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越來越明亮,灼白的似乎想要照遍世界上所有陰暗的角落。


    山頂的玉簪花到了頹敗的,微微枯萎的白色花瓣,隨風揚起,又悠悠然落下。


    蕭頌剛剛走到雲從寺前,便看見有些枯敗的柳樹下,立著一襲蒼色廣袖寬袍的青年,發髻微亂,頭上粘著幾根枯草,臉上身上滿是灰塵,一副落魄的形容。


    青年在看見蕭頌的一瞬間,白皙的麵因惱怒而漲紅起來,幾步衝到他麵前,咬牙切齒道,“卑鄙小人”


    蕭頌眸光暗閃,桑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居然能在他得力護衛的手裏逃出來,果然除了一肚子“子曰”之外,還是有些頭腦的。


    “隨遠過譽了,我這個性子非是一日兩日,你到今天才看清?”對於桑辰的指責,蕭頌不怒反笑。他笑的時候便是燦燦然,讓人覺得他是真的開心,而非假裝或者敷衍。


    桑辰怒氣衝天,麵紅耳赤,渾身都有些顫抖,梗著脖子道,“無恥之徒在下願不願意繼承爵位,願不願意做崔家子孫,與你何關你又憑把在下綁”


    蕭頌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負手看著他道,“你有赤子之心是好事,但天真到這種程度可真是讓人看不下去了。皇上有意讓你繼承爵位,你不懂事,我身為臣子的自然得為他分分憂,不然那些俸祿我拿著很虧心。”


    “就算是皇上的意思,你早不綁晚不綁,偏偏此時綁著我回長安,別以為能藏得住你那齷齪心思我先向冉府提的親”桑辰那雙一向清澈如洗的眼睛,此時幾乎要噴出火焰,他,就算不被綁走,他能娶到冉顏的幾率也沒有蕭頌大,可被人硬生生綁走,讓他怎能不氣惱。


    蕭頌麵上笑容漸漸斂去,緩緩道,“齷齪?你可,我學識不如你,並不能證明你就比我聰明多少,隻是我的心思不曾全部放在學業上,你以為光憑滿腹才學就能位居高官?要的就是這份齷齪。”


    桑辰抿著唇,死死瞪著蕭頌,卻並未答話。他也不是不懂為人處世,隻是不願意懂。就如同,他以前認為所有寺院、庵廟中的出家人都是一心向佛,然而事實上是,很多寺廟的和尚都收受錢財,更有一些尼姑庵直接淪為權貴風流快活的私人ji館,這些事情聽起來是多麽匪夷所思,多麽荒唐和肮髒,他根本不想。佛道尚且如此,更逞論爾虞我詐的官場。


    “你可以做出淤泥而不染的亭亭一支,我非但不會看不起你,還會很欣賞,隻不過……”蕭頌麵上已經全然沒有偽裝的笑容,他看著桑辰一字一句的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身為郎君,你想幹淨到最後,又不想英年早逝,那就遠離權力遠離朝堂,但這樣的你,護不住冉十七娘。”


    做人不需要憂心別人不了解,隻需擔心沒有能力。要麽把強大起來,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要麽就早早的隱在那個角落裏做不問世事的賢達。一將功成萬骨枯,同樣的道理,到達巔峰是踩著許多人爬上去的,手上哪能不沾丁點齷齪?


    桑辰始終一心一意的鑽研學問,以他的才華,日後很有希望成為如孔孟那樣令人尊崇的一代鴻儒,可惜他看上了與他不同路的冉顏。冉顏的專長,注定是要與權力掛鉤,否則無法與黑暗抗爭,為亡靈洗冤。


    蕭頌說完,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今日不知是哪根筋搭了,居然開始說教起來他看也不看桑辰一眼,甩袖便走。


    “不就是謀權正如你所說,不做,並不證明我不會”桑辰衝著他的背影大聲道,仿佛宣誓一般,熾白的陽光布在他身上,那雙清泉樣的眼眸中,是比鑽研學問時更加執拗的堅毅。


    蕭頌頓下腳步,微微偏過頭,他側臉的輪廓美好,陽光下露出細白的牙齒,如魅的聲音中帶著淡淡的笑意,“是嗎,在下拭目以待。”


    都說善弈者善謀,桑辰,你可不要死的太快。


    蕭頌施施然的進了雲從寺,白義從門側閃了出來,拱手道,“屬下特來領罪。”


    蕭頌恍如沒看見他一般,徑直往暫住的禪房走去,白義心下大急,這次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了,連忙疾步跟了上去。


    進了禪房,蕭頌將外袍脫下,隨手丟在屏風上,跽坐在幾前,給倒了一杯水,淺淺飲了幾口,旋即閉眸養神,全當直身跪在廊下的白義是空氣。


    白義垂著頭,偷眼看室內,秋風瑟瑟中他的腦門脊背上竟全是汗水,腦袋上的汗匯聚成滴順著臉側緩緩滑落,癢的難受,他卻不敢抬手去擦。


    約莫過了一刻,蕭頌才睜開眼睛道,“進來吧。”


    白義片刻不敢耽誤,蹭的站起來,幾步走到屋內。


    “坐。”蕭頌伸手從幾上拿起一本公文,低頭兀自看了起來,絲毫沒有要問罪的意思。


    白義如坐針氈,伸長脖子看著他把一篇公文看完,提筆寫下閱詞,剛準備,見他又翻開一本,頓時又泄下氣,一會兒又見他提筆,白義再次直身伸長脖子。


    如此反反複複,總是沒逮到一個的機會,眼睜睜的看著蕭頌把一摞厚厚的公文批閱完,已經過了一個半時辰,脖子都僵直了。


    “郎君。”白義終於抓住時機,立刻出聲道,“屬下特來請罪”


    蕭頌活動一下酸痛的右手,淡淡看了他一眼,“哦。”


    白義心裏大急,連忙將的“罪行”一一數了出來,“屬下不該不顧上令,致使冉十七娘與其侍婢險些喪命,屬下不該失手殺了淨垣師太請郎君責罰”


    刀劍無眼,誰也沒想到打鬥的時候淨垣師太突然自尋死路,蕭頌也不是不講理的人,隻睨了一眼,“你是不是覺得,我讓你保護冉十七娘是出自私心?”


    白義做他護衛已經快八年了,這個家夥心裏想,他又豈能不知?


    蕭頌冷冷道,“她是參與本案的要員,驗屍手段了得,你若是凶手,會不會下手除去她”


    “屬下知”白義感受著那鋪天蓋地的冷意與氣勢,覺得現在是光著身子站在冰天雪地裏,可偏偏心裏燒的厲害,都快焦了。


    “不止是你,還有奔宵,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都看不住,我聽著都嫌羞恥。”蕭頌說著氣憤的話,卻似乎並沒有多少怒氣。他端著一杯茶倚在窗欞邊,眯著眼睛遠眺,半晌才道,“之後抄八百遍心經,去領三十軍棍。你傳信給奔宵,讓他看著辦。”


    白義鬆了一口氣,有了定數就好,他雖然極為痛恨寫字的,但相對來說,這個懲罰已經算輕了,奔宵那個“看著辦”才最糟糕,一比較之下,白義頓時心裏十分平衡。


    “你剛剛聽見我與桑隨遠的對話了?”蕭頌垂眼看著正要退下去的白義。


    白義心裏一突,隻得道,“是。”


    蕭頌垂眸看著水杯中的倒影,像是十分困惑,“你有沒有發覺,我最近是越來越善良了。”


    這個話要回答?要說善良,比起昨**的一個縣丞幾乎領著全家老小自盡,今日是蠻善良的。白義不安的看了蕭頌一眼,大氣也不敢喘。


    “嗬,桑隨遠……你一直高高掛起,我翻盤。”蕭頌盯著外麵偶爾飄的幾片玉簪花瓣,一貫璀璨的眼眸,逐漸幽深起來。


    他刺激桑辰的原因其實很複雜,到現在也弄不明白,不過他也隻需明白一點,就是要把曾經輸過的,給扳。


    至於冉顏,蕭頌眼眸微垂,問白義道,“你說我要不要把那個娘子弄回家呢?”


    白義一陣暴汗,心想你堂堂一個刑部侍郎、蘭陵蕭氏嫡係郎君,這個問題需要想嗎?想要就娶,不想要就不娶。但轉念一想,郎君命硬克妻,他有這種想法……不會是動心了吧?無小說網不少字所以關心冉十七娘的安危?


    這樣事情,蕭頌看不明白,白義更不敢宣之於口,隻能靜默的垂手而立。


    蕭頌微微抬手,白義頓時像是卸了大刑一般,渾身輕鬆,他雖然很著急著跑出去,麵上卻不能顯露,隻得做一副持重沉穩的模樣,退出了禪房之後,立刻飛奔起來。


    寺外,桑辰站在柳樹下思慮良久,看了看半山上的影梅庵,潤澤的唇抿成一條線。


    看了一會兒,桑辰拖著滿身的疲憊往懷隱的禪房走去。


    曲徑通幽,禪房內傳來梆梆的木魚聲,越走近,空氣中的檀香味越明顯。


    “師叔。”桑辰站在門口喚道。


    屋內木魚聲一頓,片刻房門打開,懷隱走出來立於廊下,淡淡看了桑辰一眼道,“我去叫人燒水。”


    “我想與你說會兒話。”桑辰阻止他穿屐鞋的動作。


    懷隱鳳眸默然而平和,與他對視的時候,會令人自慚形穢,亦會令人覺得安心。


    桑辰斟酌了一下,直接道,“我想入仕。”


    懷隱一貫平淡的表情裏多了絲許驚訝,修長的眉微微蹙起,顯然並不讚同他的做法。桑辰是個難得心靈至純之人,他並非不知世事險惡,隻是摒棄它們,這在懷隱看來不是逃避,而是一種才能,就如蓮花出淤泥一般。


    這種天性,很不容易改變,在複雜的官場上,他可能很快便會折殞。


    “為何?”如果是旁人,懷隱可能就隻有一句“隨了本心便好”,可麵對桑辰清泓般閃爍著期待的眼眸,他還是多問了一句。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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