實在不堪回首,不提也罷。但是那次之後在下已經決定,除了命定之人,決不會在第二個人麵前露出真容了。”


    杜時影沒想到嚴昀的話竟然這麽不按常理出牌,頓時傻住了:不堪回首的……是哪件事?


    而那廂嚴昀反而托著腮,眼含笑意地看著他:“怎麽,杜公子莫不是被嚇到了?還是說……難不成杜公子當真想將自己交付於在下……”


    他的尾音壓得極低,混著笑意竟有幾分輕佻之色。


    “呃,不是……”


    還不等杜時影反應過來,嚴昀就托腮看向身邊麵無表情的華臻,眼裏笑容更盛:“可惜啦,我已經在他麵前摘下過我的麵紗了。就差一點,但是杜公子你晚了一步哦~”


    “……”


    杜時影這下子隻剩下滿滿的尷尬了,解釋起來都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嚴公子你誤會了。杜某實在無話可說,但那種……意思,確實是沒有的,嚴公子切莫開玩笑了。”


    除了一臉憋笑的洛冉和顧飛翎之外,其他不明所以的圍觀群眾都吊起了一顆心,這可是直接打臉嚴昀說他想太多啊,都這樣了嚴昀豈不是要下不來台?


    杜時影也隱約覺得自己談吐欠妥,但他心裏確實無法接受在這種事情上被人誤會是個登徒子——還是個覬覦男色的……


    眾人摒著呼吸,不料嚴昀的反應卻讓人大跌眼眶。他也不惱杜時影的直接,甚至還點了點頭表示讚同:“嗯,是啊,我就在跟你開玩笑的。”


    這下子,反應過來的杜時影不禁有些慍怒:“嚴公子耍我?”


    “杜家的那件事雖然與你無關,但是總歸是我心裏的一道坎啊。”嚴昀像是牛頭不對馬嘴地涼涼說了一句,卻恰到好處地將人的注意力從他的麵紗轉到了“那件事”上。


    杜時影此時還是對他所說的“那件事”一頭霧水。


    反而是旁邊一直不動聲色的華臻似乎想到了什麽,看了嚴昀一眼:“你是說……那個黃金鳥籠?”


    嚴昀垂下眸子,顯然是想起那幾天的狼狽樣,臉上終於有了幾分真實的不悅神情:“嗯,就是被杜家那紈絝抓了去,又為了羞辱我關在鳥籠裏那件事。”


    經他這麽一說,杜時影終於想起來幾個月前杜府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件荒唐事了。而那造出這等荒唐事的,自然就是幾日前在鳳關城遭人殺害的杜棱了。當時杜棱的別院被人闖了救人之後,杜時影自己在杜老太爺身前的分量一下就超越了其他所有和杜棱有交情的子弟,現在更是早已成為了杜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原來當時那個倒黴被關起來又據說姿色不凡的男子就是嚴公子。


    杜時影自然遠遠地見過那個倒黴的青年,但是卻幾乎是一轉臉就忘掉了人家的麵容。現在再細細看,那模糊的印象竟真有幾分和眼前人柔和的形象對上了。


    但是他一開始說的“故人”卻不是眼前這在杜家紈絝子弟那裏受過折辱的青年。


    杜時影還記得那是在半年之前,一次頗有規模的武林集會,不為人注意的小樓之上,自己原本對紅砂閣的印象全部被那個紅衣人顛覆了。


    紅砂閣和杜家暗中的勾結一直是讓他不齒的,但是那次和紅砂閣的合作卻是他還未在杜老太爺麵前得到青睞時難得的表現機會。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原本打好的腹稿,全在那紅衣人麵前被推翻,自己想到的、沒想到的隱患都被青年巧妙地道破。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隻有和紅砂閣合作才能走出困境”的念頭竟然無法撼動地刻在了腦海裏。


    他無法忘記,那紅衣男人張揚地在他麵前推開一張紅砂閣的契約,瑩白修長的指尖翻動把玩著一把綴滿瓔珞的鋒利匕首,危險的瑩亮流光在他指間流轉。那人微揚下巴,並不多話,隻是勾唇輕笑又不容拒絕地問他可願滴下一滴血來簽訂契約。


    那時男人好聽的聲音未落,便有一陣風吹過。幾瓣火紅的海棠花飄進屋內,無聲地略過他的眉心落在桌案上,卻遠遠沒有他眼角那血色的紋理來得豔麗奪目。


    繁複的圖案好似一串刻在他血肉裏的梵語,卻更像是他豔麗皮囊下幾欲掙出的毒蛇猛獸。


    杜時影自知對人臉的記憶力一直是自己的缺點,隻見過一麵的人若想在半年後回想起對方的麵容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是那紅衣人嘴角掛著的笑容和眼角的紋路,還隱約殘留在他腦海裏,記得最清楚的恐怕還是他對那人強勢霸氣的感覺。


    他失笑著搖了搖頭,嚴公子這樣的人如此溫和柔弱,甚至讓人不自覺心生憐惜之意,又怎能同紅砂閣少主相提並論?


    “原來如此,杜某為當初杜家子弟的粗魯向嚴公子鄭重道歉。隻可惜現在杜棱遭遇飛來橫禍,橫死在鳳關城,未抓到凶手之前,杜家也暫時不能給嚴公子一個交代。”他頓了頓,“方才將嚴公子錯認成一位難覓蹤跡的故人,還……請見諒。”


    說完杜時影原本膠著在嚴昀身上的強烈視線便移開了,目光一轉,便將注意力移向另一邊洛冉和方麒身上。


    “……方大小姐?”


    方麒此時從一身偽娘裝扮恢複了男兒身,正在給洛冉夾菜。雖說衣著打扮天差地別,讓他有些不確定,但那一舉一動卻無疑是鳳關城方城主的女兒。


    杜時影此時先入為主,自然沒有發現這位“方大小姐”和男裝打扮是如此的契合,隻道女扮男裝是千金大小姐行走江湖的慣用伎倆。


    方麒看洛冉那想嘲笑又不敢的模樣,自然也感受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猜疑的視線了,但他隻是扯著那一慣懶洋洋酥麻麻的聲音應道:“杜公子,別來無恙。”


    杜時影自然還是有些小心思的:“方大小姐,關於杜棱一事,我在鳳關城有些聽聞……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種說法以方家和杜家的交情方麒自然是沒有拒絕的理由。


    但方麒隻是輕輕掩口,靠在洛冉身旁故意適當地流露出一些細微的女子姿態,隻不過聲音還是那般的慵懶又……欠扁:“杜棱是個什麽混子,我怎的不知道和我有瓜葛了?你倒不如問問我未婚夫,我再決定要不要和你談論此事。”


    洛冉餘光見嚴昀正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杯盞邊緣敲著,目光有些鋒利地向自己一錯。那隱晦的意味讓她心裏一顫,頓時了解了自家少主的意思。


    ……雖說,就算少主不示意,恐怕自己也難以拒絕方麒這隻假鳳凰的要求qaq


    “咳!那個,杜家少俠,我雖然是個粗人,但一向敬重你的高潔聲名,我身為……咳……麒兒的未婚夫,甚是擔心他安全,不知可否同行?”洛冉頂著方麒突然變得火熱的視線,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才痛苦掙紮著說出了“麒兒”二字。


    天知道從重逢到義堂的路上她都沒有給方麒那個假鳳凰什麽好臉色看,好不容易這個家夥不穿那柔美的女裝了,當然要趁機給他擺擺譜——誰叫他在鳳關城各種欺負自己!


    結果現在主動叫他“麒兒”的還是自己……洛冉隻覺得自己的臉無形中有點疼。


    果然不出她的預料,方麒“感動地”眨了眨那泛著水光的漂亮眼睛,捏著洛冉的手,聲音“情意綿綿且百轉千回”,幾乎讓人酥到了骨子裏去:“洛郎~”


    洛冉又照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杜時影倒是沒有注意到洛冉的詭異反應:“啊……洛兄弟說的是,是杜某欠妥了,但其實並不是什麽不為外人道的事情。如此,還請洛兄弟也一同來商談吧。”


    此時的杜時影剛澄清自己不是好男色的斷袖,後腳又差點犯了在人家未婚夫麵前孤男寡女的禁忌……饒是心性堅韌如他,也不禁心裏一團亂麻,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他離開時華臻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有些好奇。”


    杜時影的身影已經消失,卻突然聽到這句話,嚴昀愣了一下,剛要開口才意識到華臻這是在和自己傳音入密。他武功盡廢內力全失,就算再怎麽足智多謀自然也無法同樣用傳音入密回答。


    還不待嚴昀想著是否要說話,就聽華臻繼續道:“我很好奇杜時影提到的那個人,究竟與你有多相似呢……竟讓他一直糾纏著瞧著你看?”他的語氣似乎與往常略有點不同,但不同在哪裏,嚴昀卻一時半會兒說不上來。


    華臻抬手幫嚴昀整理麵紗,動作輕柔得好似親密無間的愛人,可他傳音入密的話卻讓人心頭一跳。


    那道平常冷硬如刀劍相抵的聲音眼下竟是前所未有過的溫柔悱惻,像是與情人抵足纏綿時的動情低喃:“你說,我要不要……殺了他?”


    嚴昀眼睫微顫,從側麵看去好似一隻受驚的蝴蝶在風雨中飄搖。他無聲地問:“殺……誰?”


    是杜時影還是……那個錯認成的“故人”?


    華臻並未再回答,隻涼涼地挑起嘴角一個讓人心悸的弧度。


    ——嚴昀立刻便猜到了他指的是誰。


    “杜公子恐怕對人麵容記憶欠佳,怎麽可能會有和我那麽相似的人存在呢?定是他混淆搞錯了。”嚴昀沉默了半晌,鬼使神差地突然低聲開口解釋。


    華臻卻似乎不為所動:“哦?那又如何。”他眯起眼睛看向嚴昀,讓人揣測不出想法。


    嚴昀皺起了眉頭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見華臻突然移開視線輕輕舀了口湯,拋下一句晴天霹靂:“杜時影說的是誰,我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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