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如錦,草色青青,後山坡沿河開滿了嬌豔的野花,樹木環繞,中央的那一棵高聳入雲,枝繁葉茂似傘蓋,古樸厚重的氣息撲麵而來,枝葉卻蒼翠如新。


    山坡上,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少年人推搡著一個年幼的孩童,一邊還嘲諷的罵罵咧咧:“別以為上了程家族譜你就是程家人了!不過是被宴伯父撿回來的野種,你有什麽資格跟曜堂弟比?告訴你,以後給我小心點,否則見你一次打一次!”


    那孩童約莫五六歲的年紀,頭發被推得散亂,好好的衣服也沾滿了灰塵,他坐在地上,一語不發。


    不知是誰又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身子後仰,直接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跌在樹下爬不起來了。


    那幾個少年人被嚇了一跳,其中一個驚道:“不會摔死吧?”


    “摔死最好!”


    “聽說宴伯父可疼他了,萬一出了什麽事……算了,我們快走吧!”


    等他們三三兩兩的都跑了,樹下的孩童才動了動,扶著大樹站了起來,慢慢地拍著衣服上的灰。


    空氣中一陣波動,靠著他的那棵大樹忽地動了,一截枝椏不斷伸長,落到了他的頭上,好似在幫他梳理著頭發,從樹中竟傳來一個沉鬱氣悶的男聲:“梓川,他們又欺負你了!”


    “嗯。”那孩童應了一聲,仿佛不把這個放在心上似得,走到河邊洗了臉,露出白嫩的臉蛋,靜靜陳述道:“今天沒控製好,在比試中贏了程曜。”


    “……旁人都拚了命的要贏,你偏偏想方設法的要輸!連輸都輸得那麽艱難!”


    小不點仰著包子臉想了想,“輸比贏難。”


    這語氣無辜實誠的連棵樹都歎氣了。


    程梓川所在的程家曾是修真界極富盛名的世家之一,隻是一度衰弱,如今也就是普通的三流勢力,好不容易出了個天資甚高的程曜,幾乎是當寶貝疙瘩在供著,可惜來了個程梓川,讓程家糾結萬分。


    程家這樣的世家極重血脈傳承,當初也是看在程宴是族長兄長又多年無子的份上才讓程梓川上了族譜,本來是讓程宴夫妻養著玩的,沒想到程梓川天賦之高比起程曜也不逞多讓。如果這孩子是貨真價實的程家人,那他們一定都樂瘋了,但他不是,就算上了族譜,歸根究底還是外人。


    既然是外人,怎麽可以壓下他們程家真正的天才?何況程曜還是族長的親兒子。


    “你不如直接打回去,或者幹脆告訴你父親有人欺負你……”


    “不行。”程梓川小小年紀,說話卻有理有據,“父親母親於我已有收容養育之恩,我私下裏受些氣也不算什麽,不好再讓他們為我煩心了。”


    第一次遇到這種欺負時,他也曾憤而上告,可惜不僅沒用還給父親帶來許多麻煩,自那以後,他就再也不說了。


    況且這些中二少年挺好應付,那些挨打在地上滾幾圈就完了,罵聲左耳進右耳出就是了……人在做,天在看,風水輪流轉。不是一個境界的,他也不將這些人放在心上。


    大樹枝椏縮了回去,片刻又遞過來一根打磨得極為精致的木簪,“那你就白白受欺負啊?”


    程梓川接過來,重新束好頭發,圍著樹走了幾步,不疾不徐,分明是個小團子,竟有了幾分仙風道骨之感,他小大人似得曼聲念道:“上善若水,處下不爭。”


    “哦?”扶桑語氣似笑非笑。


    “世俗於我如浮雲,我之追尋,乃無上大道!”小團子一本正經的說道。


    扶桑看著這個誇下海口的小娃娃,忍俊不禁,“小小年紀,心比天高!還有這不倫不類的語氣跟誰學的?”


    “書上看的,”程梓川表情神往,拽著樹枝說:“扶桑,你快修成人形吧,我總有一天要離開程家,到時候就有人陪我了!”


    “果然還是小娃娃,莫非不知大道之路都是一個人走的嗎?”扶桑嘴不對心,沒說一句就破功了,語氣無奈卻滿含笑意:“好了好了,別拽了,我離化形之日不遠了,定能在你離開程家前完成的!”


    程梓川眨著眼睛笑了,端坐在樹下認真修煉起來。


    無邊的靈氣匯聚而來,將小小的身影籠罩其中,似玉石一般,若有人在此,定會驚駭無比,因為他修煉時的景象已經超出了常理。


    扶桑微不可察的一聲輕歎。


    風吹,枝葉搖曳,如往日一樣橫在小娃娃的頭頂,為他擋去了風雨烈陽,也擋住了旁人的窺探。


    美好的未來從來隻存在於想象中。


    未及一月,程梓川就體會到了什麽是真正的人心險惡。


    他站在程家祖位跟前,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程家族長程立麵色嚴肅的看著他,身後還跟著的都是平日裏難得一見的叔伯長老,“梓川,我問你,你可是程家人?”


    “是。”程梓川安靜地點頭。


    “既然身為程家人,那你就該為程家付出一些東西。”程立歎了口氣,好像也很為難的模樣。


    程梓川手心微緊,看了一圈沒發現父母的身影,靜靜問:“族長何意?梓川不明白。”


    程立這回沒開口,倒是一個中年人上前道:“你程曜堂兄外出試煉時被奸人所害,根基受損,危在旦夕!他是我們程家數百年來崛起的希望,絕不能出事,如今要救他,隻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挖出你的根骨,用秘法嫁接給他,助他重塑根基!”


    程梓川慢慢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修仙之人之所以與凡人不同,是因為比凡人多了一截蘊含靈脈的根骨,這也決定著修煉天賦的高低。奪人根骨比毀人根骨更為不齒,隻有魔修才會做這種事。


    “梓川,程家養育你多年,待你恩重如山,你知恩圖報,你父親也會以你為榮的!”那人道:“你也不用擔心,就算你以後不能再修煉了,程家也會待你一如既往,成為你的後盾的……”


    “程家乃正道,怎麽能做這種……”


    程梓川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到了他們的眼神,那是一種極為狂熱又執著的目光,隻要能重現程家昔日榮光,哪怕有違正道他們也無所謂……這群人,這群人都變成瘋子了!


    “程家的確是正道,不會奪人根骨,這是你知恩圖報自願獻出的,不是嗎?”


    程梓川稚氣的臉上早已沒了表情,“我父親也是這麽想的?”


    “這……當然。”


    “我要見我父親和母親!”他欠程宴夫妻一份養育之恩,但從來不欠程家,程梓川道:“隻要他們說一句,我便甘願獻出根骨!”


    程立搖頭歎道:“此時此刻,他們不忍見你,等儀式完成,他們自然會來看你的。”


    程梓川直直的盯著他,那眼神幽靜的幾乎不像是一個孩童了。


    就在有人等的不耐煩,想要直接動手之際,一聲暴怒的大喝突然響起:“一群畜生!誰敢動我兒子?”


    高大的人影漸行漸近,一身血氣老遠就聞到了,眾人臉色一變,程梓川驚喜道:“父親!”


    程宴仿佛受了傷,臉色極為難看,然而周身氣勢卻很強盛,聽到程梓川的聲音,他才緩和了聲音,“梓川,沒事吧?”


    程梓川搖了搖頭,看清他模樣後,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大哥,你……”程立雖然身為族長,還是要給兄長幾分麵子的,當初若非程宴膝下無子,又心不在此,族長之位也輪不到程立。


    “想問我怎麽會過來的?”程宴一個一個的看過去,冷笑不斷,“我在自家都有人攔,當然是一路打過來的!程曜根骨受損,當真?就算是真的,梓川不比程曜差,莫非就不能代替他了?還是說,你們口口聲聲要梓川為程家犧牲,卻從來沒有把他成真正的程家人?”


    一聲比一聲冷冽失望的質問聲響徹耳畔,眾人心中俱是一跳。


    “大哥!這其實是……”


    程立話沒說完,有一道蒼老威嚴的聲音響起:“這事,是我的吩咐!”


    這個聲音是程家三祖之一的程羨!


    程家三祖是程家最後的底蘊,常年閉關,已經很久不問世事了。


    程宴心冷了下來,捏著拳頭問:“老祖,為什麽?”


    “不是我程家血脈,便算不得程家人,何況……”程羨的身影驀地出現在程梓川身旁,一掌捏上了他的後頸,“我先前還沒發現,這小子竟是千載難修,萬載難遇的……先天清淨道體!可惜啊,可惜是個野種!”


    此言一出,程宴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先天,先天道體?”


    難怪,難怪……什麽為救程曜都是借口,分明是程家老祖察覺了先天道體才要對梓川下手!


    這天下間有許多天生就適合修仙的體質,最為極品的便是先天清淨道體了,不過這卻是古籍記載,千萬年來從未出現過,傳聞先天清淨道體,天生仙骨,靈氣纏繞,生來便不是凡胎,哪怕天天睡覺不修煉,都能在二十年內坐地飛升,若是潛心修煉,隻怕短短幾年就可入仙界了。


    “天賜良機,天賜我程家複興的良機!”


    “啊——”抽根拔骨的痛,痛到了極致像是魂魄脫離了身體,縱使程梓川死死咬牙也忍不住溢出聲來,漂亮稚氣的臉皺成一團,冷汗順著額角躺下,可他卻始終睜著眼睛,沒落下一滴眼淚。


    他的臉上,手上,身上經脈寸斷,出現道道血痕,匯成了一片血色。


    “住手!住手!住手啊!”程宴紅著眼睛往裏衝,卻被程立等人攔下,他本受了傷,這一下直接噴出血來。


    天空中忽然雷聲大作,與此同時,一道迅如閃電的雷擊襲來,勢如破竹的衝開程立等人的攻擊,一往無前,其中威勢連程羨都不得不認真應對!


    等到眾人反應過來,程梓川已被人帶出了門外!


    “是傅笑綾!”


    這般威力的雷係功法,程家隻有下嫁程宴的隕雷宮弟子傅笑綾才使得出,傅笑綾的修為沒這麽厲害,她無疑是用了禁術!


    “大哥,你也是程家人,何必為了一個野種跟程家作對?”程立麵對死不退讓的程宴,無奈問道。


    “我決心帶他回程家的那一刻,他就是我兒子!你們貪心不足,喪盡天良,早晚會遭報應!這樣的程家,不是我為之出生入死的程家!”


    程羨冷冷地一指,“廢話什麽,程家也不需要這樣婦人之仁的人!”


    “……母親?”程梓川落入的溫暖的懷抱,不禁喃喃出聲。


    “好孩子,”傅笑綾見他奄奄一息的模樣,忍不住淚如雨下,“我們帶你回來是想對你好,到頭來卻害了你……”


    程梓川想搖頭說不是,卻沒什麽力氣了。


    傅笑綾忽然頓住腳步,慢慢地往後退,前方程羨冷冷的望著她。


    “宴哥呢?”


    “……”程立沒回答,而是勸道:“隻要你放下程梓川,先前的錯我們都能既往不咎……”


    傅笑綾淒厲的大笑,眼中似有血淚流下,“程家的未來就是奪人根骨,違者就殺嗎?你們一個個修的什麽道,成的什麽仙?”


    說罷,她低下頭輕聲道:“梓川,今日怕是沒法帶你走了……”


    程梓川掙紮著,小小的手握住她的,一字一頓道:“梓川陪著爹娘,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話音未落,忽然綠光大盛,樹木藤蔓飛舞交錯,竟隔開了傅笑綾與程羨等人。


    “程家竟有妖孽存在?”


    “扶桑……”程梓川低不可聞的叫了一聲。


    傅笑綾趁機逃到了程家邊界,隻要出了程家護山法陣,程羨等人就不敢為所欲為了!


    就在此時,又是兩道身影出現,程家剩下的二祖也出來了!


    但他們沒動,因為空氣一陣波動,竟是從樹裏走出一個男人來,深綠衣袍,眼角眉梢有種說不出的邪氣,麵容冶豔,氣質卻極是凜然,他掌心一轉,扔了個什麽包裹住了傅笑綾和程梓川,直接將他們送出了程家法陣,自己卻孤身對上了所有追來的人,眼神冷厲得讓人毛骨悚然,“好一個程家,真是無知才無畏!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今日錯得有多離譜……”


    巨大的樹木直接爆裂開來,被波及到的人齊齊吐血重傷,綠衣男子身形漸漸黯淡,最終消散在空中。


    “他竟自爆本體……”程羨驚怒交加,此刻他們再去追傅笑綾,若是被人發現程家三祖皆重傷,程家頃刻危矣!


    “方才儀式完成的怎麽樣?”


    程羨冷冷道:“隻抽了一半!”


    “一半……另外派人去追傅笑綾吧,她用了禁術,又身心俱創,怕是走不了多遠!”


    這一回,程家人卻是猜錯了,扶桑最後那一送,直接將母子二人送到了千裏之外的一處山穀,任憑程家搜遍方圓百裏也無甚作用了。


    可惜母子二人的狀態卻都不好。


    傅笑綾禁術的反噬太嚴重,又一路奔波,程宴的死對她打擊太大,她不住的吐血,眼神漸漸渙散,竟快要活不成了。


    “母親……”程梓川則完全變成了一個血人,昏昏沉沉,魂魄不穩。


    “梓川,梓川你要好好活著……”傅笑綾用最後的力氣將靈力輸入程梓川的體內,“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有朝一日若能去程家討回公道,就把你父親帶回娘的身邊……


    她流著淚,一句遺言終於沒能說完,合上雙眼,垂落了雙手!


    程梓川乃是先天道體,他的血肉對於各種妖魔鬼怪來說簡直就是極品寶藏,不過沒等濁物靠近,他頭上的木簪忽地綠光大盛,蕩滌一切。


    “咚!咚!咚!”


    他的血滲入山脈,山脈仿佛有了心跳,一下一下的震動,數十下過去,卻停了。


    無人可見的山脈中央,沉睡著一個黑裙少女,黑霧在她周身彌漫,遇到了美味般瘋狂吸食著血氣,越見膨脹。


    蒼白的臉頰漸漸染上紅暈,像一朵地獄盛開的絕豔之花,妖嬈,蠱惑,危險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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