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南風收回槍,沒什麽表情的看著倒在地上的慕子晗。


    ——沒什麽。


    她對自己說。


    ——你隻是和以前一樣,處刑了一個魔族而已。


    南風將視線從十二三歲的女孩身上移開,看著窗外敲了敲耳機,和從前每一次任務結束時一樣,一板一眼的匯報了一句“處刑完畢,申請善後”。


    耳機裏傳來一道機械的電子女聲:“申請通過。”


    一切重歸平靜。南風抱臂遠望,這才忽然發覺,外麵不知何時已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象,他們仿佛被暴雨隔離在一個獨立的世界一樣,周圍的風景都那樣朦朧,唯有這個小小的店裏的一切是如此清晰。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南風背後的舊傷再一次隱隱作痛起來。


    綿延不絕的雨聲,倒在血泊中的少女,空氣中浮動的潮濕水汽……這一切與過去的某個場景重合起來,遙相輝映。


    隻不過這一次,站在加害者位置的人,是她。


    南風感到自己的頭又一次劇痛起來,她不得不抬手壓住額角,閉上眼睛阻斷了眼前的這一幕。


    ……不能再往下想了。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賀陽蹲在慕子晗身邊,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拭去她臉上的血痕。


    小小的少女咳出堵塞在喉間的血液,吃力的睜開眼睛,望著賀陽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賀陽扶著她坐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裏,好聽清她到底想說什麽。這個動作讓慕子晗又咳了幾下,麵色透著死灰一樣的白。


    她扯了扯灰敗的唇,抱歉似的看了眼賀陽的衣襟,她的血蹭了他一身,把好好一件衣服也弄得一塌糊塗了。


    “對不起……弄髒你的衣服……”


    賀陽隻是搖了搖頭:“沒關係。”


    “你人真好。真的。”她的聲音越發的細微下去,“如果那時候……來的人是你就好了……”


    賀陽一時不能理解她話裏的意思,不過這也沒什麽要緊,因為慕子晗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話。


    “不……來的是你……也不會有什麽區別……”她自失般笑笑,“我大概還會那麽做吧……”


    虐殺、吃人。


    “說到底……”她的聲音宛如遊絲般細弱,仿佛下一秒就會斷絕一般,“還是……我自己……想那麽做……”


    即使曾經魔化的身體比人類更強壯,但在被擊碎了心髒之後,她也不過隻是比一般人多那麽幾口氣罷了。鮮血依然不絕地從她體內流出,現在她連呼吸都很困難。


    “她會……怪我嗎……”


    視野裏的一切都漸漸模糊,慕子晗的聲音也含混起來。在意識沉入黑暗之海之前,她聽見賀陽的聲音。溫暖而清晰。


    “你認識的許揚,會怪你嗎?”


    於是慕子晗便微笑起來,那個笑是那麽輕,輕得還沒有人察覺到就散去了。


    她終於闔上眼睛。


    黑暗湮沒了一切,連同如此盛大的寂靜。


    慕子晗一個人在黑暗中行走,不知走了有多久。然後,她看見了光。


    在黑暗的盡頭,有微微的光透出來,在那微光之中,有一名少女在對她微笑。慕子晗怔了一怔,她忽然覺得,這樣一個微笑,她已經等待了太久,久到早已遺忘初衷。


    那是多麽微渺的願望。卻連那麽渺小的祈願也無法實現。這份焦渴在心底醞釀,漸漸變成了濃烈的毒。


    好在現在,都結束了。


    那個人還在這裏等待,其他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


    慕子晗向著那少女走去,握住那隻向她伸來的手。兩人相視一笑,朝著光的彼方邁步。


    ——她真正想要的,就隻是這樣一個微笑罷了。


    ……


    …………


    ………………


    慕子晗下葬的那天,賀陽去她墳前獻了一束花。用淺色的綿紙包裹起來的百合花,蒼白、病態,帶著隱約的不祥的意味,但又那樣美麗的花朵。


    素白的花朵映照著照片上少女微笑的臉龐,賀陽想,果然很像她。


    他輕撫著冰涼的墓碑,良久,無聲的歎了口氣。


    梵高以為他的死能夠拯救提奧,然而正是他的死把提奧推進了死地。失去兄長的痛苦很快便帶走了精神崩潰的弟弟。


    死究竟能拯救什麽呢?


    什麽也沒有。


    “那時候,你其實不打算殺我的吧?”


    賀陽低聲問著墳墓中的少女,她在墓碑上無言的微笑著,不會給予回答。


    賀陽心裏很清楚,那一天,當慕子晗陡然化身女蛇咬向他腦袋的時候,其實是微微錯開了的。


    即使南風不衝上來,她也咬不中他。


    “有人曾對我說,歡迎來到人間之外……我現在,有點理解他的意思了。”


    吃人的十三歲女孩,殺死十三歲的女孩。無論哪一件,都不該是人間發生的事。


    可是人間和非人間的界限真的有那麽清晰嗎。


    欺淩許揚,侮辱踐踏她,讓她對人生絕望的,也是十二三歲的孩子。


    人和魔的界限,模糊得令人心驚。


    人間和非人間好像也並沒有那麽大的差別。


    他想。


    “如果能把想說的話好好說出來……也許結果就不一樣了。”


    賀陽喃喃。


    如果許揚向慕子晗求救,如果慕子晗能夠對許揚說出真心話,也許最後就不會走到那一步了。


    人還真是悲哀的生物。明明可以為對方而死,卻連說出心裏話都做不到。


    隻要說出那句話,一切都會不一樣。


    然而她們誰也沒有。


    “真是……太可惜了。”


    今天天氣晴朗,天空蔚藍得令人憎恨,那樣高而深邃的藍,不懂人心地明媚著。無論這片天空之下發生了什麽,它始終無動於衷,兀自晴雨。


    賀陽拄著拐杖從墓園中緩步走出,南風正在墓園門口等著他。當他走到她麵前時,她忽然開了口。


    “要我搬走嗎?”


    “……什麽?”


    “我殺了那個小姑娘,你很傷心吧。”她沒有看他,自顧自的說下去,“不想看到我的話,我可以搬走。”


    至於對賀陽的監察任務……隨便什麽人都能做吧。


    “我沒有那麽想。”賀陽微微歎了口氣,“你也隻是履行職責。那是你的工作吧。”


    處刑部。


    賀陽終於真切的理解了處刑的含義。


    “而且……”他苦笑一下,“故事是她們的,我們隻是看客。”


    慕子晗和許揚的故事,早在南風和賀陽出現之前就已經注定了。他們不過是結局時路過的路人甲和警.察丁。


    “是嗎。”


    南風低聲反問了一句,卻不想要回答。她隻是意味不明的看了看賀陽的臉,好一會兒,若無其事的移開了視線。


    “不過,你還是注意一下吧,和魔族走的那麽近很危險。好在這次你遇到的是一隻年幼的劣化種,如果遇到別的……我不是每一次都來得及救你。”


    “嗯,我會的。”賀陽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不過要怎麽鑒別是人還是魔族啊……”


    南風想了想,道:“天生的魔族都不是人形,或者是像許揚那樣,有著明顯異於常人的表征,很好區分。而後天的魔族……一般都是寄宿了魔族之血的人類,我們稱之為劣化種,像是慕子晗這種劣化種,隻要不魔化就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這一類都很難區分。”


    “那你們是怎麽區分的?”賀陽好奇的看著她。


    南風頓了頓,沒什麽表情的移開了視線。


    “不區分。”


    “咦?!”


    “懷疑看到的所有人,時時保持警戒。”她說道,“對你來說大概很難吧,那就注意危險最高的那些就行了。精神異常的家夥,是最危險的。那種看著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的人,見到就遠離,這樣就行了。”


    賀陽條件反射般看了南風一眼。


    然後他被揍了。


    對著肚子毫不猶豫的一拳。


    “嗚哇——對不起我錯了南爺!我真的錯了!”


    南風揉了揉額角,壓下了那裏暴跳的青筋,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完全不想理他。賀陽一時也顧不得裝疼了,趕緊拉開副駕駛坐進去,跟她一陣求饒。大約是被他吵煩了吧,她最後還是勒令他閉嘴了。


    汽車發動的時候,賀陽忽然對她伸出了手。


    “幹嗎?”


    南風麵無表情的看著他。他隻是又將手往前遞了遞,露出燦爛的笑容。


    “握一下,就一下!”


    南風完全不想搭理他,但耐不住他就那麽一直伸著手,最後還是應付似的握了一下他的手,很快就鬆開。


    “行了吧。”


    “嗯。”


    賀陽雙手背在腦後,靠在副駕駛座的靠背上,微微笑起來。


    “果然,南風很心軟啊。”


    “……那個結論是怎麽得出來的。”


    “我隻是忽然覺得,做人還是要坦率點,想說什麽直接說比較好。”


    賀陽看了看窗外的晴空,這樣說道。


    “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沒機會說了。”


    “無聊的想法。”


    “大概是吧。”賀陽聳了聳肩,“不過,我決定直白一點……這樣說吧,我很高興能認識南風。”


    突如其來的一記直球打得南風猛踩了一腳油門,好在她車技卓絕,隻一下就穩了下來。她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賀陽,不料卻在鏡中與他目光相接,她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放棄似的歎了口氣。


    “……隨你怎麽說吧。”


    “吸血鬼那次也好,這次的事也好,謝謝你每次都來救我。”


    “我隻是完成任務而已。”


    聽著南風好像很冷淡的回答,賀陽笑著掃了一眼她不自覺繃緊的嘴角和指尖,南風自己沒有發覺,她的拇指和食指正抵在一起,微微磨動,想要掩飾什麽情緒似的。他幹咳一聲,小心地往一側挪了挪。


    “那啥……南風你別忘了……我和華胥是好朋友……”


    “所以?”


    賀陽又往遠離南風的那側挪了一下。


    “所以你那時候對他說的話,他都告訴我了……我聽到的時候挺高興的……”


    南風猛地踩住了刹車。輪胎摩擦地麵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汽車猛地刹住,賀陽忘了係安全帶,差點撞在擋風玻璃上,膝蓋撞到了前麵,疼的他嗷的一聲。


    南風緩緩轉過臉來,麵色沉得讓賀陽把方才那一嗓子又憋回了肚子裏,下意識地往後又挪了挪。


    “他跟你說了什麽?”


    “……嗯……是啊……”賀陽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有磕巴的毛病,“大概就是……全部吧……總之……能被你當朋友我很榮……榮幸……嗷!!!”


    賀陽捂著肚子趴在前麵,在汽車行駛的細微震動裏淚流滿麵。


    ——他怎麽就管不住這張嘴呢……


    所以說,坦率也是要看形勢的。


    有的話能不能說也要看對麵坐的是什麽人,你說對吧?


    賀陽偷偷看了一眼南風,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對方微微發紅的耳根。他暗笑了一下,又連忙在對方看過來之前嚴肅了表情,端正坐好。然而沒維持三秒鍾他又破功,再次被照著肚子揍了一拳。


    於是他又嗷的一聲趴下了。


    南風猶豫了一下,還是向他伸出了手,很生硬的拍了拍。


    “……很疼嗎?”


    她有點擔心自己控製不好力道。


    賀陽搖頭,把臉埋在胳膊裏無聲地笑了個夠。當然這次他不敢表露出來,免得又被揍上惱羞成怒的一拳。


    南風打人真挺疼的……_(:3」∠)_


    他一邊笑一邊想,反正,坦率點總比不坦率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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