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九月中旬,北京已是仲秋時節,中午時分陽光還有些熱烈,早晚間卻清涼宜人,最適合散步。


    從老大人府上出來,孫元起的酒已經醒了七八分,見月上柳梢,十二三的月亮照得地上雪白,便對老趙、老鄭他們說道:“今晚月色正好,我想隨意走走。你們有事的話,就先回去吧”


    老趙笑道:“老爺說的是什麽話,俺們能有啥事?”


    老鄭也說:“老爺你自隨意,我們在後麵跟著,也好有個照應。”


    孫元起也不強求,循著路朝後海方向走去。穿過幾道僻靜的小胡同,便看見月下波光粼粼的後海。因為已經晚上八九點鍾,普通人家明天還要早起謀生計,不少已經睡下。湖四周沒有什麽燈光,偶爾有幾聲狗叫,倒愈發顯得靜謐,一時間隻能聽見自己幾個人“咜咜”的腳步聲。


    晚風一吹,孫元起感覺酒後發熱的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開始回想今天白天的遭際:自己和那幫翰林院的同僚,似乎並無半分糾葛,甚至在之前都沒有任何交集。如果因為自己剛進入這個小團體,這些人對於自己抱有戒心,說話間有些好奇或疏離,都不難理解。可他們為什麽對自己是嘲諷和鄙夷的態度呢?


    仔細分析的話,不外乎兩個原因:


    首先,自己不是正規的科舉出身,卻貿然據此高位,好比是竊賊偷了人家田裏成熟的麥子,自然是要遭人厭惡的。


    其次,自己學的是外國那套東西,完全不同於傳統讀書人所學習的《四書》《五經》。在他們看來,這些舶來品都是歪門邪道,如今這些歪門邪道卻要大行其道,作為傳統文化捍衛者的他們,自然滿腹怨氣。他們無法改變曆史潮流,也無法改變朝廷所作出的決定,在此時便不自覺地把自己看成是西學的代表,加以嘲諷、侮辱和戲弄,以發泄心中的不滿。


    可是,從鴉片戰爭以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中國數數慘敗於東西洋列強的堅船利炮之下,也應該是痛定思痛、改過自新的時候了,為什麽這些讀書人還是抱著仁義禮智不放呢?難道真像後來政治課本上所說,是體製問題?如果真是體製問題,看來隻有經過一次乃至數次的暴力**,才能改變現狀


    想到這裏,孫元起又不禁搖了搖頭:暴力**自然是能斬草除根、根除弊端,可也會帶來一係列問題。以後世的眼光回過頭來審視辛亥**、五四運動、北伐戰爭、圍剿與反圍剿、解放戰爭以及文化運動,它們固然是將王朝政治的渣滓一掃而空,可是那些優秀的文化傳統呢?倒洗澡水可以,但不能把孩子也倒掉呀


    可是自己又能做些什麽呢?孫元起想到這裏有些不自信。


    在步入清朝以前的二十多年時間裏,大部分都是在學校讀書,對於人情世故不甚了解。大家聚在一起,國際風雲、國內政局,都是酒桌上的談資;太祖風流韻事、太宗搬磚看洗澡、高宗說“笨,拉燈”,都是笑料,無傷大雅。同學之間矛盾,頂多也就是吵嘴、揮拳頭,從來沒聽說過用《刑法》定個罪名、往死裏整的。等準備步入社會、參加工作了,結果卻一失足來到了清末。


    說說講講,自己到清末也七年多了。這七年多的時間裏,倒有一半時間是在國外度過的,正因為如此,自己很多時候不能完全融入這個社會,尤其是規矩嚴苛的官場。


    自打開始,自己便在京師大學堂、崇實中學做老師,以至於現在,也不過是老實本分的校長而已。此時的社會風氣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學生們對自己從來都是尊敬有加,哪裏需要自己耍心眼、玩陰謀?正是因為自己三十年多半是躲在學校裏混日子,導致自己對於人情世故、風波險惡的認識,還停留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結果因為不和一位貝子吃飯,人家就參奏自己是不遵臣道、不敬先師、包藏匪類、潛蓄逆謀、禍亂人心、挾洋自重和一幫翰林吃飯,喝醉酒念了幾句順口溜,就被人當作是反詩就憑自己接人待物的態度,要不是老大人罩著,無論在波譎雲詭的官場,還是危機暗伏的辦學,估計不被鋃鐺下獄,就是躲到外國請求避難了


    盡管對清末的官場毫無好感,對那群頑固昏聵的官員厭惡已極,可是孫元起還是發現了不少社會上的亮點,比如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信任、與人為善,鄰裏之間的敦睦友愛、互幫互助,個人的守誠信、重然諾。


    期間,也糾正了不少自己以前認識中的偏差。比如過去書本中描述的地主,無不是肥頭大耳、魚肉鄉裏的黃世仁形象;到了清末,通過與老趙他們的交談,才知道無惡不作的地主劣紳自然不少,但更多的地主是依靠勤儉節儉、耕讀傳家,通過數代積累,才獲得了如今的土地。宗族也不是迫害寡婦、釀成家庭悲劇的凶手,而是保證地方穩定、消弭社會矛盾的重要力量。


    在鄉裏,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無論是自身職責,還是公眾輿論,都會要求士紳和宗族承擔起自己的社會責任,以回報社會——要知道在清末,一個縣動輒數十萬人,而真正的官員隻有數十人,根本無力處理那麽多事務,這就要求鄉裏必須擁有自己的調節機製。


    當出現修建橋梁、疏通水渠、抵禦兵寇等重大事項時,士紳和族長是召集人、決策者、主導者,更是主要的出資人;當出現洪水、幹旱等重大災害時候,他們也會積極出力救災,發放糧食衣物,向縣府呼籲。災荒之時不能乘人之危買進他人田地、宗族之內不能有被餓死的人,這都是最基本的要求,違背這些規則的人會被冠以“劣紳”“為富不仁”的稱呼。隻有等士紳與宗族都無能為力、地方自治係統崩潰之後,大規模流民才會出現。


    了解之後,作為過來人的孫元起,才比任何人都更珍惜這些中下層人民之間的價值觀,因為這些價值觀是數千年以來中華文明在民間的投射和積澱,可要想破壞這來之不易的社會生態平衡,卻隻要短短幾十年工夫。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貞潔。很多人一提起這個,就會想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來,認為古代女子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別人碰一下就要自殺的那種。其實完全不然貞潔隻是規範了女性的價值觀,中下層女子在日常生活、交往中,和男性並無二致。看看現在,西方女性解放傳入隻有短短幾十年間,中國女子沒有把“精神解放”學會,倒把“身體解放”學足了十二分


    孫元起心想:既然大家都不清楚未來的路,未來的路也未必就是原來的路,是不是也可以改變一下,讓中國社會的發展進步少走點彎路?隻要普及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剔除傳統文化的糟粕,國家的將來會不會更好?或許,老大人把自己外放到地方上,就是想讓自己走出學校、走出北京,去見識中國更廣闊的社會現實,為國家做出更多的努力吧


    雖然經世大學是自己的心血凝聚,在心中的位置不亞於懷祖、念祖這兩個孩子。可孩子大了,當然是要有走自己的路,不可能永遠呆在繈褓裏、永遠留在父母麵前。如今經世大學已經走上正軌,或許自己也應該撒手,讓他自由地成長了


    不錯,自己隻是個物理係的學生,很多時候隻懂得些科學知識,能夠創辦一所大學,已經是邀天之幸。可自己還擁有一些知識,比如雜交水稻、比如飛機、比如大殺器,隻要指明方向,學生們憑借他們的聰明才智,必定可以完成得更好一所經世大學或許不夠,十所、百所呢?而且書上說過,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


    自己知道的物理知識,已經掏空了大半,隻留下一些壓箱底的東西。或許這時候才更應該脫離具體的實驗研究,作為一個科學研究的領導者,指引學生們正確的研究方向,才能創造更大的社會價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想到這裏,孫元起回過頭,對老趙、老鄭他們說道:“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回到學校之後,孫元起並沒有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張元濟、羅振玉他們,畢竟老大人也隻是這麽一說,至於能不能實現、是在年初還是年末實現,誰也沒準兒


    盡管如此,孫元起還是有計劃地把自己手頭的一些工作移交給了他們,用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教學和編譯教材的工作中去。


    在九月末的一天,忙碌中的孫元起接到了一封來自美國的電報。連忙拆開電報仔細看時,來信的不是教主大人還能是誰?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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