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慕子晗緩緩放下手裏的勺子,想道,這一天還是來了。


    它來得太遲,也太早。遲在她已經殺了這麽多人之後才來,早在她殺掉最後那幾個之前就來。


    她想象過無數次它來的時候,隻是沒有想過會是現在這樣的場景,它來的太突然,太過意料之外,她一時竟有些不知道說什麽。


    要辯解嗎?好像也沒什麽意思。話說的太多就像是借口,也沒有人真的關心她的理由。殺人是為了自己,吃人也是。既然是為了自己,就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也不需要別人來原諒。


    想到這裏,慕子晗微微仰起頭,幾不可查的歎了口氣。


    不過,還是回答一下她那個問題吧。


    “替她活下去嗎?我沒有那麽想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的不可思議,“有的人大概會喜歡那種……嗯,移植了某人的器官就是替某人活下去的說法吧。不過對我來說,器官就隻是器官,就算移植了她的心髒,延續的也隻是我自己的生命而已。她已經死了,我很清楚這一點。”


    每一次觸摸自己的心跳,都會如此鮮明的感覺到,許揚已經死了,不管自己做什麽,她都不會回來了。


    慕子晗從做完那場手術之後,就很不喜歡照鏡子。因為每一次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都像是在提醒她——你還活著,而她已經死了。或者該這麽說吧,因為她死了,所以你才活著。


    “至於為什麽殺了那些家夥……想要說明白的話,還真有點麻煩啊……”


    她慢慢托住自己的臉頰,尾指的指尖抵住眼角,微微的刺痛。衣袖隨著這個動作滑下,露出一段纖細得近乎枯瘦的手腕,肌膚是近乎病態的蒼白,隱隱透著一種衰敗一般的青灰。慕子晗就這樣側著頭,好一會兒才像是終於組織好了語言一樣,慢條斯理地給出了答案。


    “……一定要說的話,就是取樂吧。”


    身後陡然陷入一片死寂,而麵前那個叫賀陽的男人露出了無比驚異的表情。片刻之後,慕子晗聽到自己背後傳來一道壓抑的女聲。


    “取樂?”


    那是醞釀著疾風暴雨的聲音,似乎下一秒就要爆發開來。


    不過慕子晗卻不怎麽在意。應該說,從許揚死去的那天……不,準確說,是從移植了她心髒的那天開始,該說是後遺症呢,還是變異呢?慕子晗對很多事情都沒什麽感覺了。他人的情緒,他人的感受,連自己的血都冷下來。


    也對,變成‘蛇’的時候,血本來就是冷的。


    “嗯,是取樂。”慕子晗很輕的笑了一下,“就像他們拿許揚取樂一樣,我也隻是在拿他們取樂而已。”


    讓她想一想,許揚的日記裏是怎麽說的來著?


    那些男生就像是獵人追逐獵物一樣,追得她到處跑,圍著她推她搡她,扯她的頭發,用書本砸她的背,掐她的胳膊和腿,罵她“婊/子”“賤/貨”“騷/貨”。肆無忌憚的給她取外號,嘲笑她。從外班拉了其他人來,站在門口朝她指指點點,“你看這就是我們班那個誰”,一群人在那裏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隨後就會爆發出一陣大笑。


    當許揚哭著告訴班主任之後,他們卻不樂意了,就像被冤枉一樣跳起來鬧開了。


    “我跟她鬧著玩呢!”


    “你怎麽這麽開不起玩笑啊?”


    “女生就是事多,屁大點事都要告老師。”


    “我打的可輕了,她一點都不疼的!”


    然後,那個班主任做了什麽?


    她什麽都沒有做。或者該說,她除了輕描淡寫的說了那些男生兩句之外,就什麽都沒對他們做了。


    等到把那幾個男生打發走之後,她用不耐煩的眼神看著許揚,問她,你怎麽那麽多事?


    “他們為什麽不找別人就找你?”


    “如果你什麽都沒做,別人幹嘛罵你騷/貨?”


    “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別整天跟那些男孩子瞎混,你看看你這次月考成績下滑了多少?英語老師跟我說你上課又走神?學生的本職就是學習,你再這麽下去我要叫你家長來學校好好談談了。”


    那一字一句,許揚都清清楚楚的寫在日記本上。因為被淚水打濕,那張紙上不少字詞都模糊了。隻有最後兩個大字如此清晰,跨越五行格子,力透紙背。


    去死!!!!!!


    看到那一頁的時候,慕子晗忍不住想,許揚當時到底有多恨啊,才會用了那麽大的力氣,有的地方筆畫都把紙張撕破了,字跡一直刻到三張紙後,依然清晰可見。


    “你把殺人叫做取樂嗎?”


    麵前的男人難以置信的問道。


    慕子晗的睫毛微微一動,她的視線轉到賀陽臉上,很慢很慢的張大了眼睛。


    “那麽,像他們那樣,欺淩他人來取樂,就可以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賀陽深深的歎了口氣,“他們欺負人是錯的,可是殺人比欺負人更加……”


    “可我很開心啊。”


    慕子晗沒有讓他說下去,一道蒼白的笑容在她臉上綻開,眼神卻是死的,就像枯葉燃盡後殘留的一點灰燼,輕得沒有一絲重量。


    “隻要一想到,許揚已經死了,而把她逼死的人卻不會受到任何懲罰,每天在我麵前又笑又鬧、又跑又跳,仿佛根本就沒有許揚那麽個人一樣。他們還有無限前途,以後也可以繼續厚顏無恥的活下去,甚至活得很好,若幹年後還能以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提起當年班上有個女生車禍死了,或者幹脆就忘了她……隻要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根本無法忍受。”


    隻要這麽一想,心髒就忍不住劇痛起來。痛得她什麽都顧不得了。


    “所以一定要殺掉才行。殺掉他們的時候,真開心啊。”


    他們欺負許揚的時候,大概也這麽開心吧。


    因為在許揚告老師之後,他們倒是越做越過分了。就像是要懲罰她給他們添了麻煩一樣,那些男生欺負起她來更加惡毒刻薄起來。把她絆倒在地之後還故意用鞋尖去踢她的腿,一邊踢一邊嘲笑她,“你不是能的很嗎?繼續告老師啊。你也就這點本事了,跟小學生一樣,被碰一下就去告老師。你倒是繼續去告啊。”


    那時候的許揚已經明白了,老師是不會幫她的,不,大人都不會幫她的。在他們看來,這隻是小孩子打鬧,根本不算事。這點小事都要找大人來“主持公道”的女生,比欺負人的男生更惹人煩。


    而在同學之間,欺負她的主力安一濤那夥人在男生裏麵是領頭人物,在女生裏也很吃得開。經過他們的嘴,許揚“嬌氣”“矯情”“假正經”“就會打小報告”的名聲不脛而走。不隻是男生會拿這事開玩笑,連女生提起來都不免帶著嫌棄的口吻。


    “那女的煩死了。”


    “整天搞得別人都想怎麽她一樣,有病吧?”


    “碰一下都在那大驚小怪半天,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她了。”


    許揚在學校裏越發的沉默畏縮起來,她越來越孤僻,也越來越古怪。唯一能夠得到放鬆的時間,就是在慕子晗的病房裏。盡管她們偶爾也會爭吵,但對於許揚來說,那裏是最後的避風港吧。


    如果是慕子晗的話,倒還可以找家長解決這件事。但是許揚和她是不一樣的,小學時候,不管是因為什麽被找家長,她爸媽回去一定會先揍她一頓,因為她讓他們被老師叫去學校“丟了人”。假如她真的為此找了她爸媽,情況不僅不會改善,反而會更惡劣吧。


    於是一切就這麽惡化下去。


    惡化到了那一天。


    他們又一次把許揚推倒在地上的時候,衣袖在掙紮中被扯了上去,露出手臂上鱗片狀的病變。盡管許揚立馬就把衣袖拉了下來,卻還是被安一濤眼尖看到了。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臂,把衣袖扯上去給所有人看。


    “遮什麽遮啊,給大家都看看啊!”


    “嘔——惡心死了!”


    “這塊皮都爛了吧?老大你還不放手,小心被她傳染啊!”


    “會傳染吧?肯定會傳染吧?”


    “她不會全身都有吧?嘶……髒死了啊!”


    “扒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好主意,扒了讓大家夥都見識一下!”


    “扒!”


    “扒!”


    “扒!!!”


    誰也沒有注意到,許揚摔倒時候碰到了口袋裏錄音筆的開關,那隻錄音筆錄下了所有的一切。


    不論是聲嘶力竭的慘叫,還是衣服被扯破的嘶啦聲,亦或是絕望的咒罵和哭喊,還是他們群情激動的歡呼聲。


    “喔喔~~~~~~~~~~~~~~~~~~~~~~~!!!!”


    在許揚淒慘的哭叫聲中,他們回以她的,是火山爆發式的大笑,那麽可怕的笑聲,嘲笑著她的淒慘,嘲笑著她的病痛,嘲笑著她的狼狽,那笑聲裏沒有瘋狂,卻顯得那樣瘋狂。笑聲是會傳染的,名為譏諷的毒素在人群裏蔓延開來,每個人都在笑,他們全都在笑。喧囂的笑聲像是隕石一樣把她的哭聲砸碎了,海浪一樣的狂笑蓋過了她的悲鳴。於是她終於不再哭了。再也不哭了。


    暴虐的狂笑退去之後,留下來的隻有名為譏諷的殘骸,那殘骸在受害者鮮血淋漓的傷口上跳舞,裂開血盆大口對她說,你做出這樣給誰看啊。


    “你哭什麽哭啊,搞得跟我們真的怎麽你了一樣。”


    那些聲音都被錄音筆忠實的記錄下來,隻是連許揚自己都沒有發現。不然她也不會在神思恍惚中將那隻錄音筆交給慕子晗,慕子晗也不會聽到了。


    連慕子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把那些聲音反複聽了多少遍。


    慕子晗隻知道,她從未聽過比那更可怕的笑聲,也從未見過比那更可怕的快樂。


    他們多開心啊。


    踐踏她蹂.躪她侮.辱她這件事,讓他們多開心啊。


    隻有她壓碎他們的骨頭,挖出他們的內髒,把他們咬成一堆爛肉……才能像他們那樣開心。


    那是多麽惡毒的喜悅,惡毒到連脊椎都感到麻痹,喜悅到連心髒都為之顫抖起來。


    慕子晗這樣想著,看著賀陽,加深了嘴角的弧度,慢慢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


    “真的,好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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