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桐從未見過這個男人這種表情,他的臉上漾著隱約的謙和,整個人,夜色下變得溫柔。


    肯定是錯覺——


    連夜色都突然變得不真實了,怎麽可能不是錯覺?


    “他睡了。”吳桐扭頭就走,踏上台階,快進公寓樓,卻硬生生停住腳步。


    該死的——


    吳桐也不知要咒罵誰,她一步步走回去,“童童明天沒課,可能會睡得晚一點。”


    她雖去而複返,說話依舊刻板,彼此也沒多做交談,一前一後進公寓。


    一小時前明明還和兒子待在一起,厲仲謀也不知自己的違心從何而來。


    事情就這樣,悄無聲息,跳脫出他的掌控。


    乘電梯,進門——


    剛一開門,一股焦糊味便竄過來。


    還有孩子的尖叫聲!


    吳桐耳膜一刺,聲音是從廚房傳來的,她趕緊奔過去,兩個孩子堵在廚房門口,裏麵火勢旺,爐灶上高竄著火苗。


    露絲瑪麗正試著熄滅爐灶,沒撲滅不說,反而更加手忙腳亂。


    童童聽見開門聲,一回頭見到吳桐就指著爐灶求救:“媽咪!媽咪那裏!”


    吳桐奔過去,手剛碰著開關,忽的火焰一竄,火光向她撲了過來。


    就聽到身後童童和張翰可齊齊“呀!”地尖叫一聲,吳桐條件反射抬手要護住自己的臉。


    動作再快也不及火焰竄起的速度,可另一個人的速度倒是比烈焰快。


    這一秒,一雙手護在了她的臉上。下一秒,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火勢“噌”地被滅了氣焰。


    整個過程太快,吳桐都沒來得及看。


    再定睛一瞧,濕透的桌巾正悶悶蓋在燃氣灶上,滋滋冒著煙。


    然後吳桐才意識到,自己正被緊緊擁在某個人懷裏。


    很緊,也很近。


    吳桐微一偏頭,就看到一張清雋的麵孔,側臉對著她,他的手還護在她的臉上。


    而她,整個人,整個身體,幾乎是扣在他胸口,他每一次呼吸起伏,都震得她生疼。


    厲仲謀也偏頭看了她一眼,愣了下,眼中閃過什麽,迅速放開她。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手背燙傷,整個指關節都熱辣辣地燒。疼痛中他有些晃神,記憶像一卷刻錄膠帶,擲地有聲地回轉,回到方才那一幕。


    在他懷裏,那麽柔軟的一枚,像是不屬於他的東西,他搶過來抱了一般。


    竟隱隱生出一絲罪惡感。


    “你手沒事吧?”女人柔軟的手伴隨著急切的聲音而來,柔韌的指尖拉起他的指頭。


    她在仔細查看他的傷,表情,像是在心疼。


    古怪的感覺再次出現,厲仲謀皺眉,輕輕巧巧拂開她的手。


    吳桐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好半天才記得收回。


    她的關心對他來說,確實不值一錢——


    不知該哭該笑,吳桐習慣性地逼自己不去多想,轉身揪出躲在角落的那兩個驚魂未定的小朋友。


    上下檢查,沒有受傷。她舒一口氣的同時開口訓斥:“為什麽玩火?!”


    兩個孩子被吳桐的語氣生生喝住,身體明顯一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


    我,是你和我媽咪玩火玩出來的?……


    林建嶽,看你做的好事!!!


    厲仲謀沉住氣,走過去,“不關孩子的事……”


    他的手一放上這女人的肩頭便後悔了。她回眸看他,目露抗拒。厲仲謀悄然放開,轉而對童童柔聲細語:“這麽做很危險,下次不要了。”


    他捏一捏童童鼻尖。孩子皺了下鼻子,看看厲仲謀,又偏頭看吳桐,驀地咧開嘴笑,十分得意。


    吳桐看不懂兒子,看著厲仲謀燙紅的手背,腦子裏又隻剩下關切。


    怪隻怪,這顆心,不爭氣。


    露絲瑪麗抽噎著,嘰裏咕嚕地解釋,吳桐也沒力氣對她發脾氣。


    遇見一個人,低到塵埃裏,再沒有翻身餘地——她還一直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早已走出來。


    童童屁顛顛跑去翻櫃子找醫藥箱。厲仲謀見兒子送來燙傷藥膏,會心一笑,吻一吻孩子潤潤的臉頰。


    童童回頭看一眼吳桐,沒有得到反對,安下心來為厲仲謀擦藥。


    畢竟是小孩子,下手不知輕重,吳桐見厲仲謀冷汗都流下來,可這男人一聲都不肯吭,童童問:“痛不痛?”他還直搖頭。


    自作孽不可活,童童手上動作又加了幾分力,厲仲謀終於“嘶——”地倒抽口涼氣。


    他這一聲,嚇得童童立即攤開手,不敢再碰。童童歪著頭想了想,突然扭頭招呼吳桐過去:“媽咪,幫他吹一吹吧。”


    還不忘向厲仲謀解釋,“吹一吹就不痛了,很靈的。”


    語氣之肯定,連吳桐聽了都差點要信以為真。厲仲謀竟也不反對,隻淡淡瞅著她,像在等她繼續。


    他眼中漾著某種情緒,像是要抗拒,又像是要靠近,看得吳桐渾身緊張。


    兩個大人神情嚴肅,兩個孩子卻躲在一旁偷笑。


    她得找些事情來做,總之不再待在這個男人麵前就好。


    視線搜尋到捂著嘴笑的眼角彎彎的童童,還有瞪著大眼睛瞅著兩個大人的張翰可——“可可,阿姨送你回家。”


    張翰可眨巴眨巴眼睫,她家就在隔壁!可她還來不及說話,已經被被野蠻的大人拉住小手往門邊走。


    童童這回學聰明了,吳桐沒回來,就一直緊攥著厲仲謀,絕不讓他走。露絲瑪麗怎麽勸他去睡覺,都不依。


    要不是露絲瑪麗那時候突然回來,打亂了他的計劃,爹地媽咪早就見麵了!


    吳桐刻意在張家待得忘了時間,許久後才在張太提醒下恍然驚覺時間已晚。之後道別回自家,一邊拿鑰匙,一邊揉著酸澀的脖頸。


    剛進門,就與厲仲謀的視線撞個正著。


    他怎麽還沒走?


    這個男人的目光,恍若有話要說。


    但那隻是一瞬,他從怔忪中回過神來,“太晚了,我不打擾了。”


    “……再,見。”


    門還敞開著,吳桐往旁邊讓了讓。厲仲謀深深看她一眼,張了張嘴,終究沒有開口,緊抿著唇角,擦著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輕輕關上門。


    等電梯的空擋,厲仲謀翻開手機,調出那一段自行錄製的視頻。


    手機屏幕上出現的畫麵,和他現在腦中的思緒一樣混亂。


    厲仲謀太陽穴緊繃,不由自主關了視頻聲音。無聲之中,視頻裏,火光躥升——


    那是他當時在廚房拍攝下的起火場麵,足夠指證吳桐在對孩子照顧上的失職。


    然而他現在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段視頻了。


    好半天,吳桐的腦子還陷在一片空白中,感覺到童童在搖著她的手臂,才醒過神來。


    “媽咪,他還沒塗好燙傷膏……”童童見她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怕了,慌忙放開她的手,跑回自己房間,“我,我去睡了!”


    大門側對電梯間,吳桐透過貓眼看著,空無一人的門廊外,厲仲謀在那裏。


    吳桐,你真是無藥可救了——


    她對自己說。


    手拿燙傷膏,吳桐鼓足勇氣開了門。


    思緒混亂,她走得慢,最後腳步不受控地停在半路。


    恰逢此時,她聽見厲仲謀的電話開始響。


    來電鈴聲打斷厲仲謀思緒,他退出視頻,接電話。


    那一頭是張曼迪,問他什麽時候到。


    厲仲謀捏一捏眉心,“有點事情要處理,沒辦法去接你。”


    “哦?是嗎?”張曼迪大概有點喝醉,回話慢了半拍,“那你忙吧。”


    “嗯,拜。”


    要掛機了,突然被張曼迪叫住,“eri!”


    “嗯?”


    “i lve yu!”


    她幾乎是在對著電話尖叫,聲音震耳,是真的醉了。


    “……”


    “……”


    “e .”


    無愛承歡11


    i lve yu.


    e ……


    吳桐轉身,心中什麽情緒,都沒有。


    怎麽走過來,怎麽走回去。


    聽見曾癡迷多年的男人對她人說“我愛你”的唯一好處是,讓她知道,原本以為心口上已經結痂的傷,其實從未愈合過。


    知道病症在哪兒,才可以對症下藥。


    而忙碌的唯一好處是,她沒有時間胡思亂想。


    所以她一直堅信,忙碌,是最好的療傷藥。


    吳桐這幾天忙的團團轉,上回落水受了寒後便一直在感冒,始終不見好轉。


    不禁懊惱:心智變堅強了,身體卻變差了。


    一切對她來說都這麽糟糕,舊事沒解決,又來新麻煩。


    她帶的幾個新人還未成氣候,上頭已經要她組個獨立團隊出來分散她原來的項目。吳桐忙瘋了再閑下來,好幾次捫心自問,何必讓自己這麽疲憊?


    她要離開香港,一秒鍾也不願多待。她要帶著童童重新開始生活,遠離某人的生活……


    露絲瑪麗沒看好孩子,吳桐一度想要辭退她,終究不忍心。童童和露絲瑪麗剛開始融洽相處,吳桐還真舍不得換了她。


    畢竟,她在香港也隻剩下兩個多月的時間。


    開庭的日子將近,向佐對案子上了心,提前銷假,吳桐終於空出一天時間,和他約在律師行,談案子的事。


    他決口未提那個“非常手段”,那是她的瘡疤,不想被人血淋淋地當眾揭開,向佐能體諒,吳桐對此是感激的。


    翌日,卻因公司股東突然回港,吳桐又無法順利休假。


    李澤輝是tc的董事局大員,也是他們團隊的白金級客戶,怠慢不得。


    他的秘書特地打來電話,說李總已經回港,有時間聽聽她們團隊製定的投資計劃。


    “2:30,tc高爾夫球場,吳小姐知道地方麽?”


    高爾夫球場要過海,吳桐哀歎,又得把大把時間浪費在輪渡上。


    她掛了電話,電聯向佐,要消約。他反倒問她下午要去哪,他可以過去和她碰頭。


    高爾夫球場占據幾個山嶺,吳桐帶著兩個新人坐著專用車,繞了很久才找到被球童和朋友圍作一圈的李澤輝。


    李澤輝在等重要客人,請她來卻把她晾在一邊。


    她被李澤輝的秘書請去喝果汁,半小時過去,果汁也喝完,隻能窩在車裏頭等待。


    漸漸地就有些困,吃了感冒藥後總有點嗜睡,吳桐頭一歪,差一點睡著,這時候李澤輝的聲音響起:eri,你總算來了!


    吳桐立即睡意全無,三魂七魄都丟在了李澤輝的這句話裏。


    姍姍來遲的客人,不是厲仲謀是誰?


    七年間都碰不到的人,怎麽這兩個月來連連相遇?


    是誰在捉弄她?


    吳桐慶幸自己躲在車裏,離他們很遠,誰料李澤輝這時候突然想起她來,特地請秘書把她叫過去。


    李澤輝有意為之,可惜打錯了算盤,厲仲謀見了她,疏遠而客氣:“吳小姐,你好。”


    吳桐驚見他手背的燙傷痕跡時,驀地便有些慌,不過很快,他戴上了白手套,阻擋了她的目光。


    在他頗為冷淡的注視下,她也恢複了冷靜:“您好。”


    互相問候過了便再不說話,一個開始認真打球,一個開始認真發呆。


    吳桐悠悠然想,李澤輝拉攏厲氏想做什麽?


    公司高層近期內會有大變化?


    可惜,以厲氏現在的規模,未必看得上tc。


    厲仲謀對她態度冷淡,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澤輝也該明白了,他厲仲謀根本沒把她當回事。


    他們的事都鬧上了法庭,彼此是仇人才對,怎麽這些旁觀者都當他們之間舊情難了?


    吳桐一偏頭,便看見厲仲謀幹淨利落地揮杆,白球在空中劃出完美弧線。


    這一球打得好,換來周圍人陣陣鼓掌。


    她與這一派溜須拍馬的氣氛格格不入,找了托詞回室內休息區喝東西,免得呆在這裏礙某人的眼。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硬傷,忘不掉也碰不得,但是起碼可以躲得遠遠的。


    那個男人就是她的硬傷……


    吳桐控製不住自己的腦子亂想,突然鼻腔一陣酸軟,止不住地連打幾個噴嚏。


    什麽工作,什麽男人,在感冒的威懾下統統偃旗息鼓。昏昏沉沉間,吳桐再抬腕看表:和向佐約定的時間到了。


    向佐還沒現身,她隻得撥他的電話。


    那頭有雨聲,向佐還在輪渡上,“這邊在下雨,輪渡遲了。”


    吳桐看看窗外,她這邊還是好天氣。


    香港天氣曆來如此,說雨是晴。


    待在空調陣陣的休息區,她是真的快要睡著了。


    厲仲謀推門進來,一眼便見窗畔這昏昏欲睡的女人。


    今日的她打扮非常幹練,與以往很不相同。長發後梳,露著頸子,脫下外套後,絲質的荷葉領襯衫搭配修身的一步裙,勾勒出玲瓏有致的曲線。


    高爾夫球場綠意從容,映照著落地窗光影撩動,這女人的側臉,被光線描繪出一層萌動的剪影。


    她撐著桌麵的手突然脫力,額角一歪,扣在窗麵一陣吃痛。這女人眯著眼睛揉痛處,看得厲仲謀不禁一頓。


    這才意識到自己走神頗久。


    厲仲謀即刻繞道進去,要一杯咖啡坐在角落細品。


    李澤輝提的合作計劃他沒有什麽興趣,tc這種五體不勤的公司他也看不上,他有意收購,但無意合作。


    有人輕叩桌麵,吳桐被這聲音鬧醒,一睜開眼,就看到向佐。


    他笑容洋溢,見她醒了,說:“張嘴。”


    “做什麽?”


    吳桐反應不及,“唔……”地一聲,嘴唇開合,向佐已經丟了片東西進她嘴裏。


    她咳嗽起來。


    向佐聳聳肩,拍著她的背幫忙順氣:“是泡騰片。看你精神不好,送你一片。”


    此番景象,不清楚狀況人的看見,會不會以為是在打情罵俏?


    吳桐有點想躲開。這樣的男人,輕易碰不得。


    向佐揚手請路過的服務生送杯熱水來,送來的熱水十分燙手,遞給她:“多喝熱水,感冒好得比較快。”


    吳桐愣怔住,他知道她感冒?


    兩人視線正膠著,李澤輝的秘書推門而入。


    吳桐與秘書打了聲招呼,秘書客氣地朝吳桐頷首,又在休息區望了一輪。


    這回終於搜尋到目標,直接朝目標走去:“厲總,總算找到您了……”


    話音一落,吳桐本能地回望。


    厲仲謀原本直盯向佐放在她背上的那隻手,此時視線輕抬,正與吳桐的眼睛觸礁。


    他的目光晦暗,眉峰微抑,吳桐心跳瞬時被擱淺,手一抖,打翻了水杯。


    灑出的熱水燙得她慌忙丟了杯子站起來。手背一片紅,她這才醒過神來,離開時隻拋下了一句:“我去下洗手間。”


    在洗手間悶了許久,她不甘不願地出來,一開門,就看到對麵牆壁倚著的向佐。


    他很嚴肅:“問個私人問題行不行?”


    “……”


    “我在接你的委托之前,在國外看過一些關於你的報道……”


    打斷他:“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向佐恍若未聞,繼續道:“厲仲謀這樣的男人,太多女人覬覦。隻有曼迪那樣的傻女孩,才會奢求愛情。更多的,不過是看中他的身家。”


    厲仲謀看她的眼神,與麵對其他女人時都不同。那一刻,向佐突然就想到近日曼迪低落的情緒。


    “告訴我,你是哪一種?”


    “……”


    “我希望你說實話。”


    吳桐思忖很久,慢慢說了一句:“he i my gl.”


    “……他是你的,目標?”向佐似乎明白了,“所以說,你是為了接近他才……”


    這個女人僵硬地笑,“沒錯。所以,我是第二種女人。”


    既然全世界都這樣認為,吳桐想,那為何她自己不能這樣想?


    這樣想了,她不就可以從這一段過去中掙脫了麽?


    多好……


    吳桐自認笑地很好,看著向佐,自嘲而無奈,“可惜我失敗了……”


    幾步之外的轉角,厲仲謀倚著牆壁,無聲而嘲弄地笑。


    原來他厲仲謀,也會有自以為是地犯傻的時候,甚至,平白為此亂了心緒!


    厲仲謀直起身體,慢慢地走,繼而,腳下越來越快。他穿過走廊,走過休息區。


    路過垃圾箱。


    頭也不低,腳步也不停,徑直將手中一管燙傷藥膏扔進去。


    空出來的手摸出手機,厲仲謀一邊走,一邊點擊視頻,發送。不出半秒,他的整個律師團隊都會看到,這個女人如何放任兩個孩子在火光中驚慌地尖叫。


    厲仲謀麵無表情,合上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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