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王闓運和老大人一樣,都說見榮慶有些麻煩,孫元起有些不解:“壬老,我與榮尚書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哦,不錯,因為我曾為張大人草擬過學堂章程,與他意見相左,是有些矛盾。不過這點事並非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人家榮尚書宰相肚裏能撐船,不至於見麵就給我難堪吧?再說,他一個堂堂的戶部尚書,何苦與我這等小芝麻粒兒為難呢?”


    王闓運微微搖頭:“侍講學士可不是小芝麻粒兒”


    旋即又道:“百熙,你把事情想得忒簡單了。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情愛,卻有無緣無故的仇恨。隻要有個由頭,這個仇恨便會越來越大,乃至不死不休。那宋朝的丁謂,原是寇準的下屬,後來官至參知政事,對寇準最來崇敬。隻因一次吃飯,丁謂見寇準胡須上不小心沾染上菜湯,便主動給他擦拭。寇準笑著說道:‘參政是國家重臣,哪能隨便給官長擦胡子麽?’就這一句話,惹惱了丁謂。等丁謂拜相後,便一再排擠寇準,凡和寇準關係好的官員全部貶謫出京,最後連寇準也被貶到雷州當司戶參軍。你說,他們這才多大的仇隙啊?”


    孫元起心想:看來權勢大了之後,心眼反而小了,任何一個不起眼的過錯都能引來暴風驟雨般的打擊,任何一個閃光點都能獲得封官進爵的賞賜。究竟是權勢放大了人的喜怒哀樂,還是權勢扭曲了人的價值觀?


    王闓運見孫元起不說話,又道:“除了你曾在張埜秋手下做事,與他政見不合之外,恐怕他對你還有許多成見吧”


    “哦?”孫元起可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招惹過這位榮尚書。


    王闓運伸出枯瘦的手掌,先彎曲下大拇指:“首先,榮尚書是蒙古正黃旗人,而你是南直隸漢人,這就是一個成見。


    “在順治、康熙、雍正年間,滿蒙旗人代有英傑,在底定中原、剿滅流寇、平定三藩、征準格爾中立下赫赫戰功,自然便對舞文弄墨的南方漢人看不起。那時候,旗漢之間已經畛域分明了。


    “隨著康乾盛世的到來,那些嫻習騎射的旗人逐漸沉迷於安逸,對舞刀弄棒沒了興趣,對於子曰詩雲更看不上眼,一來二去,便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嘉慶、道光年間,凡有戰事,出征必以旗人領軍而多是漢將立功,而賞賜時又重旗人而輕漢人,所以漢人又漸漸看不起昏聵的旗人,旗漢畛域更趨明顯。


    “鹹豐、同治以來,內則平定發、撚、回諸亂,外則禦侮英、法、日諸夷,曆數立功的良將名臣,如林文忠公則徐、胡文忠公林翼、曾文正公國藩、左文襄公宗棠、李文忠公鴻章等,無一不是漢人;而昏庸僨事的亂臣如穆彰阿、琦善等輩,無一不非旗人。


    “按照當時那種情勢,朝廷應該順應潮流,破除旗漢之限,化天下為一家,如果這樣,則大清洗刷舊習、重振頹勢,中興可成。誰成想漢人立功在外,宮裏頭為了製衡和製約,反而在朝中大肆提拔滿蒙旗人。如此一來,旗、漢之間已經如同水火。你說,作為蒙八旗的榮尚書會破除疆域,對你沒有成見麽?”


    孫元起這才意識到,為什麽孫中山的十六字綱領裏麵會有“驅除韃虜”一條,原來這是廣大漢族知識分子期待已久的政治訴求


    接著,王闓運又彎下了食指:“其次,榮尚書是學中學的,而你是學西學的,這也是一個成見。


    “中學從小背誦四書五經,寫八股文,學試帖詩,言必稱孔孟,行必法聖賢。在他們看來,西學無非奇技yin巧,與修齊治平的宏大理想來比,都是細枝末節、等而下之的。


    “而學西學的,心裏又何嚐不會嘲笑他們那些學中學的迂腐不通事理呢?你將心比心,就能知道他會不會對你有成見了”


    孫元起心裏暗暗點頭:不錯,我是看不起那些迂腐的讀書人。可,我不會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啊


    王闓運又彎下了中指:“第三,榮尚書是科班正途出身的進士,而你是特賜的進士,這也是一個成見。


    “雖然國朝對於滿蒙旗人參加科舉較為寬鬆,中試比例十倍於漢人,但終究是科舉正途,艱辛磨難亦複不少。幼時寒窗苦讀,從縣試、府試到院試,從院試到鄉試,從鄉試再到會試,再從會試到殿試,數十年努力終於考中進士。


    “而你不過是邀天之幸,蒙宮中一時歡喜,便獲得了賜進士出身。連老夫這種行將就木、心如死灰之人都有些嫉妒,何況別人你說,他會對你有成見麽?”


    王闓運平生自視甚高,在科舉道路上卻是非常蹉跎,隻獲得舉人的功名,故而有此一說。


    孫元起點點頭:這好比當年高考,自己辛辛苦苦、拚死拚活考上985高校,而同專業的某同學成績一塌糊塗,是托著關係進來的,自己最初見麵時是不怎麽待見他。將心比心,這個成見可以有。


    王闓運隨即彎下了無名指:“第四,榮尚書也曾任過翰林院侍講學士,你現在也出任此職。


    “不過,榮尚書是光緒九年會試中式,當時年僅二十四歲,端的是少年得意。三年後中進士,通過考選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再過三年,考試優等,散館後授為翰林院編修,這時候他與你一般年紀。雖然如此,已經夠他驕傲的了,因為我大清的慣例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他三十歲任編修,加上又是旗人,黑頭公是指日可待。不想之後仕途艱澀,等他熬到侍講學士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不惑之年了


    “而你這個洋進士、野翰林,居然在不惑之年,便已經是侍講學士。你讓榮尚書心裏如何平衡?能不對你有成見麽?”


    這好比985高校學生憑自己真本事考上公務員,在基層辛苦奮鬥二十年,爬上副處。而同辦公室的小青年,是三流民辦高校畢業,靠關係進入公務員隊伍,入職之後便參加中央黨校培訓,出來就是副處。你說這樣兩人見麵,能不擦出火花麽?


    王闓運又曲下最後的小拇指:“加上你們之間本來就有成見,這五個疊加在一塊兒,你說,你去見這榮尚書是不是有麻煩?”


    “那,我能不能不去見他?”孫元起又想當縮頭烏龜。


    王闓運和老大人一樣,很堅決地不同意孫元起的想法:“不可絕對不可榮尚書在任管學大臣時便簡在帝心,很快轉任禮部尚書,兼在軍機處學習。在去年是否立憲的爭議中,又遵循皇太後之意,認為立憲時機尚未完全成熟,需要從長計議,並奉旨草擬懿旨。由此可見他深得聖寵。如今他是戶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最近一兩年間必定出任協辦大學士。你能不去拜見?


    “而且他是鹹豐九年(1859)生人,現在不過四十有七,隻要不出紕漏,至少要留在中樞二十年。如果你因為此事開罪了他,以後掣肘之事必然層出不窮。真到那時,就悔之晚矣”


    孫元起有些沮喪:“那我該如何是好?自己送上門,讓他羞辱一番?”


    王闓運卻拈著胡子勸解道:“這事倒也不難解決”


    “哦?”孫元起聞言眼前一亮,連忙拱手請教,“壬老,還請您賜教”


    王闓運也不謙讓:“榮尚書仕途蹭蹬,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任山東學政後才開始出現了轉機,隨後便青雲直上。聽說這裏麵的關鍵,就是他在此期間結識了當時的山東巡撫袁項城宮保,並受到袁宮保的賞識。通過袁宮保,榮尚書認識了更多的顯貴要人,從而有了上援,開始了上進之路。”


    孫元起有些納悶:怎麽突然扯到袁大頭了?難道要我去拜他的碼頭?


    “袁宮保現任直隸總督,衙門在保定,朝中有事,常常隔三差五地進京。”王闓運依然不急不慢地說道,“如今榮尚書雖然顯貴,卻不忘舊恩,所以每次袁宮保進京,必然邀至家中小坐,熱情款待。”


    孫元起似乎聽出了一點意思來。


    王闓運又道:“據說袁宮保對於百熙校長也是青眼有加,隻恨未能一見啊”


    孫元起站起身,朝王闓運深深地鞠一躬:“謝謝壬老點撥”


    王闓運也站起身:“百熙校長客氣啦對了,你新進官場,怕是對一些禮節,尤其是翰林院之間禮節還不是很懂吧?你且坐下,老夫和你稍微說說吧”


    翰林院還有自己一套遊戲規則?孫元起不免有些好奇。


    王闓運說道:“平時官場上使用的名刺拜帖,上邊名字不過銅錢大小,這是慣例。隻有你們翰林院的官員有些特殊,是用大字名刺,姓名幾乎要占滿全幅紙。”說著,從邊上拿來一張拜帖,現場演示給孫元起看。


    “這個規則不懂,是要鬧笑話的”說著,王闓運把寫好的拜帖遞給孫元起,“當年李合肥中堂在翰林院的時候,便用這種大字翰林名刺去拜訪美國公使。結果美國公使不懂咱中國的規矩,看到字大滿紙,還以為是瞧不起自己,便給自己弄了一個更大字的名刺還給李合肥。李合肥見了也很生氣,認為是欺負自己,結果用了一個五六尺長的名刺回敬了回去。一時傳為笑談。”


    孫元起暗自抹把汗:如果你要是不說,我真的得鬧笑話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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