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上書房還很安靜,除了來回巡邏的士兵的腳步聲,連撲騰飛起的那些鳥兒,都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的官服穿在身上就像是唱大戲的戲服一樣,剛剛給我裁衣的絲紡官完全無視我異於“常人”的體貌特征,想來是陸弘熠已經事先打好了招呼。陸弘熠明明知道我是女子,還知道昊天明令女子不能當官,他居然還下套讓我一步步走到了少常侍這個位置,他究竟有什麽用意?想起他那張精致的娃娃臉以及在考場和明光殿上惺惺作態的大官樣,我就一陣嫌惡。


    蒼王封我為少常侍,他明明一點都不吃驚,卻率先進言,引了眾議。君王出口的話哪是輕易能改的?何況那個人還是無上蒼王,是把天下都握在手心的至尊王者。


    光影重重,微薄的日光像一層金箔一樣覆在地麵上,門口守備的士兵向我正身行禮,我收回了思緒點頭示意。


    抬頭看去,很意外,薑瑾瑜已經坐在了裏麵,正捧著書觀閱。他的表情和初見時的那個少年無異,淡淡的,仿佛飄渺山霧,可眼睛卻像極了他的父王,尤其是那抹藍光,就像能穿透肉體與靈魂直接對話一般。


    “拜見殿下。”我跨入門中,下跪行禮。


    他抬起頭來,笑道,“沒想到畢大人這麽早。”說完就讓我起身。


    “殿下比臣更早。”


    我走到自己的書案後頭坐了下去,埋頭開始整理各部呈上來要給王直接過目的奏折。小辮子還攥在他手上,能不講話就不講話,不然他心情不好跑到他父王麵前參我一本,我就等著菜市口壯烈吧。


    他突然放下手中的昊天的行政機製嗎?”


    我一愣,停下了動作。


    他略想了想道,“昊天的官階分為十四等,一階官隻有三人,分別是號稱“文丞武相”的陸弘熠、湛虜,還有父王和本殿的老師,童百溪。從一階的官員分別是五部卿,驃騎大將軍即父王的近衛長官,以及禦史台上大夫,總共七人。從七階是最底階,一般為文臣中的縣級官員和武將中的提轄。”


    我了然地點了點頭,“謝殿下指點,小臣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拿起案上放著的書卷,又看了起來。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城府如淵,穩健如磐,氣質高華,善辨顏色。我開始極度懷疑蒼王究竟是怎麽教養這個孩子的,在薑瑾瑜的身上居然看不到一點同齡的少年該有的天真與好奇,仿佛他什麽都知道,他什麽都不屑知道了一樣。


    當地上的日光厚沉了一點以後,緩慢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薑瑾瑜馬上放下書,走離了書案。看到他的反應,我知道有大人物要來,也放下了手中的事物,走到門邊,靜候著來人。


    少時,一個老者步入了殿中,看到我,眼中閃過審視。[]在他的注視下,雖不知道他是誰,我卻也不自覺地跪地行禮。那雙眼睛淩厲得像獵豹,雖然須皆白,滿臉也都是皺紋,但精神奕奕,神采就仿佛是一個壯年的男子,甚至有指點江山,氣吞山河的氣節。他穿一身絳紫的右衽大袍,腳穿淩雲靴,雙手背在身後,很是威嚴。


    “太師,學生有禮了。”薑瑾瑜微俯身行禮,我忙手腳並用地又行了個大禮。這個人就是當朝太師,正一階的高官,童百溪了。他走到正案上坐下,絲毫沒有打算搭理我,隻是眯眼看了看薑瑾瑜桌子上擺放著的書,“殿下,昨日老夫交代的功課完成了沒有?”


    薑瑾瑜卻不急著回答他,而是慢慢地走向自己的位置,還側頭給了我一個眼色,示意我可以起身了。我連忙爬了起來,走到自己的案後,繼續做自己的事情。這個老頭子好威嚴,比薑卓還要恐怖,我的手仍在隱隱顫抖著,不知是懾於他的相貌還是他的口氣。


    童百溪沉默地審視著薑瑾瑜遞交的文卷,不說一字。薑瑾瑜的耐性也極好,低頭在他的麵前站著,不急不惱,偶爾他的眼角瞥到我又把奏折弄丟到地上,笑意就會自眼角擴散開去。


    “殿下,浪江的水患該如何治理?”老者忽然重重地把文卷拍在桌子上,厲聲問道。


    薑瑾瑜拜了拜,自若地答,“浪江流經五府,自是由這五府共同來辦,這樣朝廷也可以少撥下去銀兩。這水患本是簡單,但江南,江北二府本就不富庶,龍溪又遭匪盜橫行,能治水患的,就隻剩下受災最重的涵穀府和最不受影響的大宛府,大宛府曆來是蘇家說了算,興侯無利不圖,不會做無用功,涵穀府受災最重的無冶縣令倒是該換了。”


    他的話不怎麽正麵回答老者的問題,倒是把時局陳述得透徹,聽的人卻也明白了該如何下手。我隱隱覺得,蒼王叫我當少常侍並不是叫我陪伴王子讀書,整理整理奏折這麽簡單,反倒是有可能讓這個智計過人的王子在無形之中教會我昊天的朝政,好讓我盡快上手政務。會是這樣嗎?如若是這樣,他的目光之遠和心思之縝,就不得不讓我感佩了。


    烏雲飄過,天色不知道什麽時候竟黑了,巨大的天幕壓下,遠遠的雷鳴傳來,閃電破空,暴雨欲來。童百溪留置了功課,先行離去,自始至終都把我當成了透明人,未加以理會。


    上書房就剩下了我和薑瑾瑜。我佇足於門邊,仰頭看著不遠處滾動的烏雲,雨前的空氣有一種別樣的清新,我深呼吸了口氣,敞心一笑。


    薑瑾瑜不知何時走到了我的身邊,也仰頭看天色,我剛要行禮,卻被他淡淡地揮手拒絕。


    “父王在錦園物色了一處府邸,在南邊,你跟蘇天博還有葉文莫暫時同住吧。”


    我一驚,側頭看他,“我的身份被陛下現了?我的文牒上祖籍寫的可是永昌府啊!在永昌給我置府不就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是假的?難道是被你告的?”


    他一愣,隨即大笑了起來,透白的臉頰染上了暈紅,像是塗了圈上好的胭脂。這一刻,他終於從雲端步入凡間,變成了尋常人家的少年,會真心地歡笑。笑完,他在扭頭看我的一瞬間,恢複了清淡的麵色,眼神還頗有些不屑,“打中還能聽到雨珠“劈裏啪啦”地響,連窗紙都要被震破了。暴雨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天空就放晴了。下過雨後的泥土味道飄入了屋中,泰雅從不下雨,麗都下的都是小雨,所以這味道我竟是許久未聞,不禁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再睜開眼睛,現薑瑾瑜就站在我的麵前,嚇得我往後一靠,差點沒連人帶椅翻到地上去。他眼中有笑,轉身向門外走,邊走邊淡淡地說,“晚上記得去逐日宮,向父王謝恩。”話落,他的人也恰好消失在了門口,絲毫沒給我拒絕或者詢問的機會。


    忙完一天的作業,肚子已經咕咕地唱起了小曲,薑瑾瑜自出去後,再也沒有回來,想起還要向蒼王謝恩,我就留了一張便條在他的案上,匆匆地去尋逐日宮了。


    逐日宮是追雲王宮中心軸上的第二正殿,同時也是蒼王的寢宮。我扶著巨大的帽簷,艱難地問路,尋路,然後在一個長廊的轉角,終於因為踩到了衣服的下擺,摔在了地上。


    痛死了……我艱難地坐了起來,摸了摸磕疼的下巴,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四周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長廊望不到頭也見不到人,我就像走入了迷宮之中,怎麽也走不出去。風吹過,讓我滿心的悲涼變成身體的淒寒,我抱著膝蓋,吸了吸鼻子,小聲地嗚咽了起來。我不堅強,我一點都不堅強,看不到路的時候,天黑的時候,我也會彷徨,也會害怕。


    “畢大人?畢大人!”有人叫我,還輕推了推我的肩膀,我把雙眸從臂彎中抬起,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那個武將!


    混沌的意識一下子清醒了,因為按照現在周圍燈籠的光亮,絕不僅僅是他一個人,而且他是蒼王的近身侍衛,那蒼王……我驚得一下子抬起頭,眼前滿滿當當地站滿了人,而站在我正前方的那個人,正是蒼王薑卓!


    窘迫,從來沒有過的窘迫。昊天的文狀元,正四階的少常侍第一天“上班”的時候,在黑漆漆的走廊上一個人哭,這要是被人知道了,被滿朝文武知道了,該怎麽笑話我!沒出息,戚璟萱,你沒出息透了!我一邊站起來,一邊迅地拍了拍身後塵土,恭敬地給薑卓下跪行禮,“下臣畢守一拜見陛下。”我行完禮抬頭的時候,那可惡的官帽居然半掉了下來,一下子罩住了我的眼睛,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我聽到有宮女和內侍輕輕地笑出聲來,連那個武將都在偷笑。我越想越是生氣,越想越覺得委屈,是這一身衣服的錯,根本就不是我的錯!憑什麽我要被嘲笑!


    “你們都到前麵去,湛鋒,你也到前麵去,孤跟畢卿有話要談。”薑卓的聲音低沉渾厚,讓我意外的是,沒有絲毫嘲笑之意。


    侍從們和湛鋒行完禮,都離開了,我仍舊跪在地上,不知道他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報仇嗎?報仇讓他那些手下來不是更好嗎?何必親為!正想著,壓住視線的官帽被一雙略微冰涼的手扶好,指尖碰到我的鬢角,我縮了縮脖子。他就那樣在我的麵前蹲了下來,注視著我,海藍色的眸子像是一顆璀璨的海洋之星。


    “為什麽哭?”


    他就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他華貴的龍袍下擺就那樣掃到了地麵的塵土,他蹲的有些辛苦,因為我跪在地上的緣故,為了與我平視,他不得不迫使自己把腰彎下。


    我低頭,嘴硬地說,“我才沒哭呢!”


    他輕道,“都讓路過的紅妃以為鬧鬼了,央著孤來看看,還說沒哭?剛剛在遠處,孤還以為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鬼,走近了才現,是我們俊俏的少年狀元郎。”


    不知道他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我皺著眉頭看他,不滿毫不保留地寫在臉上。


    他的嘴角向上勾了勾,站起身來,俯看著我,“在客棧見你的時候,為你一手漂亮的字驚歎,在學府考你的時候,你的自信和才華讓孤感喟,在街上碰到你的時候,你的一番言辭使孤猶如醍醐灌頂,那日在明光殿,你躊躇滿誌的‘會當淩絕頂’甚至叫孤折服。雖然你還隻是個少年,但畢竟是男子,是孤認可的少常侍,不能輕易哭泣。這才隻是剛剛開了個頭而已。”


    想到他是誤會了我被人欺侮,急道,“我不會再哭了!”出口才現,不能對他用我,忙又對他拜了拜,補充道,“小臣是特來拜謝陛下賜府邸之恩的。”


    薑卓徑自走到長廊邊坐下,隨手拍了拍被弄髒的衣服下擺,“畢守一,孤不在乎你來自哪裏,但你的出色表現讓孤想為你提供一個機會。自孤即位以來,曾有很多神采飛揚的少年站在明光殿上,最後,隻有泥鰍一個人走到了一階官這個位置。朝堂是殘酷的,雖然孤額外恩賜了你一個四階的官位,但你的上麵,還有六等公卿,這些人都可以把你踩在腳下,隨時可以編排個理由讓你屍骨無存,如果怕,錦園的府邸將是孤最後的恩賜。”


    黑夜,滿天星辰閃亮,卻沒有暖人的月光。他的表情冷冷清清,像是對無數人說過同樣的話,他自己也已經麻木了。但如果我跟那些敗退朝堂的少年一樣,我就不是戚璟萱,就不配做聶風夜華的弟子!這樣想著,我便甩著袖子,走到他身邊,大膽地坐了下來。


    “你……”他微微皺起眉,看著我。


    我嘿嘿地笑,“如果我一直跪著,那你就是君,我就是臣,有些話君臣之間不適合說。”


    他不再說什麽,算是默許。


    “你告訴我,你是想讓我被人算計,還是不想讓我被人算計?”我認真地看著他,想從他冷淡的臉上找到絲毫的破綻,可是沒有,他連表情都已經融進了“君王”之中。


    我悻悻地放棄從他臉上尋找答案的可能,自說自話,“昊天雖然是強盛,但也有時弊,今天我在上書房,就聽王子說到水患。一個王朝再輝煌,也不過是幾個字,‘人民富足,國家安定’,所以有好的君王不夠,更要有好的大臣。昊天有雙星,對內有陸弘熠為你整治朝綱,對外有湛虜為你報疆衛土,你似乎該滿足了,但你又不滿足對不對?因為你太孤單,你沒有對手,但現在你有了,你在期待西地的那個人,對不對?”


    他依舊不動聲色,隻是眸子爬上了層不易察的神采,“你怎麽知道?”


    心中一梗,猶如芒刺在背。我低低地說,“因為我在西地呆過,我知道他,若說能跟你比當帝王的,也隻有他。”


    薑卓笑了起來,“看畢卿的模樣,何止是在西地呆過,不定還在他府上做過客,受了他的好處。”


    心中一悶,他說的倒是與事實頗為符合。我忙把話題拉了回來,“西地一統的日子不會太長,而且一統之後就會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因為西地的地理環境極為優越,沒有像昊天一樣的水患天災,這就是你現在最擔心的地方。王,你信不信,我知道怎麽對抗水患天災?”我湊近他,試探地問,極力想要把他臉上的偽裝給撕破。這樣滴水不漏的防守,我沒有一點勝算。


    他忽然俯身,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縮小到不足臂長。我嚇得要後移,他卻伸手按住我的後腦,不讓我退後。他周身散的帝王之氣仿佛暗裏伸出的一隻手,生生地掐住我的咽喉,讓我呼吸停滯。


    昏暗和暈眩之中,他的話強硬地灌入我的耳中,震得大腦陣陣地響,“孤是你的王,挑戰孤和欺騙孤,同罪!”


    我渾身一顫,還是艱難地自鼻腔中噴出幾字,“你不信?”


    他盯著我,我回看著他,眼神想避離,卻被心念強撐著,眼珠腫脹得幾乎要從眼眶中掉出來。


    他忽而一笑,放開了手,從容優雅地起身,“你今夜就回去擬一道折子,明夜到逐日宮交給孤。信或不信,待看過你的折子後再說。”


    說完,他再不看我一眼,邁步朝前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應該叫“王的女人”吧…………不是指阿寶哦,王的後宮太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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