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劉汝明,字子亮,光緒二十一年(1895)生於河北省獻縣拋莊。


    先人世代務農,隻是個中等以下的人家。


    後來因為子孫蕃衍,家產不斷分割,到我祖父那一代,家裏已經僅有薄田五畝、土屋三間。


    所幸父親懂得一點醫術,能夠為人看病,可以稍稍補貼家用。


    後來父親聽人說,關外遍地是黃金,闖關東不少都發了洋財,隻是那裏缺少醫生,很多人為了治病,出手就是幾兩金砂、一根老山參、貂皮熊掌什麽的。


    父親聽了大為心動,便去東北謀求發展。


    誰知剛到東北不久就爆發了鼠疫,父親當時正好在哈爾濱,也不幸被感染,危在旦夕。


    就在這時候,時任欽差大臣、辦理關內外防疫等事務的孫先生命人將父親接進養病院,細加調護。


    隨後孫趙夫人發現了特效藥百浪多息,父親才轉危為安。


    經過此番磨難,父親也息了在東北發財之心,輾轉回到老家安穩度日。


    但他時常對我們兄弟講:“我這條老命是孫老爺和孫太太給的,相當於我們劉家欠人家一條命。


    我老了,又沒什麽本事,隻怕這輩子都無法報答,但你們還年青。


    如果你們長大了有機會,一定要記得報恩!”關於孫先生的名諱,我是很早就知道的。


    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父親還在家裏,日子也還過得下去,便把我送到鎮上的學堂。


    那時候北方風氣未開,教育落後。


    雖然科舉已經廢除,老師們還是講授《三字經》、《千字文》、四書五經之類的老古董。


    直到某天學堂來了一位年輕的先生,帶來一套商務印書館印製的全新的教科書。


    讓我們每個人借閱。


    翻開每本書的第一頁,都是位英俊年青人的畫像,我們大為好奇,便問先生:“先生,這書上畫的是誰啊?”“他便是編寫這套教科書的孫百熙孫先生!”年輕的先生一臉景仰。


    “所有的書都是他編的?”我們大為驚訝,因為這套書覆蓋小學、中學乃至大學,數理化、文史地都有。


    足足有上百本。


    “是的!”年輕的先生非常肯定地點頭:“這位孫先生學問非常大,就像孔聖人一樣!他淵博似海,學究天人。


    甚至全世界的洋人看見他都要畢恭畢敬地行禮。”


    在我們幼小的頭腦裏不知道什麽叫“淵博似海,學究天人”,隻聽說洋鬼子是很凶殘的,他們甚至不把皇帝和太後放在眼裏。


    一生氣就打進了北京城。


    把皇帝、太後全都趕到西安去了。


    為什麽洋鬼子會對書上這位年青人畢恭畢敬呢?我們想不明白。


    不過我們知道孔聖人,因為我們上學頭一天就被領取給他的畫像磕頭。


    孔聖人長得很醜,而且滿臉的長胡子,看上去就很厲害的樣子。


    而書上的這個人長得很英俊,又那麽年青,真有那麽厲害麽?後來聽到父親的講述,才對孫先生的偉大有了一點粗淺的認識。


    宣統三年十月,父親在縣城行醫的時候聽說湖北有人造反。


    孫先生被任命為四川總督,沿途招兵前去平叛。


    便急忙趕回家裏,讓我前去投兵報效。


    那時候我剛十六歲,正在學堂刻苦讀書,心裏有“學而優則仕”的想法,以圖改變家庭麵貌。


    然而科舉製度已經廢止,讀書已經做不了官。


    要想有個好出身,必須要念到大學。


    要想找個好工作,至少也得是高中。


    可是我有一姐一妹一弟,家裏生活很艱難,根本沒有條件供我讀到高中。


    所以心裏很是苦悶。


    父親原來想我繼承他醫術,母親則想送我去商鋪裏做學徒,但無摟醫還是從商,都和我性格不合。


    此時突然聽說父親讓我從軍,頓時覺得眼前一亮。


    從軍不僅可以替父親報恩,還可以減輕家庭的負擔,如果將來有出息,也可以贍養父母、扶助姐妹幼弟。


    父親跟我說的第二天,我便帶著家裏僅有的一點積蓄,離開了生活十六年的故土,前去投軍報效。


    去哪裏投軍?縣裏傳播消息的人語焉不詳,我這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更是一頭霧水。


    好在有人指點道:孫先生要去就任四川總督,無論南下還是西去,都要經過正定府,不如到那裏再打探消息。


    從獻縣到正定府有三四百裏,我足足走了五天。


    途中還遇到了孫良誠、石友三,他們也想從軍,於是我們一同到石家莊火車站打聽情況。


    說來也巧,當天下午暫編陸軍第四十四混成協第87標第3營就路過火車站,時任營長的蔣作賓將軍在百忙之中熱情接待了我們。


    聽了我們參軍的要求,蔣將軍有些為難:“我們確實是要招兵,不過我們隻招收經世大學附屬學校的學生,因為他們身體健康、有文化,又經過軍事訓練,可以直接參加戰鬥。


    你們雖然都是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隻怕其他方麵不符合要求吧?”石友三趕緊說道:“報告長官,在下曾讀過幾天書,光緒三十四年(1908)輟學從軍,在陸軍第三鎮第六協吳子玉(吳佩孚)營當兵,後第三鎮發生兵變才流落在外。


    在下安全符合長官的要求,可以直接參加戰鬥,請長官收留!”蔣將軍聞言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我也連忙說道:“報告長官,在下雖然不是經世大學附屬學校的學生,但拜讀過孫先生編寫的教科書。


    而且家父去年年底在哈爾濱感染鼠疫,蒙孫先生和孫太太的救治才化險為夷。


    家父聽聞貴部招兵的消息,便命在下從獻縣剛來投軍。


    雖然在下對於軍隊一無所知,但隻要能夠留下,定會刻苦學習,不拖後腿!”蔣將軍哈哈大笑:“你和孫先生居然有如此淵源,那好。


    你也留下吧!”我們三人中隻有孫良誠說不出什麽道道來,好在他也識字,加上我和石友三在邊上幫忙說情。


    苦苦哀求良久才勉強留了下來,一同編入第3營的2隊2排1棚。


    雖然我們三個同時入伍,但我和孫良誠之前從沒有接觸過軍隊,所以隻會感到新奇;石友三之前曾在軍隊裏呆過一段時間,覺得我們第四十四協和北洋軍大有不同,比如每天晚上排裏的教員都會給我們上課,除了軍事訓練、思想教育方麵的知識外。


    還有曆史、地理、國文、數學、時政等內容。


    以上這些內容都是要定期考核的。


    此外還有更艱深的物理、化學、電子、哲學等課程供感興趣的士兵選修,據說入伍三年之後,選夠足夠課程而又表現優秀的士兵可以直接保送經世大學。


    我和孫良誠都是剛從學校裏出來。


    基礎又好,學起來如魚得水。


    石友三入伍時已經二十歲,是我們三個裏年齡最大的,離開學校也最久。


    學起來非常吃力。


    經常跟我們抱怨道:這哪裏是當兵吃餉?分明就是念書做秀才嘛!第四十四協另一個特點就是餉銀豐厚。


    像我們幾個剛入伍的新兵,每個月都有八兩銀子(後來折合成大洋),棚長則是十兩銀子,而且按時發放,沒有克扣。


    據石友三說,北洋軍中正兵每個月隻有四兩二錢銀子,棚長則是五兩,比咱們部隊少一半。


    或許這就是石友三天天抱怨卻不願離開部隊的原因之一吧?雖然手頭的錢多了。


    但我在軍中的生活非常節儉,平常又沒有什麽嗜好。


    除了夥食以及日用品花銷外,一文錢都用不著,頭一個月就存下了六兩多銀子。


    等積下了三五十兩的樣子就托人帶給家裏,並寫信告訴父母不要太過勞累,幼弟如果能讀書的話盡量讓他讀,為此我還專門給他買了一套孫先生編寫、商務印書館印製的教科書。


    每次寄錢的時候,我心裏都非常高興,因為我感覺我已經成人了,可以負擔起長子、長兄的責任。


    但父母親收到錢並沒有大手大腳,父親依然耕作、出診,母親還是從早到晚紡紗、織布,他們把錢都存了起來,準備將來給我們這些兒女用。


    第四十四協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新,比如成立時間晚,從長官到士兵都很年青,學的知識是最前沿的,頭上戴鋼盔,身上穿迷彩服,手裏拿中工1911式步槍,排裏的重火力是迫擊炮,餉銀是孫大頭……所有的一切都體現一個“新”字。


    同排的袍澤絕大多數都是十七八歲剛從學校出來的青年學生,非常活潑,也非常淳樸,沒有半點軍營習氣。


    這也是我最喜歡第四十四協的地方。


    入伍後我們就隨火車抵達洛陽,在那裏我們領到武器被服,還補充了新兵。


    蔣將軍沒有騙我們,入伍的果然都是經世大學附屬學校的學生。


    部隊重新整編後,排長知道我讀過書又沒經過軍事訓練,便叫我到排裏擔任文書。


    所謂的文書,就是造個花名冊、寫個公文什麽。


    我心想:既然來當兵,就得一刀一槍地得個正途出身,當個文書有什麽勁兒?於是便央求排長讓我回去繼續當列兵。


    排長被我磨不過,隻好遞給我一本孫先生編寫的《學校軍訓操典》,說道:“如果你學好這本書,做的和其他士兵一樣標準,你就可以回去繼續當列兵。


    要是學不好,那就繼續當你的文書吧!”於是我認真閱讀《學校軍訓操典》,一有時間就去觀摩其他士兵操練,晚上下苦工向教員和棚長請教,經常獨自訓練到深夜。


    經過努力,在部隊抵達西安之前終於達到了排長的要求,成為一名光榮的列兵。


    在光複西安過程中,我率先由東門入城,攻入陝甘總督衙門,受到了趙都督的嘉獎,並榮獲“陝西光複一等紀念章”。


    以上摘自《一個行伍軍人的回憶》(又名《劉汝明回憶錄》)第一章《入伍》。


    (未完待續……)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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