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少年站得猶如一株姿麗花白的月桂。我向他走過去,他轉過頭來看我,身上仿佛帶著露珠的香。“本殿一早就知道你要去無冶當縣令。”他的雙手背在身後,口氣淡淡的,眼眸明淨得就像沁湖的水。


    我走到他的身旁,學他的模樣,雙手背在身後說,“恩,小臣一早就知道殿下有話要跟小臣說。”


    他笑了,終於收起了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樣,隻是口氣依舊是淡的,“怪本殿每日在上書房給你講水患,講得你心係萬民,不管不顧地往火坑裏麵跳。”


    我橫著眉毛,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才不是呢,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個人教導我,要胸懷蒼生,我一直記得,一直記得而已!你們都不讓我去無冶縣,我就自己請命去,還好你父王允了。”說到這個,我頗有些得意。我要在無冶縣放一把火,讓星星之火燎原。


    “父王允了?”他有些詫異,略琢磨了一下,還是說,“這也不奇怪,他一向是愛才的人。”說到他父王的時候,他的表情有些像兒時的我,隻要一提起聶明燁,滿滿的都是崇拜,也都是依戀。薑卓對他比較嚴厲,不像薑善真那樣疼愛,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我想,也許多少受了阿七的影響,他能比任何父親都更懂得一個少年的心思。


    我們沿著花園的小路走,他要回他的宮殿,我要回我的府,卻剛好順路。夜裏露重,王宮靜悄悄的,我想尋著什麽話題說說,但看了看他淡然的麵容,還是選擇沉默。走了一段,他忽然開口,“你說要是讓父王知道,他很看重欣賞的少常侍是個女子,他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我一慌,擺了擺手,“喂,你可不許說!說了我就把真兒告訴我的外號,告訴所有的人!”


    “什麽外號!”他停住,月桂少年的兩頰染了桃花,這小小的威脅,終於讓他回複了這個年齡該有的樣子,“你別胡說。”


    看他臉上的紅暈,覺得他真是可愛,就算是天家的孩子,再怎麽早熟,也畢竟隻有十五歲,是跟我一樣大的少年。我得意地哼著小曲,扭過頭不顧他警告的眼神。最早對他的疏離和防範隨著幾個月的相處,早就扔了老遠。他是整座王宮和我年齡最接近的人,他的內心,沒有麵上表露的那般冷漠。我忍不住想要和他交朋友,想學習他很沉穩地做人處事。


    事實上,從幼年開始,我就一直很努力地要做個優秀的人。因為聶明燁太厲害,他的厲害不僅僅表現在聶府所有的人都會跟我說“大少爺很出眾。”“大少爺是天人。”“大少爺天下無雙。”之類的話,還表現在我所有的夫子都對他很尊崇,我明白那不是迫於聶府的權勢,而是真的在內心認定這個人的才華。我總是有些自卑地仰望著他的光芒,像一朵小小的太陽花向往著太陽,我前世的記憶所擁有的,永遠不夠與他相配。


    “你剛剛說的,教導你胸懷蒼生的人,是明皇吧。你,才是他真正心愛的那個女子。”他認真地說,口氣裏麵沒有猜測,沒有試探,隻有肯定。我收住了笑容,隻顧低頭看著地麵。


    “我兒時聽到別人說聶風,也是敬仰的,心想怎麽會有人能得到這麽多的讚美。後來他的故事裏麵都有一個女孩子,我不由地對能得他那般疼愛的小姑娘有了些好奇。”薑瑾瑜站在我的身旁,與我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有著屬於少年的飽滿和圓潤。他自袖子裏麵掏出了一樣東西,遞到我的麵前,我伸手接過,一看,居然是他今天呈給薑卓的《治水方略》。


    “無冶縣確是一個展翅高飛的好地方,這是底稿,我送你,或許能幫你的忙。還有,要做就做得漂亮一點,不要辜負了兩個帝王。”他說完,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向右邊的路轉去,我們到這裏,就不再同路了。


    心中一動,我衝著他喊,“等著吧薑小魚,我回來的時候,一定能在棋盤上勝你!”


    他停了下來,微側了側頭,我看到他的眉毛皺了起來。以為他要火,正準備逃之夭夭,卻見他聳了下肩,繼續身姿優雅地前行,“要怎麽喊隨你,隻是個稱呼而已。”少年的聲音淡淡的,月桂的香似乎也漸遠了。


    他母後在世的時候,就喊他小魚,這稱呼隻有貼身照顧他的幾個侍女知道,真兒知道了以後就悄悄地告訴我,還抱怨說這麽可愛的名字跟她冷淡薄性的王兄一點都不像。可我多少明白莊王後的用意,魚兒自得,能暢遊人生,亦是母親對兒子的希望。


    回到府中,現今天家裏異常地安靜,以往總能看到蘇天博,葉文莫在花園裏聊天,要不就是圍在夜朝夕的身邊討論他們的大事。我疑惑地越過花園,快走到房門口的時候,夜朝夕叫住了我。


    我們在花園裏麵坐下來,他姿態高雅地倒著茶,皓白的腕和清晰的骨節仿佛萃了光。他把滿滿的茶杯推到我的麵前,就自顧地飲了起來。我心悸地回憶起了上次在客棧的苦茶,不敢伸手去拿。


    “喝吧,是上好的茶,不苦。”他一邊飲一邊說。


    我吐了吐舌頭,把茶杯端起來,一口飲盡。真的是好茶,香氣濃鬱,入口甘冽,喝下去以後,唇齒間似乎還留有芬芳。我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等著他再給我滿,他卻按著茶壺,靜靜地看我。


    “師傅……”我有點心虛地喊了他一聲。


    “這茶雖然是上品,卻有一個很奇怪的特性,就是長在峭壁,條件越是苛刻,長得越好。有茶農曾把它移植到溫暖的地方,但它馬上死了。為師不攔著你,但此行凶險,你得讓為師與你同行。”他的眼瞳是透明的,好像裝不進世間任何的色彩。但凡塵的一切皆在裏麵,他站在局外,是看得最透徹的人。


    我點頭微笑,“師傅跟土豆一起,土豆就不至於被別人燉去吃了。師傅,蘇兄和葉兄都不在家嗎?”


    他摸著我的頭,“本是回來了,後來宮裏不知道誰派人傳信來說,你要去當無冶縣令,他們就匆匆走了。”


    我們喝著茶,又零零散散地聊了幾句,他說娘的家書都讓他頭疼了,他快要編排不出地名和好玩的物事來搪塞娘。我笑他這是自作自受,誰讓他當初把我拐出泰雅的。


    回到房裏的時候,看到夏夏沒有點燈,在黑暗裏靜坐,大大的眼睛空茫茫的。我摸索著把燈點亮,光亮湧進她的瞳,她眨了眨眼,幾乎要掉出金豆子。


    “夏夏,你怎麽了?”我坐在她的身邊,擔心地問。


    她抿著嘴看我,好半晌才說,“小姐,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常問我,自己是不是配不上大公子。那個時候我總是不明白,小姐那麽出色了,怎麽還會問這樣的問題。現在我明白了,越是喜歡那個人,自己就會變得越卑微。”她吸了吸鼻子哽咽,這些年,她一直跟在我的身旁,就像我的影子一樣。我卻很少留心她,關注她的感情,就算洞察了,也被俗事纏身無暇顧她,直到她受傷。十七八的女孩子,已經不算小了,我那麽小就開始喜歡聶明燁,而也許同樣在那麽小的時候,夜朝夕也像種子一樣,落進了她的心裏麵。


    我歎了口氣,拉著她,“夏夏,師傅是很好,什麽都會,還是當世美男子。但你可以用仰望的姿態去崇拜他,去愛慕他,卻不要妄想把他從雲端拖入人間的生活。他是隻能被人愛的人,他不會傾心去愛別人,你的愛是沒有歸宿的。所以,你擦亮眼睛繼續找,找一個愛你能像你愛他那樣的人,這樣,我也才能放心地把你交出去。”


    夏夏撲進我的懷裏,抱著我,大大聲聲地哭了出來,“小姐……小姐……我隻是喜歡他,我不要離開你!”我撫著她的背,輕吟,“夏夏,你真傻,有了心愛的人,就要去跟他攜手一生,看遍人生的風景。一生一世一雙人,多好呀……”她斷斷續續的哭聲淹沒了我的話音,我的心裏一片悵惘,不知道是替她惋惜得多,還是替自己惋惜得多。抬頭的時候看到窗紙上印著一層淡淡的影子,晃了一下就不見了。我歎了口氣,情愛之事最無奈的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第二日,我跪在金階的前麵,接過了郎中令遞給的無冶縣令的印璽和官憑。陸弘熠從頭到尾都沒用正眼看我,湛虜也默然地站在一邊,我無奈地笑了一下,剛想要起身,一個人卻在我的身邊跪了下來。


    “臣拜見陛下。”我側頭一看,竟是蘇天博!而且,而且他身上的官服,居然是……他對我勾了勾嘴角,隨即匍匐在地麵上。薑卓的聲音穩穩地從上方傳來,“孤命卿為無冶縣丞,輔佐新任無冶縣令前往無冶平亂治理,把孤的恩德帶給那裏的百姓。”


    “臣領旨謝恩!”蘇天博叩拜,而後自郎中令的手中接過了官憑。我愣在了原地,連薑卓叫我們起來的聲音都沒有聽見。蘇天博用沒拿東西的那隻手,把我扶了起來。他俯身的時候,輕輕地說,“我們親如手足,為兄不會讓守一一人前去虎穴。”我恍惚地站了起來,與他一起退到了一旁,眼睛不由得地向王座那兒看去。


    薑卓的臉上幾乎沒有什麽表情,端的一副威嚴,目光直視前方。紫色的王袍上,兩隻金色的龍的眼睛,凜冽而又霸氣。是因為不放心我一人,才準了蘇天博與我同去嗎?他的目光向下移了些,看到我,嘴角有了點笑意。他依然很年輕,長相看起來隻像個二十幾歲的男子,隻是比二十幾歲的男子穩重內斂,可論心思,他可是能比好幾十歲的童百溪。


    他的目光轉向湛鋒,忽而開口,“湛鋒聽旨!”


    在金階上的湛鋒愣了一下,但馬上跪了下去,“臣在!”


    他的聲音有山洪般的力量,“孤命你為無冶縣提轄並貼身保護畢卿的安全。”


    湛鋒猛地抬頭看他,所有人的臉一致定格在愕然。湛鋒是王的近衛長官,雖然有驃騎大將軍的頭銜卻隻是個虛名,湛鋒一向隻全力負責王的安全,不參與朝政。所以,這個任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連臭著臉的陸弘熠和安靜的湛虜都沒能再保持鎮定。陸弘熠率先跪了下來,“王,湛大人是您的近衛長官,肩上的責任很重,不能外派,而且我朝也沒有二階以上官員下放的先例啊!”湛虜也沉穩地跪了下來,“王,請三思。”


    殿上的百官除了我,全都跪了下來,一起高聲地勸薑卓三思而後行。我捧著印璽和官憑,突兀地站在人群之中,意識在告知我要跪下來,身體卻不聽使喚,隻呆呆地站著。他這是……為何?


    “孤意已決。說出去的話,從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他一拂袖,沒有人敢再言。


    從明光殿退出來的時候,葉文莫走了過來,臉色陰沉,蘇天博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文莫不要氣,為兄沒有你濟事,不能站在朝堂,所以陪守一去無冶的事情,隻能為兄去辦。你放心,為兄會好好照顧守一的。”


    葉文莫的劍眉橫衝,“無冶太危險,你心地又太好,這下我更不放心了!簡直是送兩隻小白兔給大灰狼!”小白兔和大灰狼的論斷是有一日午後,在花園閑聊的時候,我逗趣他的,說蘇天博像小白兔,他像大灰狼,沒想到他一直記恨在心。蘇天博儒雅地笑,不答他,倒是衝我說,“守一果然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陛下對你,過了一般。”


    聽了蘇天博的話,我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湛鋒那麽忠心的一個人,還是堂堂的從一階官,怎麽會甘願隨我這樣一個小官去無冶縣?而且,湛鋒走了,他的安全誰來負責?這個薑卓,有時還真是任性得很。


    我想著要找薑卓談一談,便把東西交給蘇天博和葉文莫帶回去,獨自往逐日宮的方向走。走到沁湖邊,遠遠地看到涼亭中有幾個人影,近前一看,薑卓和他們家的泥鰍、石頭都在,湛鋒跪在他的麵前。我躲進樹叢中,這裏很隱蔽,而且能把亭裏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石頭,你說他,你說他!我快要瘋了,這兩個人,一個跟牛一樣,拚了命地跳火坑,一個不要命地把近衛長官送出去,存心要讓我跳湖是吧!”陸弘熠大叫了一聲,就衝向亭邊,作勢要去跳湖,湛虜一把抱住他的腰,強拉了回來,“泥鰍,你冷靜些。”


    陸弘熠的娃娃臉皺起來就像個滿臉褶子的老人家,“我怎麽冷靜,你告訴我要怎麽冷靜啊!”


    薑卓皺了皺眉,對湛鋒說,“湛鋒,你願去嗎?”


    湛鋒低下頭,“王說去,那便去,沒什麽願不願。隻是臣自從跟在您的身邊以來,還沒有長時間離開過您,這一次去,隻怕要很久,臣有些舍不得您。”薑卓歎了口氣,把他扶起來,“孤也沒嚐試過和你分開很久,但憑你的身手,應該能保護畢卿周全。”


    湛虜一邊輕拍埋在他懷裏的陸弘熠的背,一邊笑著看薑卓,“王對少常侍很好。但既然知道危險,為何還讓他去。”


    薑卓負手看向湖麵,眼眸裏有一汪水,“那小家夥有滿滿一腔的熱血,說的話頭頭是道,所以他提的要求孤總是沒轍。孤不忍心折了他的翅膀,就放他飛,但心裏實在是舍不得他受到一點傷害。這種不忍心和舍不得的感情,自然而然,由衷而,孤不明白也控製不了。”


    湛虜和陸弘熠對看了一眼,雙雙拍了拍湛鋒的肩膀。湛鋒抓了抓頭,似乎還鬧不清狀況,環視了三人一番,而後說,“臣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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