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隻如初見


    一


    再一次見到他,已經是七年以後的事情了。


    倚醉樓下車水馬龍,我卻還是第一眼認出了他。


    那個人已經不再是記憶中那個稚嫩的少年模樣——時光磨礪著他的棱角,熟悉的眉眼曆經歲月的磨礪,如今已是愈發成熟了起來。他穿著玄色的軍服,竟然已是功成名就了。


    就像他曾經承諾的那般。


    他抬起頭,亦是看到了我。瞳孔一瞬間睜得極大,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一般。我們就這樣遙遙相望,我看見了他眼底自己的那個小小倒影。


    那是一個妖嬈嫵媚的女子,洛陽城最美的一朵花,卻陌生得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


    時光匆匆,流水無情,我們彼此之間,都變了許多。


    他不再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我亦不再是當年圍牆內的懵懂少女。花開花落,花落又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少女容顏未變,心卻先一步老了。


    他顫抖著說道:“是凝兒嗎?”


    我輕笑著,合上了窗。


    二


    我被稱作安夙凝,還是在七年以前。那時候川蜀一代的百姓都知道,安大人有個美貌聰慧的小女兒,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被父母掌上明珠一般地寵愛著。


    然而世事難料,就在我及第那年,父親蒙冤入獄,母親懸梁自盡,偌大的安家從興盛走向滅亡,也不過是三個晝夜的功夫。天之驕女不再,我被關押在冰冷陰暗的天牢裏,迎來了當朝天子的一道聖旨。


    而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安府早已血流成河,而為眾百亡魂陪葬的,則是一場通天徹地的大火。


    “……安廣陵以一己私欲竟擅自貪汙賑災官銀,當嚴懲不貸,以警世人。其女安夙凝充為官妓,以慰無辜喪生的亡魂……”


    麵前那人,手持金黃色的聖旨,衣著華貴,出身不凡。他一條條羅列著我父親的罪狀,語氣篤定,神態威嚴,卻唯獨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去給你父親贖罪吧。”那人這樣對我說道。


    我聞言,笑得癲狂。


    贖罪?為這天下?


    我憤然抬頭,幾近崩潰:“叫我給這天下百姓一個交代……可誰又能給我安家一個交代?!”我掙紮著要去抓那人的衣擺,卻被衙役狠狠按在地上。


    他們將我的臉死死按在冰冷的地板上,我尖厲地嘶吼著,隻求蒼天給一個公允。


    “我父,公正忠良;我母,端莊賢淑!我安家一心為國,清正廉潔,到頭來,卻成了一國恥?!天理何在?!”


    “泱泱大國,可有王法?天地不仁,何以為公?


    “你們捫心自問,難道竟不曾害怕午夜時分,我安家百口化作冤魂前來索命?!?!”


    我早已聽不清那些所謂的嗬斥和謾罵,指甲深陷手心,我反抗得愈發厲害。


    那人隻是沉默著看我匍匐在他腳下發狂。待得我掙紮得沒了力氣,這位身居大理寺的高官揮了揮手,對衙役們說道:“押下罷。”


    三


    我被衙役們拖下去的時候,兩眼空洞地望著漆黑一片的牢頂,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這世道,早已黑白不分。


    而女子,向來由不得自己。


    我想,此時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以死明誌。


    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抔黃土掩風流。站著死去,總好過為了活命而匍匐在仇人腳下,還要諂笑著求他們寵愛。


    被押解上路的那個晚上,莫名下了一場大雪。雪花紛然落下,竟是一時間將這個汙濁的世界洗得雪白。


    我望著這淒冷的夜色,心道如此情景,倒不失為一個赴死的好日子。若用這一腔鮮血將天地染紅,想來黃泉路上,也是暖的罷?


    自此以後,這世間,便再無安夙凝了。


    我尋著機會,將偷藏的發釵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那還是當年及笄,那人遠征前,偷偷塞與我的。


    說好了等他榮歸故裏便不再分開,卻抵不過這浩蕩紅塵之中,每個人都身不由己。


    發釵沒入胸口的那一刻,我恍惚之間看見胸前嫣紅一片,終於覺到了解脫。


    四


    我垂袖而立,為座上那人沏了一壺茶,茶香四溢,用的是上好的碧螺春。


    座上那人套著一件純白色的狐裘襖子,隻外露著一張精致的臉,細長的眸子微微眯著,一副怕冷的樣子。我不知為什麽他這麽怕冷,以至於酷暑炎夏也要穿的足夠厚才滿意。


    我低著頭,輕聲說道:“主上。”


    被我稱作主上的那人,名叫蕭寧。聽他後來說起,當年興致正好,又遇到了將死未死的我,一時興起便將我救了回去。


    那一釵刺得歪了些,到底是避過了心髒。未經殺戮的女孩單純又愚蠢得可怕。


    可即便救活了過來,我也不再是我。那時候的自己,早已心如死灰,行屍走肉一般了。


    就像我自己所說的那般,安夙凝已經死了。


    於是我對他說,你不該救我,我也不想被救。


    他隻是沉默著看向我,眼神幽遠,我隻覺得他並不是在看我,而是透過我在看著什麽人。


    沉默最後,蕭寧終於開了口。他隻說了一句,卻令我重新活了過來。


    他對我說,你難道不想報仇嗎?


    五


    蕭寧捏著青瓷的茶盞,好似拈花一般,白皙的手指又細又長,叫人看不出年歲的精致。他拾起茶盞,忽然眉頭一皺,又輕輕放了下來。


    “惱人的白芍花。”他說道。


    “主上不是最愛白芍花了麽?”我忍不住問道。


    他懶懶答道:“現在我又不喜歡了。”


    蕭寧是個喜怒無常的人,我已認識了他將近七年光景,依然摸不清他的喜好。


    他輕輕倚著檀木扶手,從袖中伸出一本名冊來,對我說道:“名冊上的人,一個不留。”


    我拜了一拜,雙手捧著將名冊取了過來。


    他救我,教我武功,給我一個機會手刃仇人。


    我改名換姓,成了他的刀,替他殺人賣命。


    自那以後,我不再是安夙凝。我是紅藥,倚醉樓的花魁,這洛陽城裏最美的女人,這洛陽城裏最鋒利的刀。


    這是一場各取所需的公平交易——蕭寧到底是個講理的人,我付出青春,他為我圓了一個夢。


    沒有人逼我,一切都是自願,我一路踉蹌而來,流過淚,流過血,卻唯獨不曾留下後悔。


    ……然時至今日,身體汙穢,又雙手染血的自己,卻是再也配不上他了。


    六


    “紅藥姑娘,孟大人今日又來了,這會兒正在樓下等著見你呢。”


    丫鬟猶豫地望著我,小聲問我:“沈大人都來了七天了,您還是不見麽?”


    我閉上眼,回憶起那人的眉眼,時光並未銷蝕他的模樣,記憶中的少年還如往昔一般笑得明朗。


    我開口對丫鬟說道。


    “你和孟大人說,我並非他要找的那人。今後……也請他不要再來找我了。”


    樓下的小娘子正在唱曲,豆蔻年華的少女正是不知愁為何物的年紀。我依稀分辨著,竟然是首熟悉的小曲: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望向窗外,春光正好,桃花漫天,正如那年他離開時的模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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