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歲時我開始學走路。


    我爸說,兩歲是個該爬起來挨摔的年紀,再不摔該不會走了。


    摔起來很痛。


    於是我成了大哥和二哥的玩具,這個玩具會爬會滾,會分泌屎尿鼻涕諸般**,總之是很好玩很捉摸不定的一件東西,象是終日在大哥和二哥手上傳送的一個皮球,這個皮球有時在一個俗稱屁蹲的動作中,把屁股染成家鄉的紅土色,有時連腦袋也不能幸免。


    日久天長我挺喜歡做大哥二哥的玩具,因為在他們那種窮極無聊又其樂無窮的傳送中,實際上你是不用費心走路的,你隻需要搖搖晃晃於兩雙小泥爪之中,實在不想玩了就拿大頭照門框上撞出一個驚天動地的響兒,然後在你的大哭聲中自有爸拿著新削就的毛竹板過來解圍。


    結果是我的紅色屁股和大哥二哥青腫的屁股。


    結果是直到四歲我還是一隻需要人傳來傳去的皮球。


    我不會走路。


    大哥二哥後來很輕鬆地就寬容了我。


    他們終於認可這個搖搖晃晃走路吭吭唧唧說話的傻三弟。


    於是在過了六歲關以後,爸交給三兒傳承的不僅是大的二的舊衣服臭鞋,還有一個常用的稱呼:龜兒子。


    至於外人,也就是下榕樹鄉的同村人,他們不項爸那樣滿足一個含義曖昧的稱呼,他們比較直率地叫我許三呆子。


    這個稱呼後來隨了同村的成才,一直流傳到第七裝甲偵察連。


    我那班副伍六一曾很坦誠地問過我:我也可以這樣叫你嗎?坦誠和直率是一種美德,哪怕是給你帶來些微的不快。


    當村口大喇叭嚷嚷的時候,許百順還在刨他那地,是人都說他那口子這兩天就生,大部分人都說他那口子今天就生,可許百順是有主意的人,他曉得是那口子生,不是他生,他刨地,那口子照生,所以那口子生,他也照刨地。


    許百順還記得,昨天晚上在壟溝裏下了竹籬,就象那口子照生一樣,竹籬裏照常會有泥鰍和小魚,生活就是得時常有些小豐收,否則不叫百順。


    小魚在竹籬裏翻白眼,泥鰍在竹籬裏翻肚皮。


    大喇叭裏還在嚷著:許百順,許百順,你死脫了頭的還不回來?你要生閨女啦!後一句讓許百順氣憤了,他毫不猶豫地回敬了一句:什麽閨女,是兒子!接下來是濺著水花往家奔。


    清流冽冽,泥鰍小魚們蹦著花兒逃開了。


    據許百順誇大其詞的說法,那天逃掉的泥鰍至少有十二斤,而他確實得了個兒子,但隻有六斤五兩,所以,後來一到許三多的生日,許百順的嘴裏總會嘀咕著,說可惜可他的那塘泥鰍。


    有時候是大嘀咕,伴著荷包蛋揮過來一個巴掌:真可惜了他娘的那塘泥鰍!下榕樹的村中空地是許百順的必經之道,一個後來被村長改名叫幸福廣場的地方。


    但這時候的村長還沒有起名題字的惡習,他正抱著他那一歲的兒子成才,在那塊未來的幸福廣場上招搖,他朝許百順從鼻子裏哼出一串模糊的聲音:回家生兒子呢?許百順一向對此類事情不屑掛齒,他揮揮手,算是一種響應。


    他說誰知道是騾子是馬?又不是我生,老母雞天天抱窩,女人家就得生兒子,急啥?村長又哼,他說我兒子名起好了,叫個成才,以後準定成才。


    許百順也哼,那是對的意思。


    村長說我兒子七斤四兩呢。


    他還要補充什麽的時候,許百順已經一劃一劃地去遠了。


    村長的哼哼聲就急成了嚷嚷:不說不急嗎?遠處的許百順說不急!小娘養的急!村長琢磨了會,覺得許百順的背影很象隻水鴨子,這個想法讓他安心,重新專注於自己準定成才的兒子。


    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兩小孩,後來竟成才成到一個部隊上去了。


    半個村子的老少齊擁在許家的門口,直擁個水泄不通,屋裏終於傳出一聲嬰兒哭聲,人群齊齊轟出個“好”字。


    許百順更急了,連鑽帶拱地往裏衝。


    有人不禁對他數落道:不是教訓你,你們年輕後生要少看這路邊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裏。


    許百順一看,這不是村裏的逃亡富農嗎?不禁問道:是我生兒子呢!你啥成分?你逃亡富農來教育我貧下中農?逃亡富農頓時矮了一截,但反應很快,他說呢叨叨啥呢?四人幫都打倒啦!你以為你準就生兒子嗎?許百順沒有顧理他,直直往屋裏紮去。


    是個兒子!屋裏的許百順突然喊道。


    又是個兒子!老子名字都想好啦!叫個許三多!許百順的嘴裏不停地嚷著,我許白順生了三個!三個都是兒子!這麽多兒子!毛主席萬歲!那一天,許百順得意得象是瘋了一樣。


    以後的夏天傍晚,下榕樹村中央的那塊空地,就時常會有兩個男人,一個是村長,一個是許百順,各人手裏抱著一個小男人,那表情是誰也不服誰。


    有時候許百順還會拉上他的一樂和二和一起助陣,顯出一份男丁興旺的氣勢,村長就很泄氣。


    後來國家出台了計劃生育的政策,號召隻生一個好,村長好象才找回了一股正氣。


    1979年,許三多兩歲,開始了搖搖晃晃的人生路程。


    那時的中國援朝援越之後,又援了阿爾巴尼亞和西哈努克。


    我們抗過美國,跟印度戰鬥,跟蘇聯戰鬥,此時的中國有很多地方等著男子漢們去流血流汗。


    男子,年輕力壯掄得動鍬也拿得起槍的男子,在中國似乎永遠是一個光宗耀祖的話題。


    許百順不再跟村長哼哼了,他集結了家裏的男丁,去村長家表示友好,村頭的大喇叭正廣播中國人民解放軍自衛反擊戰的社論。


    村長在屋裏坐著,正吧嗒著煙鍋子,瞅見了走來的許百順。


    許百順拖著十三歲的一樂和八歲的二和,背上背著兩歲的三多,三個崽子都有青的和紅的屁股。


    許百順隻要村長給句實話,這戰到底打多久?一樂才十三歲,還有五年才夠,但他想好了要讓一樂參軍。


    村長哼道:打完咧,頭十天就打完咧!你以為還十年抗戰?頭十天就收拾了狼崽子十個師!村長說,我跟你說啊,以後呢,該種地的種地,該搞生產的就搞生產,咱們就搞建設了。


    再過二十一年就2000年啦,2000年就啥都實現啦!許百順不信。


    後來的邊境又零零星星的響了好幾年的槍聲。


    他的熱望又跟著呼呼啦啦地熾熱了好幾年。


    在許百順的主意裏,家裏的三個男丁都是有講究的,工農兵。


    他老許家一樣踏上一隻腳,那是踏踏實實的硬道理。


    1984年,許三多七歲,終於能站穩了,隻是說話還夾生。


    許百順讓哥仨站成了行,他從袋裏掏出一些錢來,一張一塊上又加了張一塊,三人都激動得不行,許百順也不僅是慷慨,而且激昂。


    他先把錢給了許一樂,說家裏有錢啦,去了縣城,先吃點好的,查身體別刷下來。


    這兩崽子帶著,讓他們長長見識。


    許一樂接過爸爸的兩塊錢,興奮得差點要行一個軍禮。


    1989年,許三多十二歲,剛從學校回來,身上還背著幾乎讓成才打散了架的算盤。


    那天學校正學珠算。


    一進門,許百順又讓哥仨站成了行。


    許一樂已經和爸一樣了,他渾身泥濘,神態也蒼老了不少;那許二和卻一臉不屑的神情。


    這一次,許百順拿出了一張五塊的,瞪一眼許二和,他說咱家不是萬元戶,你小子又不學好,就該上部隊練練。


    你哥押著你去,龜兒子傻人有狗運,也一起去鎮鎮你的邪氣。


    許二和接了錢,伸手還想要,許百順不再給,隻給他扣了一巴掌。


    1995年,許三多十八歲了。


    學是不讓念了,初中畢業後,爸就開始懷疑一個學富五車的兒子在下榕樹鄉這山溝子裏會有什麽妙用。


    這一次,哥仨也隻能站成哥?z了,一樂和三多的中間,空了一個位子。


    許百順從一摞票子裏拿出了一張五十塊,說,家裏窮啊,也不知道生了你們三個幹嗎?你龜兒子最笨,笨得連莊稼活都不會幹,還得防著你跟老二學壞。


    你去當兵吧,當兵省錢,沒準複員時還能鬧個工作。


    拿去。


    許三多卻搖搖頭。


    許百順說,說你笨就是你最笨,看到錢都不知道要。


    許三多說,我不要錢。


    爸,當不上兵我還念高中行不?許百順將錢狠狠拍在許三多的手上,雖沒大吆喝,但他的臉上已經寫著不行二字,許三多的臉上不由現出一點茫然的憤怒。


    許百順是個有主意的人,他知道哦這山溝子裏的農要走出一個工來,必須先得做成了兵。


    從人武部出來的那天,許三多第一次曉得自己的**還可以這樣被人檢查的,而且盡檢查一些絕不該檢查的所在。


    就在那時,他看到了兩個兵,一個兵從外邊進來,一個官從裏邊出來,他看見那個兵很自然地向官敬了一個禮,那個禮挺得讓許三多有些眼直,他自然不曉得那個兵也是官,那叫士官班長,而那個官則是上尉連長。


    站在一旁的許一樂當機立斷地踢了踢許三多的屁股,那是希望他能抓住這機會給留個印象。


    許三多卻捂了屁股叫痛,似乎他爸還能拎了毛竹板子過來幫他。


    那幾個官兵掃了許三多一眼就進去了,他們掃過許三多的臉上時,那眼神象是看穿了另一個世界。


    許一樂覺得這個弟弟實在是龜兒子,實在是沒什麽希望,他學著爸的樣子,打鼻子裏哼了兩聲,在他的心裏三呆子的兵路看來徹底失敗了,老許家注定是一個大寫的“農”字,農自有農該忙的事情,他掃見了路邊地攤上的一些**畫片,他站住了。


    許三多沒有替哥哥多想,他說哥,走吧。


    許一樂卻不走,他問三多:那五十你還沒花,是吧?許三多嗯哪了一聲。


    許一樂說去買點。


    許三多把錢給了哥哥,他說要去你去。


    但許一樂不好意思前往。


    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似乎是怕人笑話。


    他推了一把許三多,把許三多推到了地攤的邊上。


    許三多無可奈何,隻好看著那些畫片替哥哥問道:多少錢?十塊!賣畫片的說。


    許三多伸出那張五十塊的錢,替哥哥買下了幾張**。


    回到家裏,卻把父親給氣昏了,他操起多年不用的毛竹板子,在他們的屁股上就是一頓痛打。


    當然,他最恨的還是許一樂,他一邊打一邊不住地罵著:都快三十的人了,要麽你給我帶房兒媳回來!這玩意會生兒子嗎?體檢當兵的事,又這麽無果而終了。


    這天,許百順讓許三多陪著去集市上賣茄子。


    他看見那逃亡富農的一車西紅柿生意紅火,心裏難受,便悄悄地對許三多說,回去讓你媽也種西紅柿。


    逃亡富農知道許百順的難處,他說百順呀,你就是不趕趟,怎麽著?老三這回也招不上兵吧?許百順是有點難受,可嘴裏卻說誰說的?正等消息呢。


    逃亡富農鼻子一哼,哼得很討厭,他說你就是麵子大過裏子,想要的人都有通知了。


    今兒村長家成才就在家等著,軍隊裏來人家訪了。


    許百順的心一下軟了,忙問真的假的?逃亡富農說全村人都知道啊,沒告你呀?村長家裏果然滿滿當當地盛滿了村民。


    二級士官史今餃子餡似的正襟危坐著,一腦門子的汗珠,不知是捂出的還是被問出的。


    這個問,你這士官到底算是兵還是官啊?那個問,你會開坦克,拖拉機會開不?還有人問,你一個月掙得挺多吧?幾乎問什麽的都有。


    但沒有人迫切要個答案,可這位“大兵”的軍容筆挺藏不住和氣勁兒,更招了人樂嗬嗬地攏來和他招呼。


    這就苦了這史今了。


    村長卻很同情史今,他抬抬手,朝人們連連的喂了幾聲,然後說,大家夥兒,人解放軍同誌今兒是來家訪的,可不是讓咱們問的!同誌,你說是不是?史今不知說什麽好,他笑笑地點著頭。


    村長說我知道你想問啥,你是不是想問我兒子,為啥要當兵?史今說對對,可那還得他自己答。


    一旁等待的成才忙站了起來。


    這是個伶俐的小夥子,從眼睛到身板都透著機靈和精神氣兒,他說我從小就有一個偉大的理想,那就是參加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遙想當年,長征、抗日、三大戰役,南昌城頭燎起的星星之火燒遍了整個中國!今天,穿上神聖的軍裝,接過前輩的鋼槍,我熱血沸騰,難以自已,保衛祖國,保衛人民,成為百萬雄師中的一員,如融入大海中的一個小水滴……聲情並茂的成才象是在背書。


    史今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又看看周圍的人。


    周圍竟都讚不絕口,有人說成才這小夥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樣是做大事的。


    有人說就是,打小就透著靈氣。


    史今隻好什麽都不說。


    村長也被兒子的表達打動了,他樂得不行,忍不住還給兒子鼓起了掌,弄得滿屋掌聲一片。


    這時,有一人正仇恨的在門口的陽光下瞪著他。


    那當然就是許百順。


    村長裝著沒事似的和許百順打了一下招呼,說大兄弟來啦?許百順卻回道:個驢日的!罵完,許百順掉屁股就走開了。


    許三多一路蔫頭蔫腦地跟在父親的身後。


    史今覺得有點奇怪,問道:他是誰?村民!村長一臉意見地說。


    史今卻站了起來,他說我還得家訪您這村的許百順家,您能給我指條道嗎?村長一下就愣住了,臉上的意見明顯更大了。


    從村長家往回,許百順一路地疾走,也顧不得再數落許三多了,一直回到自家的院子,才開始嚷嚷了起來,他說一樂,快去買點酒,要好點的!叫你媽去辦菜,要見肉!接著又對二和說,二和,你個死剁了頭的還知道回來?在家呆著,待會兒解放軍來了大棍子打暈也得留住!許二和梗起脖子:什麽解放軍?反正你給我把人留住!說話間,許百順已經在院子打了幾個轉兒,把事兒安排妥當又扯起了許三多。


    龜兒子快跟我走!許三多卻一直懵著,他問幹啥?許百順說,我瞧成才那***說話跟你老師挺象,一驚一乍的蠻有名堂,這套話是怎麽也得找你老師學會了。


    許三多說我不會說。


    許百順說,讓你老師說了你背下來,你龜兒子記性不是挺好麽?許三多說那我也說不出來。


    許百順看著許三多急了,一腳踢了過去:想吃老竹筍炒肉了不是?許三多知道什麽意思,轉身就跑出了院子,許百順提著竹板子,在後邊緊緊追趕。


    村長想留下那招兵的史今吃飯,史今卻堅決不肯,說是我們部隊上有明文規定的,絕對不能吃請,他讓村長給指個道就成了。


    村長開始並不怎麽殷勤,他淩空一指,說許三多的家就是村西頭那家,這都能看見了。


    可很多村民嚷嚷著要給史今帶路時,他卻突然來了心思了,他隨即攔住了村民們,叫他們都回吧,回吧!跟著幹啥?然後回頭對史今說:我帶你去。


    村長有點不太放心。


    他心想這招兵的要到許百順家幹什麽呢?他們倆走進許百順家的時候,許百順不在家,許三多也不在。


    史今看到的隻是掛了一牆的獎狀,鮮豔生動得讓史今有點高興。


    村長到處瞄了幾眼,搖頭說:多半是不在。


    我跟你說,這家人見天就在外邊忙著做小買賣,可沒我家成才對隊伍那熱情。


    這時許二和趿拉著鞋走了出來,十足一鄉村的痞子,他瞧了他們一眼,問道:幹啥呀?村長說這是隊伍上的同誌,來家訪你家老三。


    許二和卻一臉的不屑,他說咋呼半天就是個當兵的呀?史今說對對。


    許二和隨即上下打量了一番史今,問:當兵有啥出息?說完,掉臉回了屋裏,把個史今噎在那兒。


    村長一看卻樂出了聲,他說你瞧,我跟你說了吧,就是這麽個家人兒。


    你要急就先回去,這家訪我替你來就成了,咱們都是代表國家的嘛。


    史今搖搖頭說不急,還是等一等吧。


    話音未落,許一樂拎著酒瓶子衝了進來,一看有生人先啞了半截。


    他看看村長,又看看史今,說:你坐啊!說罷掉頭便進了廚房。


    史今想跟一樂說句什麽,卻怎麽也看不到他出來,隻好幹幹地站在那。


    那一樂在廚房裏已經把鍋碗瓢盆弄得熱鬧起來了。


    下榕樹人嗜辣,轉眼間,外邊的史今就被那股鋪天蓋地的辣味嗆得眼淚汪汪的。


    村長一再讓他走了算了,可他就是不走,他讓村長再等等,一直等到許百順回來。


    許百順和許三多是從教師那裏回來的,他要他的許三多在教師那裏把成才給史今背出的那一版,都給他背會了。


    回到門口時,許百順並沒有主意看屋裏的史今和村長,他還在督促著他的許三多,他說老師剛才教你的都背會了?許三多說背會了。


    許百順說待會兒能說出來?許三多卻又猶豫了,他說,可能還是說不出來。


    許百順一巴掌就扣在了許三多頭上,扣得又脆又響,與此同時,他瞧見了史今和村長,他一愣,愣在了門檻上。


    這……這……解放軍同誌來家訪吧?刹那間,他聞到了廚房裏辣味,一時不知說啥好,忽然卯足了氣力,對許一樂喊道:加紅的,要大紅,讓解放軍同誌嚐嚐咱這就叫個地道!這一聲吆喝把史今嚇了一跳,趕忙說別別別,我這不能吃請,這是規定。


    說著往外走去。


    許百順哪容史今這樣,他拉住史今說,這不叫吃請,你瞧這正是飯點不是?廚房裏的爆炒聲越來越熱鬧了,一陣陣濃烈的辣煙,弄得史今又嗆了正著,他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躲閃剁屋外,說外邊好,還是外邊好。


    轉眼看見了許三多,問道:這是許三多同誌吧?咱們好像有點熟?體檢時見過的?看見史今想跟他搭茬,許三多立刻緊張起來。


    這輩子,他也沒跟穿軍裝的說過話,一緊張就狠狠地幹吸鼻子,拿袖子狠狠蹭了兩下,轉過半拉身子,拿屁股正對了史今。


    村長在一旁笑道:鄉下人,沒見過世麵。


    許百順馬上恨恨地給了兒子一腳,說把桌子搬出來。


    解放軍同誌來家訪你,解放軍同誌想在外邊吃,你龜兒子還不勤快著點?許三多乘機溜進了屋子。


    史今怕許百順認真,又一再地對他說,我真的不能吃請。


    許百順不依,他說你要是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我也是當過兵的,那“徒手突刺”也是正經學過的,你就這麽見外?史今一愣,但村長告訴他,他那叫民兵。


    村長總是不讓許百順得意。


    許百順毫不示弱,他說我那叫全民皆兵!說著就動作了起來:預備!用槍!防左,刺!防右,刺!好像真的有一場搏鬥,許百順顯得十分賣力。


    史今也知道,那許百順在期待他的一個讚揚,便順口說道:老前輩的功底真是一點沒扔。


    這時,許三多拖著一張大桌從屋裏出來,史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但一桌的紅辣椒卻把史今嚇得不行,許百順隻要叫他吃菜,他馬上舉起自己的酒杯。


    我……我還是喝。


    那就喝。


    許百順的精神也跟著酒精一下上來了,他告訴史今:咱們搞“預備用槍”那會,我們常跟部隊上會餐呢!史今一口地好,好,挺好。


    可是老前輩,有句話我還是得跟您說。


    史今說著說著,臉上突然就閃出一點提前的內疚。


    許百順卻沒有留意,他讓史今:說吧,我就樂意跟你說話。


    史今說,如今的部隊和您老那時候不大一樣,這麽說您不介意吧?許百順瞎亂地點著頭。


    史今說,就拿我們那個團來說吧,機械化突擊步兵,衝擊速度每小時六十多公裏,空地協同,要掌握的可不光是開槍……以及您那突刺,對兵員的素質和反應能力要求很高。


    他瞧瞧許三多又看看許百順:我這麽說您明白了?村長就顯得得意,插嘴說:他明白。


    他不明白我回頭跟他說明白。


    許百順不樂意地看了一眼村長的得意,他說明白明白,這機械化就是說開著坦克上唄?史今連連點頭,說對對對,坦克、步戰車、自行火炮、導彈,我們這幾年正在加速機械化裝甲化進程,我們連就打算在近年內實現全高中連……隻可惜,許三多同誌是初中畢業……我這麽說,您明白了?許百順的酒已經喝多了,他狠狠地捶了許三多一下,說龜兒子聽明白沒?平步青雲啊!幹出去的導彈能打到勃列日涅夫!史今說:您……真聽明白啦?再好的步兵連也不興裝備洲際導彈,咱說的是步戰車上的反坦克導彈,能打三公裏不到……您在聽嗎?沒在聽,就這會工夫許百順又灌下了兩杯,然後對著史今一拳擼了過來。


    他問:知道為啥非得跟你喝酒嗎?為你兒子當兵唄。


    這話史今也想說,可叫村長說了。


    史今隻好搖頭。


    他說不,老前輩自有老前輩的情誼。


    許百順瞪眼道:怎麽不是?就是為了這嘛!我還不知道當兵的不興吃請?生拉硬拽給你弄來,我圖啥?就是想把個小龜兒子交給你嘛!他沒出息,不會種地也不會發財,膽小得是連殺口豬也不敢看,這麽著就交給你了!部隊上練人哪!我許百順是多想他像點樣哪!……我許百順說話實在不?史今點頭說:實在。


    史今的酒也早就喝大了。


    許百順於是步步逼近,他說部隊上就講個實在,這麽實在的人你們要不要?你瞧瞧他,瞧瞧他……他順著許三多忙碌的筷子望了過去,突然大聲吼道:龜兒子!許三多嚇了一跳,知道父親今天不會放過自己,忙躥了起來,嘴裏支支吾吾的含著食。


    今兒說的可是你的前程哪!你還在這吃吃吃,吃吃吃!酒力慢慢上湧,許百順的語調也傷感了起來,他對史今嘮叨說:你瞧我這龜兒子,他要在家酒這點出息,我許百順想蓋房,他一口酒吃掉一塊上好的紅磚!知道為啥叫個許三多嗎?因為打出他娘胎,我許百順就看出他沒出息!生一個是兒子,生兩個還算是兒子,生三個就隻能是龜兒子!瞧他這縮手縮腳的樣,把食給我咽了!許三多嚇得趕忙把嘴裏的食咽了下去,然後睜著烏亮的眼睛看著史今,期待他對自己說點什麽。


    史今心頭一動,對許百順和村長說道:老前輩,還有村長,要不讓我跟許三多同誌單獨聊聊?需百順說聊吧,你們聊。


    那村長卻白了他一眼,他告訴他:他是說你別在旁邊插話。


    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他想把許百順叫走,許百順卻不肯,他說那哪成?但拗不過村長,被拉走了。


    小院力隻剩了史今和許三多兩人。


    許三多瞧眼史今,又擦擦鼻子。


    史今發現許三多好像有話要講,便說:你有話盡管說吧,這家訪就是為聽你說話。


    許三多又擦了擦鼻子,想了想,說:我爸他盡吹!這不賴我,是他自己要生的!史今不禁一笑,他說這我知道,你說點別的,比如說……你想不想當兵?想!為什麽呢?當了兵,爸就不會再叫我龜兒子了。


    史今沒接茬問,他皺著眉,在暗暗地替許三多想著什麽。


    外邊的許百順也在想著他的許三多,村長剛一放手,他轉身又往院裏衝,但村長兩步就死死地把他抓住。


    許百順有點急了,他說我得看看,這不行,你兒子說話時你就在旁邊看著!村長說許百順,我倒要問你,你跟我爭個啥?我是想我兒子當過兵,回來好接我的班,你兒子當完兵回來也是種地,你跟我爭個啥?許百順突然來氣了,他瞪著村長說道:二十年前我就明白了,隻要你肯上的事情,準是好事!村長說:問題是你爭得過我嗎?我兒子高中畢業,是人都說人精。


    你家那個呢?大錘子砸不出個響屁來。


    這一戳顯然戳到了許百順的痛處,停了半晌,看著院裏悄無聲息的樣子,許百順隻好說,好好,那讓小輩自個爭去。


    你先放開我,好嗎?可村長剛一放開,他一抽身又紮了回去。


    他沒想到,他的許三多正跟史今玩命地推銷著自己。


    他說我是初中畢業,可老師說我學得好,爸說當兵小學夠用了,不讓念了。


    成才他高中畢業,可他不好好溫課,初中他盡打我小抄。


    我膽不小,那回殺豬是沒敢看,可讓爸一通說,月下旬我跑了十幾裏地去上榕樹鄉看……許三多話沒說完,許百順已經進來了,後麵還緊緊跟著村長。


    許百順一進來就對史今嚷道:同誌,他兔子腿兒跑得快,當兵錯不了。


    然後吩咐許三多,龜兒子,來兩下讓解放軍同誌瞧瞧!後邊的村長說,跑得快頂個屁用?打仗想當逃兵啊?許百順不理他。


    他告訴史今,他許三多彈弓打得準,打起槍來也肯定準,還有,記性也好得要命,而且上樹賊快。


    說著就叫他許三多:爬個樹給同誌瞧瞧,快,快呀!爸進來後許三多幾乎就成了啞巴,聽到這麽一聲吆喝,也沒多想,立刻飛身往院裏的樹上爬去,還真快!史今追到樹下時,他都到了樹半腰了,嚇得史今在下邊連連地叫他:不用了,不用了,小心摔著!樹上的許三多把脖子反擰著,看著下邊的史今。


    其實他打胯底下看去也能看著,不過他覺得那不太恭敬。


    許三多對下邊的史今問道:還爬嗎?史今的話他顯然沒有聽到。


    許百順哇哇地插嘴說:還爬!同誌你看這挺行吧?史今看看表,覺得是自個該撤的時候了,便說行行,我先回去了,老前輩,這事我們再考慮……這麽一聽,樹上的許三多就犯急了,一急就緊張,一緊張就砰的一聲從樹上摔了下來。


    這一摔,史今走不了了,急忙趕過去攙人。


    許百順一上來就給了三多一個大嘴巴子,罵道:你是找摔還是找抽呢,淨給我丟人!第二個巴掌下去時,不想卻抽在了史今的手背上了,史今阻止道:別,別這麽教育孩子……許百順沒管,隻朝著許三多繼續吼著:沒啦!龜兒子,掉兩句書袋子給解放軍同誌聽聽。


    許三多捂了捂屁股,就哼哼唧唧地念了起來:軍隊叫army,中國人民解放軍是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日本人1941念12月7日襲擊美國珍珠港;一年半後香港回歸祖國,這個協議是1984年9月30日簽訂的……史今看著看著,又不忍心走了,他摁著許三多坐下,說:行,行,說說人民解放軍……許三多沒等史今說完,就自以為是地回答了一句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弄得史今隻好苦笑。


    史今說,我是問你,這七個字讓你有什麽特殊的想法?許三多愣住了,他撓著頭擦著鼻子,因為書上沒寫,那老師也沒教。


    許百順在旁邊急得要跳腳,他瞪著兒子,背呀!不是剛都背下來了嗎?許三多也想跳腳,可他知道,跳也沒有用,跳也想不起來。


    村長終於大笑了。


    許百順舉起拳頭又要往三多身上揍去,被史今阻住了。


    史今說,你倒是老實,我以為你至少會說保衛祖國保衛人民呢,別人都這麽說,我知道那叫一個嘴巧,可當兵,這句話還得會說呀。


    許三多低下頭,仿佛到了末日。


    其實你挺不錯的,史今說,我沒當兵那會還不如你呢,你有很多長處,可現在部隊跟我當兵的時候不一樣了,要學的東西太多,學曆要往高中上靠。


    許三多忽然看見父親從史今的肩膀後瞪過眼來,突然壯足了膽,對史今說:萬有引力是牛頓說的,人家愛因斯坦那叫相對論。


    史今說我知道你想去部隊,我也想要你,可我得對部隊負責……話沒說完,許三多又搶了過去,他說我作文能寫一千多字!我會寫童年往事,不信你問我們老師!你……你不要我,是吧?史今覺得這是明擺的事,而不是什麽要不要的問題。


    可史今不是這號人,他低下頭,該說不該說的話把臉都捂成了豬肝色了。


    他說,你爸怎麽說你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你不像他說的那樣。


    再說了,其實不當兵一樣可以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的,許三多。


    村長覺得大局已定,便伸出手來,說好了好了,人家同誌還趕時間呢。


    史今剛一轉身,許百順的拳頭就往許三多掄了過來,嘴裏罵著:龜兒子,你就連兵都當不上!可史今已經聽不見了。


    史今擦著汗跟著村長早已往外走去,但他聽到了許三多的哭聲。


    許三多的哭聲讓史今心裏一緊,不覺走了回來,他說老前輩,您不能這樣。


    許百順說我打兒子,你管不著!史今壓著火,隻好再次坐下。


    史今說我明白您那心思,你替兒子著急。


    史今說你想給他找條路,我也挺想給他這條路。


    史今說您兒子挺聰明的,他是在這山裏給漚的,你讓他出去,他擦了這塊眼屎,立馬就能成人。


    可這眼屎他得自己擦。


    史今還想說點啥,說點國防建設啥的,可許百順那表情叫他沒了自信。


    許百順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他告訴史今,說屁道理呢,說那麽多屁道理還是個不要。


    史今隻好把什麽話都吃了回去。


    他跟前還是張桌子,桌子上有幾個酒杯,史今拿起自己那個酒杯,說:總之是對不起老前輩了,我敬您這杯,希望您不要看死了您這兒子。


    他說著站起來,幹杯!但膝下那凳子卻礙事了,許三多瞧起來是真喜歡上了史今,趕緊幫史今挪開了凳子,誰曾想史今還想把那沒說清楚的國防道理再往下說說,他放了杯子就往下坐,就這樣活活地坐在了地上,坐出一個坑來。


    許百順伸手去扶,沒扶著就樂開了,但嘴裏不敢樂。


    他說人活一世,這個兒子還是個龜兒子,我可是頭三年就看出來了。


    史今早甩開了他的手。


    他從來不丟人。


    他沒這麽丟過人。


    他也從來不生氣。


    他沒這麽生過氣。


    他不知道在跟著老頭支氣,還是跟躲到院門前的那傻小子生氣,那杯酒也和了他心裏的羞臊,一塊往上湧,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了起來,嘴裏竟突然說道:老前輩,你兒子……你們家許三多,交給我了是不是?許百順一愣:交什麽交?你要他啊?史今說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


    你罵你兒子打你兒子我管不著,你叫我的兵龜兒子,一百八十個不行!村長倒是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他說這是醉話,醉話,酒後食言,作不得數的。


    史今卻說醉什麽?喝酒不就是個挺?我還有什麽沒挺過?許三多,我跟你說,一年時間,我把你龜兒子……不,你兒子練成一個堂堂正正的兵!許百順不由一陣驚喜,暗暗地酒擼了許三多一拳。


    許三多一緊張,又想擦鼻子,終是沒有擦,隻是兩手相互地擊打著。


    他高興啊!smenhu送走史今後,許三多覺得茫然,因為有人在路上不住地問他:三多,要當兵啦?許三多不知如何回答,那神情實在說不上是喜還是憂。


    遠處是青山蔥蘢,近處炊煙繚繞,許三多的家鄉其實是很美麗也很靈秀的一個地方。


    今兒他覺得,就連前麵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讓他感到有一份撩人之意。


    正走著,身後又有人喊他:三呆子,要當兵啦?嗯哪。


    許三多答應著,回過頭便勃然色變,成才和幾個狗黨正恨恨地瞧著他。


    他喊了一聲成才哥,下邊就不知道怎麽說了。


    成才卻抬起下巴說:誰跟你叫哥?許三多見勢不對,在心裏做了連連後退,他說我爸說,這叫公平競爭,咱誰也怨不著誰。


    說完,掉頭就跑開了。


    成才幾個吆吆喝喝地追在後麵。


    許三多確是跑得賊快,但慌不擇路一腳踩進了水稻田,立刻讓人圍了起來。


    這小子連一點反抗的意思也沒有,他頭一抱,往地上一縮,將屁股出賣給了成才他們。


    成才幾個一擁上來就連掐帶打,打得許三多哇哇大叫。


    許一樂從邊上經過,卻不幫他,嘴裏還嘟囔著:使勁打,打死才好呢!許二和出來了,他趿拉著鞋,在田壟頭晃蕩著。


    許三多大叫著:二哥,我被人打啦!二和一聲呐喊,撈起把鋤頭,踢飛兩拖鞋,便殺了過來,嚇得成才一幫轉頭就跑,二和緊緊追著,直到被趕來的村長攔住。


    村長大喝道:許二和,你個死剁了頭的!要傷了人我叫警察過來!許二和不怕村長,他說誰要再打我許家,我碼百十號人過來,咱有人!村長看來也奈何不了許二和這個刺頭兒,隻好悻悻離開。


    一頓揍對許三多來說無傷大雅,他爬起來拍拍屁股,好像就沒事了。


    二和斜視著眼前的弟弟,怎麽也不敢相信,他說你當兵?咱爸怎麽把你塞進去的?許三多說:你們都沒當上,我就當上了。


    二和一個絆子把許三多摔倒了,然後再田壟頭坐著。


    許三多若無其事,朝二和湊過來說:二哥。


    二和說:幹啥?許三多說:沒事。


    二和說沒事滾一邊去!許三多沒滾。


    兩兄弟安靜地坐著,看著眼前的暮色在慢慢地落下。


    緋色的山村在他們的眼裏,就像是世外的仙境。


    二和。


    許三多又叫了一聲。


    二和說:到底幹啥?許三多笑了笑,還是沒事。


    許二和回頭看看弟弟那張憨憨的臉,忽然有些舍不得,他說到了軍隊,有人跟你來硬的,你不能軟。


    軟就沒人幫你了。


    許三多不懂,他說怎麽硬啊?許二和給許三多比畫他的拳頭,他說這麽著……嗨,跟你說個屁,什麽時候你敢跟人動手?許三多說:那,那我不敢。


    暮色越來越濃,許二和都看不清弟弟的臉了。


    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兒,說你走了,二哥回頭也要走了,二哥不想在這呆了。


    這麽個地方,點支煙就把全村逛完了,二哥呆不住。


    許三多一時驚訝之極,他說二哥要去哪兒?不知道。


    二和轉口問:你要去哪兒?許三多說:我當兵啊。


    二和說:為啥要當兵?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他說毛主席有句話,說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是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來的。


    這個目的就是保衛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疆土,這是我們這個民族自誕生以來貫穿了五千年曆史的神聖使命,保衛我們的國家也就是保衛我們自己,保衛我們的生活和傳統……得得,誰告訴你的?二和不想聽這些東西。


    許三多告訴他,是今天老師讓背的,剛才一緊張全忘了,現在又想起來了。


    你挺得意啊?許三多憨憨地給哥笑著。


    二和搓搓弟弟的頭,說得意啥?看看吧,要離開家了。


    許三多愣住了,眼光慢慢地也顯得有些惆悵起來。


    smenhu第二天,村長領了幾個人在挨家挨戶地往牆上刷著植樹造林的標語,許三多過來畏畏縮縮地叫了他一聲。


    他說村長。


    村長聽到了,卻不理他。


    許三多說:讓成才去吧。


    村長這才一愣,停下了手裏的活,他說你說什麽?許三多說:我說當兵,讓成才去吧,我不去了。


    村長把手上的刷子給了別人,歪著脖子看著許三多。


    你說讓誰去就讓誰去啊?你以為是你許家的事情呢?告訴呢,打人家說要你,你就跟國家掛上鉤了,那叫個……叫個國家公有財產!瞧見那沒有?許三多順著村長的手指看著剛剛寫到牆上的那些標語,寫的是:砍樹是要坐牢的!他發現每個字都張牙舞爪的。


    砍樹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村長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許三多的嘴巴眨眼就扁了,象是要哭。


    村長說別哭,哭也是要坐牢的!許三多轉身就走了,走得淚汪汪的。


    他心想,這個兵看來不當是不行了。


    smenhu一年一次的軍歌本來是很嘹亮的,可車站的人群過於喧鬧,於是添了幾分雜亂。


    送行的家長們算是熱鬧了,而且有人開始哭了起來。


    終於新兵蛋子們大聲唱著剛學的歌過來了,由幾個人武部官員帶領著,一張張年輕的臉,象胸前的大紅花一樣興奮。


    家長們又是抹淚,又是鼓掌,然後衝入人群中將好好的一支新兵隊伍給肢解了,然後開始嘮叨,開始叮囑。


    史今不停地提醒著:保持隊形!保持隊形!但怎樣努力都是白費的,他隻好屈服了,苦笑著退到了一邊。


    看著兒子身上的軍裝,許百順興致勃勃的。


    他說了不起了歌龜兒子,轉一圈讓老子看看!許三多不甘不願地轉了一圈。


    反著再來一圈,龜兒子!許三多不幹了,他說不轉了。


    啊呀喝,不聽你老子的了?許三多說,爸說話不算話,爸那天跟班長賭咒發誓,說日他現任的不叫龜兒子了!許百順確是做賊心虛,瞧著史今往這邊瞧過來,聲音馬上低了下去:我生的你,我叫你龜兒子怎麽了?沒你老子保家衛國能有你這身行頭?你老子幹過民兵!許三多卻告訴父親,我要去的是正兒八經的正規軍。


    再說你那叫啥保家衛國?弄個徒手突刺象掄鍬把子,還把左右手弄錯了。


    你還跟班長說我擤鼻涕不打緊,你當年可是尿過炕!許百順一掌就要打在許三多的臉上,他說我是給你長出息才壓的自個!尿炕?尿炕的人能生得出三個兒子來?說了你也不懂!便去瞧那邊的史今,回頭說行,我看你是早琢磨著要反,跟你那二哥一個樣。


    二哥說他不反你,他給你留麵子。


    許三多對父親說。


    屁!大人事你少管!我跟你說,你們這班長人還不賴,到了部隊上貼著他走,他能幫你攔槍子兒。


    我幫班長攔槍子兒!許三多說人這輩子是得當過兵,有了那幾年打磨,一輩子都知道有個東西叫腰板,挺起來就是響當當,活得跟別人就是不一樣!許百順一聽愣了,忙叫喊著停停停,我聽這話又不像你說的,誰教的?許三多挺了挺腰板。


    縣人武部長給我們訓話說的,人可是打過涼山的!許百順說,我是說你別太勇!中華人民共和國沒你就不成個國啦!這時,新兵們的歌聲響起來了。


    許三多聲音是最響的。


    唱的是《再見吧,媽媽》,歌詞裏又是犧牲,又是牽掛,弄得許百順都氣急了起來,他說你媽又沒來,這鬼歌唱給她聽去!這又是誰教你的?!許三多說:也是縣人武部長,他說他們在前線天天唱這歌。


    許百順突然喊道:不許唱!不想有個人走了過來。


    是個中年人,他稱讚許三多說,小夥子唱得好!唱得老子想要打仗!說完就走了,許百順悄悄地就問道:他又是誰?許三多說:他就是人武部長!許百順不敢再說什麽了,隻是眼圈有點紅。


    好在周圍的人已漸漸稀疏,家長們正聚往幾節車皮外的悶罐車廂,他們的兒子都已經上車去了。


    許百順看了看他們,對許三多說:去吧,你去死吧!許三多沒見過爸這樣,頓時愣了,他說:……爸,那我走啦?走吧走吧,就當沒生你個王八日的。


    許三多無心再計較這“王八日的”跟“龜兒子”有什麽區別,應了一聲嗯哪,就上車去了。


    許百順一步上來,往許三多手裏塞了一點錢,說拿去,這是一百塊,以後每月給你寄四十。


    許三多嗯哪了一聲,他說不要!許百順說拿去!每月四十,敗家子呢!許三多忽然發現,爸原來和家鄉一樣,是要走時才覺得依戀的,但這兩人都不會表達,他看父親一眼,打算趕去那邊車廂,卻撞上身後兩個小混混模樣的年輕人。


    你剛才唱得好呀?他們說,會不會唱這個?“咱當兵的人,是個大傻瓜……”許三多立刻慌張了,說不會。


    許百順見狀跑了過來,說幹什麽?打架會不會?許百順年老體衰,被推了一把,但他絕不示弱,立刻跟人撕巴起來。


    許三多驚惶失措得連連後退,一到這種時候,他的腦子都是木的,連叫人的勇氣也沒有。


    許百順對他喊道:龜兒子還不給我上!你瞧好了。


    說著就是一拳,打在一人的臉上,他說當兵就得這樣當!這時有人跑了過來。


    是從悶罐車那邊飛跑過來的史今,他手一揮,把那兩人嚇得後退了。


    史今喝道:需要我教你們什麽嗎?那兩人立刻意識到這主不善,說不用不用,就是瞧子弟兵親切,來問候一下。


    一邊歇著!史今對他們吼道。


    那兩人不懷好意地往後退了幾步,看著。


    史今回頭看這爺倆,許百順剛才明顯吃了點小虧,在擦著臉上的血道。


    魂不附體的許三多在一旁看著,伸手想碰碰父親的臉,被攔住了。


    許百順說滾吧滾吧,看你當了兵也沒強似什麽。


    許三多打了個轉身,木木愣愣地要去找那兩人講理,被許百順在屁股後給了一腳,讓許三多趕快上車!罵完,有柔和地吩咐道:當了兵不興打架,你打架,班長不要你了。


    許三多說我知道。


    許三多上車的背影象個小老頭。


    許百順看著,又是歡喜又是失望。


    史今想說什麽沒說出來,打了個軍禮,最後一個跳到了車上。


    列車一聲長鳴,慢慢往前移動了。


    許三多擠在門口,看著父親死要麵子地擠在送行家長的最外圍。


    兩人都一言不發地看著。


    忽然,許三多被人在背後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才看見是同樣穿著軍裝的成才。


    我還是來了,我爸有人。


    成才說,有點示威的味道。


    許三多沒心思理他,轉了頭繼續凝視著父親。


    家長們都隨著車走著,許百順也隨著車走著,這時他發現被人撞了一下,一看,竟是剛才的那兩個混混,他們在對他樂著,他們知道,現在那個狠兵不可能下車了。


    許三多一看就往下跳車,卻被背後的史今一隻手將他從地上拔了起來。


    許三多掙紮著,喊著:讓我下車!讓我下車!史今一言不發,一手把著門,一手死抱著許三多,帽子都被打飛了。


    許三多看見父親已經跟那兩人打起來了,但列車已經越來越快,這時,許三多看見有人正朝父親的方向飛奔過來,但也被人一腳踹在了地上。


    那是來送行的許一樂,他的大哥。


    許一樂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對車上的許三多喊:三多,我不生你氣,我來送你啦!正說著,被許百順一掌摑在臉上。


    許百順也朝許三多嚷道:兒子,好好活啊!列車這時駛出了車站,史今把許三多剛一放下,許三多便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他說班長,我爸剛才叫我兒子了。


    史今撿起地上的軍帽,在許三多的後腦上輕輕地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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