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範走後,孫元起一個人在經世鎮上信步而行,秘書陳訓恩和衛兵則遠遠地綴在後麵。


    孫元起走得漫無目的,思緒更是漫天飛舞,好像是在思考趙景範的抉擇,又好像家事、國事、天下事同時奔赴眼底湧上心頭,眉頭緊鎖再也解不開。仔細想時,卻又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在思考任何事情,甚至連自己是不是在想都有些模糊不清。


    眼看天色逐漸昏黑,十月份京郊山間的晚風也頗有幾分涼意,孫元起才從這種混沌狀態中醒悟出來,發覺自己無意識間已經來到經世大學門口,叔祖孫家鼐老大人題寫的校名石碑依舊橫臥在草坪上,隻是當初的鎏金已經完全褪去,隻剩下暗黑的筆跡;周邊來來往往的學生都行色匆匆,或是趕著去校外參加飯局,或是在外麵剛吃完飯急忙趕回學校上晚自習。


    越過校門走進校園,便看見對著校門的綠地上影影綽綽樹立著無數石碑,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鐫刻捐款人姓名的功德碑,唯有正中間那個高聳的石幢是去年年初樹立的“護校之役殉難將士紀念碑”,底座上刻滿了在衛校之役犧牲將士的姓名、籍貫、職務。這些犧牲的將士絕大多數都是十多二十歲的青年,本該有更燦爛的人生,結果生命卻在這裏畫下了休止符。


    孫元起不禁想起寬慈仁愛卻有剛正廉直的叔祖父孫家鼐老大人,他們那輩的傳統士子心目中最大的理想。應該是在忠君孝父的前提下實現自己“生晉太傅,死諡文正”的奮鬥目標。老大人科舉高中狀元,曾任光緒帝師。又在光緒三十四年二月以鄉舉重逢被賜封為太子太傅,達到並超過“生晉太傅”的人生輝煌。在此末世有此榮華,完全算得上是飛黃騰達、恩遇優渥,所以他在去世前唯一的掛念就是死後能否諡為文正。


    可是那些死於護校之役的青年,當時究竟有什麽理念支撐才敢於與數倍於己的清軍殊死搏鬥,最終獻出自己年青的生命?是出於使命,還是形勢所迫?或許在他們心中。也有一個崇高的信仰吧!想到此處,孫元起對著紀念碑深深鞠了三躬。


    就在孫元起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咦。這不是百熙麽?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孫元起急忙轉身:“任公校長?天色已經昏黑,你怎麽還有雅興出來散步?你身邊的這位是?”


    來者正是現任經世大學副校長、中國政策研究院院長兼《獨立評論》主編的梁啟超。自從去年年初接手中國政策研究院和《獨立評論》之後,梁啟超積極組織人員調查分析中國各地區、各階層實際情況。結合中西方已有經驗。為政府提供政治、經濟、教育、法律、財政、軍事等方麵的政策參考,同時對現階段政府和社會的弊端提出尖銳批評,為國家改革做出辛勤的勞動——其中也包括替孫元起這個穿越者背黑鍋的重大曆史使命。


    梁啟超的目光依然溫暖深邃,眼睛流動的神采似乎在暗夜中也放出熠熠的光彩:“梁某身邊的這位名叫蔣方震,字百裏,浙江海寧人,曾就讀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又曾留學德國。之前執掌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想來百熙一定聽過他的大名吧?”


    孫元起連忙拱手作禮:“原來是章太炎先生譽為‘浙之二將,傾國傾城’的蔣百裏校長!孫某久聞大名如雷貫耳。隻是緣慳一麵。誰知今天有緣相見,竟然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之處還請百裏校長恕罪!”


    蔣百裏和蔣尊簋都是浙江人,都從杭州求是書院(現浙江大學的前身)肄業,都曾在日本成武學校、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而且都精通軍事,隻不過一個是學步兵(蔣百裏)、一個是學騎兵(蔣尊簋),故而被章太炎譽為“浙之二將,傾國傾城”。當時,他們倆再加上蔡鍔又被稱為是“南方三傑”。


    蔣百裏也是躬身答禮:“方震見過孫總理!‘浙之二將’不過是太炎先生抬愛,百裏實在愧不敢當。而且如今‘浙之二將’都已泯然眾人,怎麽比得上孫總理的學生蔣介石總長、蔣雨岩旅長?那才是名符其實的‘國之二蔣’!”


    蔣百裏在後世軍界享有盛名,尤其是力壓日本陸士同學奪得天皇佩劍、在《國防論》中提出“以空間換時間”的持久戰戰略思想兩件事最為世人所津津樂道,被稱為“一個蔣百裏就兩次打敗整個日本陸軍”。蔣百裏之所以能有偌大名聲,究其根源,除了本身才智過人外,還在於他的交遊顯赫,有眾多名人的抬愛與捧場。章太炎的誇獎隻是其中之一。


    在蔣百裏成長過程中幾乎一路都有貴人提攜,首先他出生於海寧的大族之家,他的祖父蔣光煦是清代著名藏書家,所輯刻的《別下齋叢書》、《涉聞梓舊》至今為文獻學家所寶愛。在少年時期,他得到時任桐鄉縣令方雨亭的賞識,而方雨亭是民國時期曆任孫中山大元帥府衛戍總司令、福建民軍總司令、代理福建省政府主席方聲濤的父親!


    在求是書院讀書時期,蔣百裏又屢屢得到監院陳漢第的照拂,後來在東北更是多次得到陳漢第的通風報信才因禍得福、化險為夷。陳漢第之後曾曆任國務院秘書長、清史館編纂,而他的弟弟陳敬第(陳叔通)更厲害,建國後曾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政協副主席!


    至於在日本求學期間結交蔡鍔、梁啟超、張瀾、李烈鈞等;在德國見習認識廕昌,進而與袁世凱搭上關係;娶妻與海寧査氏搭上關係、女兒嫁給錢學森,更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趣聞。毋庸贅述。所以說,一個人自己行還不行,還得要別人說你行。同時說你行的人也得行,這樣你才能真正行!


    不過蔣百裏雖然才能卓著,又有貴人提攜,但實在是時乖命蹇。在他三十多年的軍事生涯中,先後被趙爾巽、段祺瑞、袁世凱、黎元洪、吳佩孚、孫傳芳、唐生智、蔣介石等聘為參謀長或顧問,但卻沒有親自指揮過一次戰役,而且謀劃的戰役也大半以失敗告終。隻能不斷顛沛流離於各軍閥之間。仕途也坎坷波折,大多數時候是在軍事教育界或文藝界混碗飯吃,而不能以軍事將領自命。


    至於“浙之二將”另一個的蔣尊簋。則是近代詩界三傑之一蔣智由(其餘兩人是黃遵憲、夏曾佑)的兒子,也算名門之後。如果沒有孫元起搗亂,真實曆史中他應該在辛亥革命之後擔任廣東都督府軍事部長、權攝廣東都督。等浙督湯壽潛改任南京臨時政府交通總長,會被推舉接任浙江都督兼民政長。孰料經過孫元起這隻蝴蝶一扇。他不僅在廣東沒有撈到好處。在浙江也被湯壽潛指定的後繼者朱瑞壓得死死的,根本沒有出頭機會。最後被朱瑞以“出國考察”為名禮送出境,再也沒有下文。


    被章太炎吹捧的“浙之二將”,一個不務正業,一個被掃地出門,確實有負國學大師的期許。他們別說與官至四川都督、海軍總長的蔣誌清相提並論,隻怕眼下與蔣作賓相比,蔣作賓都有些不太願意。所謂“抬愛”恐怕不是敷衍之詞!


    梁啟超卻道:“蔣介石、蔣雨岩是後起之秀。可與百裏、伯器並稱‘國之四蔣’,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與日本史上的‘德川四天王’(指德川家的四位家臣酒井忠次、本多忠勝、神原康政、井伊直政)媲美,也算是中**事史上之美談!”


    如果有熟悉近代軍事史的人聽到這句話必然要拍案大笑:要照梁啟超這麽說,那再加上蔣翊武、蔣鼎文、蔣光鼐等,豈不是可以組成類似於“日本七柱槍”的組合?如果再多拉上一些姓蔣的阿貓阿狗,說不定還能拚湊出像“德川十六神將”之類的合稱呢!


    “任公,你怎麽會認識百裏校長?”孫元起笑罷隨即問道。在他看來,梁啟超是言論界的領袖,蔣百裏則是不解風雅的丘八,兩人應該毫無交集才是。


    蔣百裏搶先答道:“當初方震因為避禍逃到日本,想要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而清政府為了防止有叛黨摻入,對於進入陸士的學生設立重重障礙。按照清政府的規定,方震自然難以滿足條件,隻好冒昧拜托任師從中斡旋,才最終得以僥幸入選。也正是借助這個機會,方震才得以夤緣拜在任師門下。”


    蔣百裏與梁啟超的關係確實非同一般,在曆史上,他們曾在一戰結束後共同赴歐洲考察學習。這是梁啟超初次到歐洲,他本來就誌趣廣博,對於歐洲的藝術、文學、哲學、曆史、政治、經濟等無所不好,這回正好比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無奈他隻懂得些許日語,對七扭八拐的拉丁字母一竅不通,隻好請曾在德國見習的蔣百裏充當翻譯,因此倚之如左右手。


    正好此時蔣百裏也對歐洲的文藝複興史大感興趣,他覺得五四運動前的中國好比是中世紀之前的歐洲,急需要一場文藝複興運動來擺脫**和愚昧的約束,進而開啟國民的智慧。在1921年回國之後,蔣百裏將歐洲考察的成果寫成一本《歐洲文藝複興史》,並請梁啟超為之作序。誰知梁啟超下筆不能自休,竟一口氣寫了五萬多字,序言的篇幅與原書差不多。後來梁啟超將這篇長序改寫、充實,取名為《清代學術概論》出版,反過來又請蔣百裏為之作序。這是民國學術界上的著名佳話。


    “或許百熙還奇怪百裏為什麽會在經世大學吧?”梁啟超接著解釋道,“年前的時候,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全體學生向陸軍部請願,要求撤換校長。陸軍部經過遴選,便委派百裏去當校長。百裏到校之後勵精圖治,積極進行改革,結果忤逆了陸軍部軍學司的司長魏宗瀚。於是他便從中作梗,處處刁難,多方掣肘,不僅使得百裏購買物資教具、馬匹武器等資金成為泡影,而且還任用私人,處處排擠百裏。百裏萬般無奈之下,隻有提出辭職。


    “梁某知道百裏有大才,而且中國政策研究院軍事室正缺少一個得力人手,便舉賢不避親,電請百裏過來幫忙。百熙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未完待續。。)


    ps:何叔是第一次寫網文,斷斷續續寫了兩年多,才寫了不到兩百萬字。前不久在書友群裏認識書友酸菜,他也寫民國,書名《謀定民國》,雖然同樣是第一次寫,但據說一天能寫一萬字的牛人。何叔既拜服,且汗顏。是為推薦,請大家品鑒。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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