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遠先生因何不願幫小王?”李泰放下手中的杯盞,笑容清淺的望向桑辰。


    李泰派人去請了桑辰幾次,又親自去了一回,均被拒絕,心中怎能不惱怒?縱然世人將桑辰的身份捧得極高,也算是名流,可即便是虞世南那樣的名流大儒也須得給他幾分臉麵,他哪裏受過這樣的冷遇。


    桑辰不會官場交際,做事自然直接,行就是行,不行就不行,一般不會找些理由搪塞。


    “天氣如此炎熱,隨遠先生隻需派人知會一聲,小王立刻派馬車去接先生,怎能如此勞累先生。”李泰未將怒氣帶到麵上,揮手令一美婢上前幫桑辰拭汗。


    桑辰臉色一紅,也來不及回答李恪的話,連忙躲了過去,“不敢勞動姑娘,在下自己來,自己來。”


    說著便就著袖口胡亂擦拭了一番,他慌亂的模樣惹的一屋子美婢掩嘴輕笑。


    “隨遠先生請用消暑湯。”美婢雙手捧著杯盞,眸含秋波的盈盈望著桑辰。光潔的白瓷,如玉纖手,指頭豔如桃花般飽滿瑩潤的指甲…···


    桑辰臉紅到耳朵根上,顫手接過杯盞,往旁邊挪了挪,距離那美婢遠了些,“多謝姑娘。”


    男子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是變化最天翻地覆的時候,桑辰的容色已非當年可比。離開長安許多年,身量和容貌都長開了不少,尤其是近半年來,已經由少年人的模樣蛻變成了一個男人,可他至今身側依舊無任何女子陪伴,依舊如當年那般青澀,實在令長安那些未嫁女子愛到了骨子裏。


    “隨遠先生的年紀早該娶親了,不知為何至今未娶?”李泰見桑辰如此,便將話題引到了這個上麵。


    桑辰神色赧然,“在下官職低微,俸祿微薄·怕將來委屈了夫人……所以等在下攢夠了錢,再想娶妻之事。”


    “隨遠先生說的是,不過小王今日倒是想給隨遠先生說個好媒。”李泰微微笑道。


    桑辰一臉受驚的望著李泰,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用什麽因由拒絕,畢竟他已經到了娶親的年齡,而且除了家貧,他也沒有什麽合適的理由。


    李泰仿佛沒看見他的臉色,繼續道,“隨遠先生覺得清河公主如何清河與晉陽兩位公主都十分受聖寵,晉陽公主體弱·一直被陛下親自養在身邊,而清河公主貞觀二年受封,當時隻有四歲,是所有受封公主中年紀最小的一位,足可見聖上對她的喜愛。


    “在下身份低微,萬萬配不上公主之尊。”桑辰鬆了口氣,這回算是給了他理由。


    李泰將他的神態看在眼裏,微微一笑·端起扶桑飲輕輕抿了一口,慢悠悠的道,“隨遠先生不惜傷公主體麵·小王卻是知道為何。”


    桑辰心頭一緊,卻聽李泰繼續道,“其實隨遠先生心內惦記之人是端梁夫人吧?”桑辰麵色微白,卻是滿麵肅然,一貫溫和怯弱的目光有些冷然,“殿下不可信口胡言,如此辱人清白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在下做不成娘子的夫君,沒有名分也成······”李泰淡然一笑,看著緊緊抿唇的桑辰,聲音輕緩的道·“桑先生不會忘記自己曾經對冉氏說過的話吧?我不信,以先生這般姿容風采,說出這番話,能夠有女子不心動,兩位究竟是否有染,此事隻要告知襄武候·他若想查到真相應該不費吹灰之力。”


    說出那句話,是桑辰的不對,但當時冉顏尚未成親,男未婚女未嫁,他為求愛而“不擇手段”了些著實沒有什麽關礙,可是如今冉顏已經嫁作他人婦,再提出來在人前一說,便有了別樣的意思,這是質疑他桑辰的道德,也是質疑冉顏的貞操。


    桑辰目光無懼的盯著他,“在下與端梁夫人清清白白,不懼任何人查。在下原以為魏王乃是坦蕩君子,卻原來都是做給世人看的,請恕在下不屑與爾這般小人為伍!”


    說罷,便霍的站起身來。


    屋內所有人都被這忽然間的變故駭的怔住,全都低著頭大氣不敢桑辰走到門口卻被兩個護衛攔住。


    李泰微微抬手,屋內的人全部退去,才起身踱步到他身旁,輕笑道,“既然你覺得本王是小人,那本王今日就小人到底,來人!”


    桑辰冷哼一聲,他知道方才的話將李泰得罪了徹底,但今日來時是光明正大的拜見,明日還要點卯,他不信李泰還敢將他扣押。


    “隨遠先生看這是什麽?”李泰把一張紙展開在桑辰麵前。


    上麵字跡筆走遊龍,風骨俱佳,卻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是他自己的筆跡!然而內容卻不是他所寫!


    李泰隻容桑辰掃了一眼,然而他卻看清楚上麵寫的內容,是寫給冉顏的,大致意思是:桑隨遠在我們手裏,請端梁夫人親自前來接人。下麵寫了地址。


    “本王一向很喜愛隨遠先生的墨寶,因此收集了很多,隨遠先生幾年前科舉的所有卷宗都在本王府內。”李泰將這張紙遞給旁邊的護衛,從>掏出折扇,嘩啦一聲甩開輕輕搖著,“雖隻得先生七八分風骨,但騙騙一般人足夠。”


    桑辰臉色發白,聲音顫抖,卻不肯示弱,“你想做什麽?”


    “替隨遠先生更衣。”李泰道。


    兩名侍衛立刻壓著桑辰往屏風後去。所謂更衣,不過是扒掉他的外衣,護衛都是粗人,自然不會伺候人穿衣服,隻拎了件事先準備好的淺藍色絲綢廣袖袍服胡亂幫他套在身上,桑辰微弱的掙紮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嘖,隨遠先生果然風采逼人。”李泰看著被侍衛從屏風後壓出來的桑辰,不禁歎道。


    李泰倒是沒有諷刺的意思,桑辰平素不是灰色布袍便是官服,從不曾著華服。人靠衣裝,縱然他眼下看起來有些狼狽,卻不失俊美。


    “李泰,你這個無恥小人!如此下作手段,莫說吳王·你便是連太子萬分之一也不及,我縱死又如何,我桑隨遠今日敢賭誓,倘若你這等小人能為君·就讓我生生世世淪為賤藉,永不能翻身!”桑辰臉紅脖子粗。


    李泰一直笑意盈盈的麵上終於變了色,他所了解的桑辰,一直都是那樣溫和,還有些傻氣,為人固執,常與人鬧的不歡而散·然而卻從來不曾撂過這等狠話。


    “本王倒是小看你了。”李泰聲音微冷,原以為桑辰是個儒流,心懷仁義,一心打算皓首窮經,卻不曾想,他竟然一言戳破自己內心所想。


    縱然,在外人看來,李泰寵冠諸王·太子行徑又是在令人失望,他的確有可能登上儲君之位,但這些不過是客觀事實·他在外一心撲在編書文事上,倘若內閣有幾個人能看出他的野心,也不足為奇,但桑辰居然也敏銳的察覺到此時,實在不得不讓他驚駭。


    是隱藏的不夠好?還是桑辰的確有能力?李泰更願意相信後者。


    “將隨遠先生的外衣,以及那封信,送剿襄武侯府。”李泰沉聲道。


    護衛把桑辰綁在柱子上,便都退了出去。


    李泰跽坐在主座上,眸色幾多變換,最終放緩了語氣道·“其實先生何必如此固執?小王又非是讓先生做些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隻是編書而已,倘若這部書出世,定然能令天下士子受益匪淺,天下讀書人亦會記得先生的好。”


    桑辰狠狠的盯著他,絲毫不為所動。


    倘若桑辰真的隻是個書呆子·說不定在李泰第一次邀請的時候便高高興興的應了,然而有些事情他隻是不願意去想,並非真的不知。


    “小王知道隨遠先生為何這樣大的反應。”李泰也不氣餒,因為他覺得已經抓住了桑辰的軟肋,“先生是真的很喜歡冉十七娘吧?論才學、人品,你都比蕭頌高出不止一星半點,但你知道她為何不選擇你嗎?”


    李泰見桑辰垂下眼,不再怒視他,卻也一副閉目與世隔絕的模樣。唇角微微一挑,“因為先生不願認崔家,因為先生沒有權勢,沒有地位!”


    “你胡說,十七娘不是那樣的女子!”桑辰立刻反駁。


    李泰麵上笑意更濃,聲音也恢複平日的儒雅柔和,“小王並沒有貶低冉十七娘的意思,可是先生是否曾想過,十七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娘子,一個名聲幾乎落沒的氏族,好不容易有這樣聯姻以增強實力的機會,十七娘即便喜歡先生亦無法選擇。”


    是這個道理沒錯,桑辰一直都知道。可是······冉顏心裏的人根本不是他。


    “情愛是何物?女子一過了幻想的年紀,便不過是想找個人依靠罷了,倘若蕭頌不在,先生再向冉十七娘伸手,倘若在加上先生為她守候許多年的深情,她必不會拒絕。”李泰繼續誘導。


    “是嗎······”桑辰喃喃自語,似是疑惑,然而他心裏隱隱明白,冉顏是個果斷決絕的人,與一般娘子不同。更何況,他如今依舊怕她。


    李泰千算萬算,也不會算明白,桑辰對冉顏既愛且懼的心情。


    “好,我答應你。”桑辰啞聲道。


    這是他這輩子,說出的第一個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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