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急急趕來,頭一抬,便看到臉色鐵青的蘭陵王,以及被他緊緊錮製在懷中的張氏。


    被蘭陵王臉上的森嚴給嚇了一跳,方老連忙揮退左右,親自把他迎入正院。蘭陵王前腳剛入院門,方老便聽到他沉寒的聲音響起,“關上苑門!”


    站在院落外,看著那吱呀一聲迅速關上的苑門,方老低聲吩咐道:“去探一探,剛才發生什麽事了?”


    “是。”


    院落裏,蘭陵王把張綺重重朝塌上一扔,便沉著臉,目光森森地直視著她。


    張綺像隻貓兒一樣蜷縮的塌上,明明顯得怯弱心虛的動作,可怎麽透著幾分慵懶?


    阿綠從側殿悄悄伸出頭來,本來嚇了一跳的她,一看到張綺這模樣,馬上放心地把頭縮了回去。她蹬蹬蹬三步並兩步搬來一張塌放在門旁,然後趴在塌上,透過門縫興高采烈地看起熱鬧來。


    張綺這表麵畏縮,實則自在的表情,蘭陵王哪裏看不出來。頓時,他直是青赤了臉。瞪著她,他臉頰的肌肉狠狠地跳動著,怒火燃燒得幾欲脫腔而出,他一張俊美絕倫的臉,越來越青,越來越紅,卻隻是站在原地撲哧撲哧的喘著氣,半晌都沒有動靜傳出。


    阿綠看到這裏,順手從身後掏出一包梅子幹,放在嘴裏叭唧叭唧嚼了起來。


    良久良久,蘭陵王閉上雙眼,沉著嗓子說道:“張氏阿綺,你莫逼我!”


    張綺老實地低著頭,老實地縮成一團,自是沒有吭聲。


    他看到她這貌似恭順的模樣,恨從中出。磨著牙冷冷說道:“原來到了今日,阿綺還想找人嫁了?有誌氣。當真有誌氣!”


    一股殺氣從他的身上彌漫而出!


    他的殺氣是沙場中鍛煉出來的。帶著森森死氣,便是陛下太後,也不敢直麵真鋒。


    死氣森森而來,如無形刀劍。如雪網冰霧,一經迸發。所有的聲音都迅速消失了。


    殿中的阿綠,看到這裏臉色一白,放在唇邊的梅子不知不覺中落在了地上。她想做些什麽。卻發現自個的手腳不停的顫抖著。竟是無法控製了!


    一直抱著手腳,縮成一團的張綺,嬌柔的身子也顫抖起來。


    她低著頭,努力地縮成一團,不停的顫抖著。


    ……眼前這人,隨時可以把她打落塵埃。決她生死。


    不過,她早已決定。死便死了。


    這時,她的下頜一痛,卻是被他強行抬起頭。


    她對上了他那無邊黑暗中,隱隱透著血色的的眼。這種殺過千人萬人的漠然和狠戾,令得她的臉色不受意識控製地越來越白,越來越白。


    他在她的眼眸中,終於看到了驚懼。


    這不是他要看到的。


    他從不想她怕他,他隻想她敬他,服他,依賴他,愛戀他,心甘情願的與他一起生一起死。他也可以向她保證,不管他會不會娶正妻,不管他將來身邊有多少女人,她永遠是最特殊的,最近他的那一個。


    可她沒有……她竟是利用他對她的愛憐,肆無忌憚地說出那樣的話,把他的顏麵完全掃落在地,也把她自己置於極度的危險當中!


    她竟是愚蠢的,狂妄地把她自己拋出去,便像把一塊肥肉拋入狼群中一樣地拋出去!


    這個婦人,很可惡,很可恨!


    他定定地盯著她。


    被他的眸光鎖定,張綺無法移眼,也不敢移眼。


    不知不覺中,她的唇瓣已咬出了血。


    望著眼前絕美的小臉上,那無邊的倔強和不屈,蘭陵王啞了嗓子。


    他低低地說道:“我對你哪裏不好了?”因為憤怒,他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燒,“張氏,你說說,我對你有哪裏不好了?你跟了別人,犯了今日之錯,會是什麽樣的結局,你知道麽?”


    這麽冷,這麽高高在上。


    是了,這才是他,這才是真正的他。


    在他心中,在世人心中,他與自己,是天和地的區別,是太陽和野草的區別!


    張綺慢慢側過頭去。他鎖得太緊,她隻能把臉移開一小點。側過頭,張綺低低地說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高長恭,你可以殺我的!”


    “高長恭,你可以殺我的!”


    她竟然用死來威脅她!她竟然說,他可以殺她的!她是料定了他不會吧?這個婦人,總是能洞察他的底線,再一步一步地逼得他退無可退!


    蘭陵王想罵,最後脫口而出的,卻是一陣笑聲,他嘶啞地說道:“殺你?”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她這麽嬌小堪憐,又剛剛流過孩子……他隻要輕輕一伸手,便可把她傷得狠了。可是,他的手哪曾揚得起來?縱使現在恨得胸口漲痛,他的手也揚不起來。


    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蘭陵王又是一陣嘶啞的低笑。


    他輕輕說道:“張氏,你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你當明白,你的要求,我給不了你,任何一個如我這般身份的丈夫,都給不了你……是你求得多了!”


    “是麽?”


    張綺的聲音很輕,很冷淡。


    蘭陵王閉上雙眼,他讓幾欲發狂的自己再次平靜一些後,才繼續說道:“不錯……貴賤天定,嫡庶之分有如君臣。你在陳地時,張氏那些嫡出姑子,一言可以把你滅殺吧?那還隻是陳地,齊周兩地,嫡庶之分,身份之別更是不可逾越。張氏,娶了你,天下的人都會笑話我,輕視我,不屑於我。你想想,是不是這麽回事?”他幼時艱難,因此比世間很多人,都更自尊,更重榮譽。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語氣變得溫和些了。


    他在勸服她,苦口婆心地勸服。


    低著頭,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縮在塌上。嬌柔如水的身影,看著眼前這張讓他無時或忘的麵容。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她水嫩的臉頰。低低說道:“阿綺,別任性了。我答應你,這陣子都不議親了。你不是應允了我,好好跟我過日子的嗎?乖。別鬧了!”


    他的聲音一落,張綺卻是低笑出聲。她低低的,胡亂地笑著。笑著笑著,她用手塞到嘴裏。把就要脫口而出的哭聲堵回去。好一會。恢複了些許平靜的張綺,才靜靜地說道:“我要回家!”


    她慢慢抬起頭來,因含著淚,那黑白分明的眸子真如秋水,她直直地看著他,重複道:“高長恭。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


    她看著他。一滴兩滴珍珠般的淚水,順著白玉般的臉頰緩緩流下,緩緩濺落塵埃中,“我不想與你在一起了,不想做你的私寵玩物了……我要回家!”


    她的淚水一滴又一滴,一串又一串,如珍珠般滑落在地,它們滑過她白玉般的臉,滑過那紅潤的櫻桃小嘴,滑過那精美如花瓣的下頜,在陽光折射下,串出一種讓他胸口劇痛的七彩華光,然後,落入塵埃。


    他慢慢蹲下,蹲到與她相平的位置,他伸手捧著她的臉,用粗礪的大拇指抹去那淚珠兒,他輕聲問道:“可是,你有家嗎?”


    他溫柔地問道:“阿綺,你哪裏有家?”


    他低低的,情意綿綿地說道:“阿綺,安心留在我身邊,我會對你好的,不會有任何女人威脅到你的地位。你生下的孩子,我也會善待的。”


    聲音真的很溫柔很溫柔,隱隱中,有著他自己也沒有發現的乞求。


    他在乞求她不要再鬧,不要再白費功夫的掙紮。


    “有的,我有家的。”這一次,張綺的聲音中有了些力量,流過淚的雙眸,清得像天空,她純淨而美好地看著他,竟是燦爛一笑,低語道:“我有了金子,有了阿綠,”伸手撫上自己的臉,她長長的睫毛扇動著,夢囈般地說道:“再劃爛這張臉,我就可以有家了。”


    ……


    看著笑得燦爛,竟是對那情景無比期待的張綺,不知為什麽,一種難以形容的劇痛湧上蘭陵王的胸口。讓他不知不覺中伸出雙臂,把她緊緊摟在懷中。


    可他剛剛摟上她,她便是極力一掙。


    用力的,哪怕臉孔漲得紫紅,也還在用力地掙脫他。


    可她越是掙紮,蘭陵王雙臂便收得越緊。他把她緊緊錮製在胸口,見她扭動得太過厲害,他鎖住她,沉啞地說道:“張氏,要我放開你,除非我死!”說得斬釘截鐵!


    張綺似是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她慢慢地停止動作,慢慢的,艱難地抬起頭來。


    見她似乎屈服了,蘭陵王心中蕩著一抹喜悅,他正準備溫柔地喚著她的名字。卻聽到張綺低低的,清脆的,如他一般認真地輕語道:“今日我當眾說出那些話時,便沒有想過,一定要活著。”


    ……


    見蘭陵王僵住了,她慢慢地抽出他的手臂。垂著雙眸,慢慢地說道:“我其實,早就應該死的。隻是以前老是鼓不起勇氣來,老是幻想著……現在,我不幻想了。長恭,何不抽出你那把佩劍,隻需用它在我頸上輕輕一劃,你的煩惱,我的煩惱,便都沒有了!”


    她的聲音低而穩,有著溫柔,更有著媚惑。


    她竟是在媚惑著自己去殺她!


    陡然的,一種從來沒有嚐試過的無力感,一種說不出的恐慌和疼痛,還有無邊的鬱怒撕咬著他,吞噬著他。


    蘭陵王整個人都僵住了。


    直過了好一會,他才嘶聲吼道:“看好她!”話音一落,他已騰地衝出,轉眼眼便撞出了苑門。


    蘭陵王一衝出正院,方老便急急追上,他喘著粗氣,驚慌地扯住蘭陵王的衣袖,連聲問道:“孩子,孩子,發生什麽事了?你怎麽氣成這樣?”他從來沒有見過蘭陵王如此憤怒過,這種跡近失控的暴烈,讓方老好生不安。


    蘭陵王騰地轉身!


    他腥紅的眼在看到方老時,終於有了一絲清亮,抿著薄唇,他突然捂著胸口說道:“我這裏好難受!”他喘著粗氣,“方老,我這裏好難受,都要炸開了!”


    騰地轉身,他旋風地衝出。這時方老還扯著他的衣角,隻聽得 “滋”的一聲衣帛碎裂的聲音傳來,方老抓著一片玄色布帛,呆呆地看著衝出大門的蘭陵王。


    ##、


    題外話:石崇當日設宴,喜歡用美人請貴客喝酒,貴客不飲,便斬美人,有次一連殺了五六個美人。有人勸說那個貴客飲了時,那貴客說,“他殺他的美人,與我何幹?”這樣的事,還被時人慰為美談。(張綺的身份,比這些美人高不了多少。從小生長於鄉間的私生女兒,是很沒有身份的。)


    ……南北朝時,士族式微,沒了魏晉風骨,名士風流的時代,嫡庶之分,幾乎到了嚴苛得可怕的地步。(當然,這更是一個荒唐的時代,因為荒唐,所以一切都有可能。)也是物極必反,曆史上的高長恭死後不久,娶了鮮卑貴女的楊堅建立了隋朝,幾十年後,李世民父子建立唐朝,李世民開科取士,便是貧寒之人也可以識字,做官,進而取得崇高的社會地位,算是把這不可逾越的身份鴻溝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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