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是軋鋼的車床,鍛鐵的大砧,可等你習慣了那股子剛硬,它也是一張能讓人大夢不覺的溫床。


    五點半起床,五千米及其他,早餐,訓練,視具體課目而定。


    午餐,午休,下午接碴訓練或機械保養,自由活動,電視時間,睡前五千米及其他,睡覺。


    ?所謂其他指的是隨時加練的體能項目:一百個俯臥撐,一百個貼牆深蹲,一百個引體向上或者加負重什麽的。


    ?周二周四周六洗澡,休息日小會餐,節日大會餐。


    ?有時開班務會,有時全連集合,照了連長的性子,七連的例會不定期,這都會帶來意外或驚喜,條令範圍內的意外和預先知道的驚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有時就在野外埋鍋造飯,說是當炊事項目練的,我們可當它是個娛樂,飯裏和了泥土和硝煙,甚至都有一種別樣的味道。


    ?這種生活大概任何非軍人都要覺得無趣,其實就算有些前軍人跟人回味起這種生活來,也要加上一個無趣的尾綴,他沒有勇氣承認他的樂在其中。


    ?並不是說你每天十二點睡覺,在下一個十二點起床才有自由,我後來那樣試過,實際上那成了我人生中最潦倒的一段。


    ?那時候我忽然理解我的戰友們在鋼七連解散時的那種惶然,即使以混蛋自詡的白鐵軍,都知道這是為了整支軍隊的需要,可那是個抽象的概念,實際地說,被要求承擔這個磨難的是你自己。


    ?對,一個人,你走,念出你的名字時你還在隊列之中,你以為像以前那樣,或好或壞,這是一個團體的事情,然後你離開了隊列,對著漸行漸遠的過去,你發現承載那些記憶,那些辛苦與快樂的隻有你自己而已。


    ?因為你已經被要求離開隊伍。


    ?我後來非常後悔在班長走的時候和他生氣,我過早地讓那種離隊的感覺降臨到他身上,相比之下連長和六一做得遠比我好,他們陪他到最後。


    ?沒有可以分享的快樂,隻有獨自承擔的磨難,現在的軟弱也許正好證明,你曾經是那麽堅強。


    微風拂動,鋼七連那兩幅招搖的連旗顯得有些無力了。


    ?高城和洪興國目送著帶來壞消息的參謀長離開,洪興國有些茫然地伸出一隻手,高城會意地給了他一支煙,點火的時候卻連打了四五次,都沒有點上,?洪興國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厲害。


    ?洪興國將手上的煙揉成了一團,幹脆扔了。


    ?明兒開個聯歡會,我來操辦。


    軍紀和人心都得顧到。


    洪興國說。


    高城隻是嗯了一聲。


    洪興國說:三十多個人都得悄悄走,不能讓送。


    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亂了軍心不可。


    高城不由委屈地喊了一聲老洪!?洪興國說我是指導員,指導員不就是幹這個的嗎??高城說我對不住你,我老壓你。


    ?洪興國說我是指導員,是協助工作的,你怎麽壓我了??高城說我打球犯規,下棋使損招,打牌我跟對家使眼色。


    他們都知道惹了指導員沒事,惹了連長就得出事,都幫我搗蛋。


    洪興國說你是連長嘛,鋼七連的頭一號,你不能輸的。


    ?高城便狠狠地給了洪興國一拳。


    ??七連炊事班的兵從車上拿下許多豐盛的魚肉蔬菜,雞蛋水果。


    司務長一聲不吭地在一邊指揮。


    路過的兵看得很羨慕,都說七連是真不賴,夥食也是蓋全團第一。


    ?這時的司務長,早就沒有心思吹點什麽了,他隻揮揮手,叫他們滾!然後提著兩串香蕉走進食堂。


    有幾個兵正在食堂裏鬱鬱寡歡地布置聯歡會場,司務長一看就氣憤了。


    死人啦?又不是殯儀館!錄音機打開!?一邊的錄音機於是響了起來。


    ?會場上的橫幅寫著:歡送戰友懷念戰友祝福戰友。


    ?開飯了,操場上訓練的各部隊已經拉著吃飯的號子往食堂裏去。


    白鐵軍和許三多卻一直地坐在操場的邊沿。


    白鐵軍說班代,開飯了。


    許三多說今天咱們晚點去。


    幹什麽?你不怕連長呀?不會的。


    白鐵軍說班代你怎麽啦?你說有事要跟我說,坐了半小時了你又老說車軲轆話。


    許三多說:我沒有……我謝謝你。


    ?又來了又來了,你謝我什麽呀?白鐵軍怎麽也搞不懂。


    ?謝什麽呢?許三多卻說不知道,他說,我對不起你。


    ?白鐵軍罵了一聲:**!?這時,七連的一位班長,扶著一個哭得不成話的士兵,慢慢地向食堂走著。


    ?許三多忽然就站了起來,說咱們走吧。


    ?白鐵軍嘮嘮叨叨地跟許三多,往食堂走去。


    ?一個連的人都在食堂裏靜靜坐著,隻有剛進來那幾名兵輕輕的啜泣聲。


    ?白鐵軍還在外邊沒有進來,嘴裏就大聲地嚷開了,他說班代,你明兒個可別這麽搞怪啦!?白鐵軍一進門,洪興國和高城都給他站了起來。


    接著是一陣熱烈的鼓掌。


    這是個信號,全連的鼓掌頓時熱鬧起來。


    ?掌聲中,白鐵軍終於看清了橫幅上的字。


    ?然而,他卻像文盲一樣,好像一個字都不認識。


    ?慢慢地,掌聲落了下來。


    ?……就……就這麽快呀?白鐵軍裝了一下,極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卻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著他。


    ?突然,白鐵軍咧開了嘴,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


    ?酒愁加離情,七連的歡送會最後發展成不分官階,不分班排的胡亂擁抱。


    一名士兵拿著麥克風跳到了桌子上,嚎叫著我會想你們的!我保證我會想你們!沒有等他喊完,人們就把他掀了下來了。


    ?在擁抱的人群中,哭聲笑聲和罵聲,響成了一片,有的說:那一百塊錢不要你還了!有的說:你要來看我,我給你管路費!有的說:咱們倆和啦,千錯萬錯都是我錯呀!另一個便給他回答,說你要是不給我寫信,我咒你八輩子!?洪興國也被人不斷地擁抱著,隻有高城,散著雙手靠邊站著,顯得有些難堪。


    ?白鐵軍好像看在了眼裏,悄悄地就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連長!白鐵軍親親地叫了一聲。


    ?高城一轉身,便朝他張開雙臂,可白鐵軍卻不跟他擁抱,而是啪的一聲,給他來了個三年軍事生涯中最為像模像樣的軍禮。


    然後,跟別人擁抱去了。


    這時,洪興國在後邊暗暗地給了他一腳。


    洪興國說七連長,你就別拉著架子了。


    然後給高城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高城說了一聲不太好吧,但人已經投入了洪興國的擁抱裏。


    第二天淩晨,天還未亮,白鐵軍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從床下拿書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


    一個屋的人似乎都在睡著。


    摸到門口時,白鐵軍回頭看了一眼這住了三年的宿舍,才突然發現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白鐵軍無聲地揮揮手,就出門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門前的走廊上等待著,洪興國和高城從宿舍裏輕手輕腳地出來,然後悄悄地向外邊走去。


    ?七連的兵已經很默契了,一個個地跟在後邊。


    ?洪興國從連旗下經過時,將背包倒手給高城,珍而重之地對連旗敬禮。


    隨後,所有的人都在連旗下停住,一個一個地敬禮。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一輛車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洪興國帶著他的兵,無聲地爬上車後廂,車子慢慢地就開走了。


    原地站著的高城,一直等著洪興國能回頭看他一眼。


    ?一個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興國將那兵的頭忽地一攬,摟在自己的臂彎裏,他把下邊的高城給忘了。


    ?其實,從那時起,他們都已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單地往回走著,他的步子在走廊裏顯得很重。


    ?終於,不知哪個班的宿舍裏傳來了第一聲哭聲,隨後,哭聲四起。


    ?其實,誰都想去送一送的。


    ?可是,鋼七連的連長高城,卻下了死命令:?不許送,以維護軍心。


    ??高城和他的部隊,突然間就短了一大截了。


    看著眼前站著的部隊,高城心裏總有點怪怪的。


    天正下著雨,淅淅瀝瀝的,把每個人都淋濕透了。


    ?高城聲嘶力竭地告訴他們:不管去了哪裏,我要你們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隊!不管去了哪裏,我要你們記住,你們的任務就是訓練!訓練!繼續訓練!!別當我說渾話,我姓高的有這個信心,說一聲打起來,戳在這裏的八十一個,還有走了的那三十六個,個頂個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沒打,咱們這一百一十七個,個個都對得起七連的祖宗!沉默的士兵們忽然就爆出一個聲音:?訓練!訓練!繼續訓練!!?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動了。


    他並沒指望會有人接口。


    ?下麵請……他想說,下麵請指導員說話,可眼光轉到洪興國原來的位置時,已經看不到人了。


    高城頓時愣了很久。


    那八十個兵,比他愣得更久。


    ?於是,他隻好喊道:目標射擊場!距離五公裏!出發!?一行全副武裝的兵,鑽過操場,朝遠處的雨霧裏衝去。


    ?那些天,許三多的心情也相當地不好。


    他把七連的情況告訴給了成才,他希望成才給他一個答案。


    這是在三連的宿舍。


    成才在悶悶地吸著煙。


    ?他說:你想轉誌願兵??許三多遲疑著,他說,我是說我不知道轉不轉誌願兵。


    ?成才說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


    他了解許三多的個性,他問他:你知道義務兵和誌願兵的區別嗎??許三多說:誌願兵就是延長服役期,從士兵轉為士官,也就是更加專業的士兵。


    ?成才說許三多,咱們都已經服了兩年半的兵役了。


    我轉了誌願兵,我很後悔,我往後的日子都得在荒漠裏過了。


    你呢?如果我還在鋼七連,我會說你自己看著辦吧,因為你是我最要命的對手。


    可現在你不是我的對手了,所以我得說,你暈了頭了。


    ?許三多苦笑著,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鋼七連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現在成了全團最沒落的連隊。


    你們連的人一個個都是朝不保夕,你還要轉誌願兵,這至少要再呆兩年……?可是,我還想當兵,我幹不好別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說許三多,你早就不是原來那個三呆子了,你幹什麽都能幹好的!?可許三多說:可我已經不想幹別的了。


    連長說,每個人都想過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許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


    我特別愛聽他這話,用得上的兵,聽著給勁。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說許三多,你還把自己當傻子呢?你高中課程學完了吧??……學完了。


    ?知不知道,憑你的聰明憑你背書的能力,什麽大學你都能考下來的,你知道嗎??許三多說:我還沒想過。


    ?別聽你們那連長的。


    成才說:要說生存,他是為戰爭生存的,我們這些個小兵豆豆,那是為生存而戰爭的。


    再說了,你們那連長現在天天拉著你們狂練什麽?他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呀!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終日。


    許三多說。


    ?成才隻好搖頭了,他說許三多,你別老這麽天真好嗎?你這樣的話,我走都會不放心的!?你什麽時候走?去五班??成才說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這時,甘小寧狂奔著找許三多來了,他說許三多,連長叫你馬上去!他跟團部打起來啦!果然,鋼七連的兵們一個個地都紮上了武裝帶,都擼著袖子,連那兩杆連旗也扛了出來了。


    看見許三多跑來,高城二話沒說就把大旗遞了過去。


    ?許三多,你把這杆浴血先鋒扛上!伍六一,你扛裝甲之虎!?伍六一二話沒有,把旗扛到了肩上。


    ?許三多不明原由,想問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別勸我,現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說。


    ?許三多無奈地扛上旗。


    ?高城帶領著許三多和伍六一,三個人,兩杆旗,從團部走廊上一路急行。


    值勤官從屋裏衝出來問高城:七連長,你幹什麽?高城頭也沒回,徑直往前,推開了團報編輯室的房門。


    ?第二天淩晨,天還未亮,白鐵軍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從床下拿書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


    一個屋的人似乎都在睡著。


    摸到門口時,白鐵軍回頭看了一眼這住了三年的宿舍,才突然發現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白鐵軍無聲地揮揮手,就出門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門前的走廊上等待著,洪興國和高城從宿舍裏輕手輕腳地出來,然後悄悄地向外邊走去。


    ?七連的兵已經很默契了,一個個地跟在後邊。


    ?洪興國從連旗下經過時,將背包倒手給高城,珍而重之地對連旗敬禮。


    隨後,所有的人都在連旗下停住,一個一個地敬禮。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一輛車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洪興國帶著他的兵,無聲地爬上車後廂,車子慢慢地就開走了。


    原地站著的高城,一直等著洪興國能回頭看他一眼。


    ?一個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興國將那兵的頭忽地一攬,摟在自己的臂彎裏,他把下邊的高城給忘了。


    ?其實,從那時起,他們都已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單地往回走著,他的步子在走廊裏顯得很重。


    ?終於,不知哪個班的宿舍裏傳來了第一聲哭聲,隨後,哭聲四起。


    ?其實,誰都想去送一送的。


    ?可是,鋼七連的連長高城,卻下了死命令:?不許送,以維護軍心。


    ??高城和他的部隊,突然間就短了一大截了。


    看著眼前站著的部隊,高城心裏總有點怪怪的。


    天正下著雨,淅淅瀝瀝的,把每個人都淋濕透了。


    ?高城聲嘶力竭地告訴他們:不管去了哪裏,我要你們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隊!不管去了哪裏,我要你們記住,你們的任務就是訓練!訓練!繼續訓練!!別當我說渾話,我姓高的有這個信心,說一聲打起來,戳在這裏的八十一個,還有走了的那三十六個,個頂個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沒打,咱們這一百一十七個,個個都對得起七連的祖宗!沉默的士兵們忽然就爆出一個聲音:?訓練!訓練!繼續訓練!!?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動了。


    他並沒指望會有人接口。


    ?下麵請……他想說,下麵請指導員說話,可眼光轉到洪興國原來的位置時,已經看不到人了。


    高城頓時愣了很久。


    那八十個兵,比他愣得更久。


    ?於是,他隻好喊道:目標射擊場!距離五公裏!出發!?一行全副武裝的兵,鑽過操場,朝遠處的雨霧裏衝去。


    ?那些天,許三多的心情也相當地不好。


    他把七連的情況告訴給了成才,他希望成才給他一個答案。


    這是在三連的宿舍。


    成才在悶悶地吸著煙。


    ?他說:你想轉誌願兵??許三多遲疑著,他說,我是說我不知道轉不轉誌願兵。


    ?成才說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


    他了解許三多的個性,他問他:你知道義務兵和誌願兵的區別嗎??許三多說:誌願兵就是延長服役期,從士兵轉為士官,也就是更加專業的士兵。


    ?成才說許三多,咱們都已經服了兩年半的兵役了。


    我轉了誌願兵,我很後悔,我往後的日子都得在荒漠裏過了。


    你呢?如果我還在鋼七連,我會說你自己看著辦吧,因為你是我最要命的對手。


    可現在你不是我的對手了,所以我得說,你暈了頭了。


    ?許三多苦笑著,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鋼七連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現在成了全團最沒落的連隊。


    你們連的人一個個都是朝不保夕,你還要轉誌願兵,這至少要再呆兩年……?可是,我還想當兵,我幹不好別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說許三多,你早就不是原來那個三呆子了,你幹什麽都能幹好的!?可許三多說:可我已經不想幹別的了。


    連長說,每個人都想過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許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


    我特別愛聽他這話,用得上的兵,聽著給勁。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說許三多,你還把自己當傻子呢?你高中課程學完了吧??……學完了。


    ?知不知道,憑你的聰明憑你背書的能力,什麽大學你都能考下來的,你知道嗎??許三多說:我還沒想過。


    ?別聽你們那連長的。


    成才說:要說生存,他是為戰爭生存的,我們這些個小兵豆豆,那是為生存而戰爭的。


    再說了,你們那連長現在天天拉著你們狂練什麽?他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呀!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終日。


    許三多說。


    ?成才隻好搖頭了,他說許三多,你別老這麽天真好嗎?你這樣的話,我走都會不放心的!?你什麽時候走?去五班??成才說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這時,甘小寧狂奔著找許三多來了,他說許三多,連長叫你馬上去!他跟團部打起來啦!果然,鋼七連的兵們一個個地都紮上了武裝帶,都擼著袖子,連那兩杆連旗也扛了出來了。


    看見許三多跑來,高城二話沒說就把大旗遞了過去。


    ?許三多,你把這杆浴血先鋒扛上!伍六一,你扛裝甲之虎!?伍六一二話沒有,把旗扛到了肩上。


    ?許三多不明原由,想問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別勸我,現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說。


    ?許三多無奈地扛上旗。


    ?高城帶領著許三多和伍六一,三個人,兩杆旗,從團部走廊上一路急行。


    值勤官從屋裏衝出來問高城:七連長,你幹什麽?高城頭也沒回,徑直往前,推開了團報編輯室的房門。


    張幹事和李夢,看著高城幾個進來,一時感到驚訝。


    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


    ?有,有什麽事嗎?張幹事打量著高城。


    高城極力地沉住氣,先拿出一張團報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個軍禮,然後接過許三多手裏那杆“浴血先鋒鋼七連”放在桌上,接著,便一字一句地問道:張幹事,您這報上寫著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張幹事說是啊,怎麽啦?高城說沒怎麽。


    那一仗鋼七連打沒了五十七個,也扛回了這杆旗,我就是跟您討個說法。


    ?那就算你們打的首戰行嗎?張幹事知道了他的來意了。


    ?高城的火氣突然大了起來,他說五十七條漢子的生命,您說一句就算了?張幹事說:你要我怎麽辦?報紙都發出去了!張幹事想耍賴皮了。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兩個人的火也越來越大。


    一個是拉不下麵子,一個是聽不得對方輕描淡寫的口氣。


    ?我要求您在這期團報上公開道歉。


    高城喊道,您也可以不道歉。


    我這裏有兩個兵,想比什麽,擒拿格鬥、登山越野、徒手攀援,我們一律奉陪。


    您要覺得玩粗的有失身份,咱們團局域網上文著辯,陸海空三軍、裝甲步兵戰術,我陪著你辯。


    ?張幹事哪裏受過這個,說你這不是借題發揮嗎?你們連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高城卻寸步不讓,他說第一,鋼七連還沒有解散;第二,這事跟鋼七連散不散沒什麽關係。


    其實誰都知道,高城的氣確實是從那裏來的。


    ?張幹事躲避著高城的目光,東張西望地尋找救援,終於看到了一位,便喊了過去:黃參謀,你說他們這是不是借題發揮?那黃參謀沒好氣,說: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戰連隊的那本經。


    李夢看看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就說行了行了,你們回吧,會給個說法的。


    李夢說說也就罷了,錯就錯在他動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


    高城根本沒動,高城身後的伍六一手晃了晃,李夢一隻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僂了下去。


    ?張幹事一看急了,嗬斥道:你們這是什麽意思?高城垂下眼一看:我們本來就沒想磨嘴皮子。


    張幹事終於發現,這根本就不是用團機關的威嚴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臉就有點發白了。


    高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卻亂抓了個東西,像是要自衛的樣子,抓起的竟是張幹事的那一塊印章石。


    ?圍觀的人忽然分開了,是團長走了進來,他皺著眉看了一會高城問:這裏在幹什麽呢?高城還未說話,後邊的黃參謀先說了,他說報告團長,咱們團報出了筆誤,連隊找上門來啦!團長說什麽筆誤?黃參謀說,說是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張幹事也以為來了救星了,忙說是校稿時沒看見,團長您說這不是無事生非嗎?團長點著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伍六一已經放開了李夢,團長沒瞧見一般,在幾個人中間踱了兩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孟良崮紅三連打的頭陣?你美國大片看多了是不是??團長怒吼著,用手點指桌子上的錦旗:你瞧見這旗上的字了嗎?什麽叫浴血先鋒?五十七個人,十二個滾了地雷,七個墊了鐵絲網,哪個拿到今天都是頭號的好兵!你告我這是無事生非,我倒想問問啥事值得你惹事生非??團長突然拿了一塊刻好的印看著:是這個嗎??張幹事提心吊膽地望著。


    ?團長明顯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了下來,說:刻得倒是真好。


    不過你要到今天還搞不明白軍人是怎麽回事,沒了你這人我不會可惜的。


    ……黃參謀。


    ?黃參謀答應著:有!?給張幹事安排,去四連生活一個月。


    ?張幹事的臉頓時苦成了一團。


    ?團長踱到高城跟前,看著,高城半分不讓地對視。


    團長微微地歎了口氣,嘴裏剛剛說出鋼七連三個字,旁邊的高城馬上無聲地敬了個禮。


    團長望著高城筆直的手勢,他的獎章,他的帽簷,他的黑發……不由輕聲問道:你們的榮譽感在血管裏嗎??在骨髓裏。


    ?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團長的眼眶忽然濕潤了,他想伸手碰碰這名不馴的部下。


    ?鋼七連對團部還有什麽要求嗎?團長問。


    ?在團報上聲明刊印錯誤,別的沒有了。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們有什麽要求嗎?團長問。


    ?沒有。


    ?有的話要跟我說。


    ?過了很久,高城才點了點頭。


    ?對高城來說,那是他這連長的最後一次反抗,從此七連的命運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單下來,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連像是被一支無形的槍瞄上了,一槍一個,絕不落空,他卻不知道向哪裏還擊。


    高連長忽然體會到什麽叫內疚。


    ??操場上的七連已經縮得不到一半的隊列了,但仍然矗立著。


    高城如同一頭困獸,他在親自指導新兵馬小帥的隊列姿勢。


    ?挺胸!昂頭!就算迎麵射來的是子彈,也得這麽挺胸昂頭地挨著!說著他朝馬小帥的眼眶狠狠砸過去兩拳,每每在貼近馬小帥眉毛時才收住。


    馬小帥沒有讓他失望,馬小帥的眼眨都沒眨。


    高城這才滿意地退開,示意許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鋼七連那個古老的新兵儀式,今天將為新來的馬小帥舉行。


    ?鋼七連的人可以越來越少,但鋼七連的精神不能丟。


    ?馬小帥,鋼七連有多少人?做班長的許三多問。


    ?鋼七連有五十三年的曆史!在五十三年的連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為鋼七連的一員!馬小帥,你是鋼七連的第幾名士兵??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為自己驕傲!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驕傲!馬小帥,你是否還記得鋼七連那些為國捐軀的前輩??我記得鋼七連為國捐軀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輩!?一輛三輪摩托的馬達聲暫時衝斷了這個進行中的儀式。


    紅三連的指導員駕駛著摩托車,飛奔而來。


    上邊坐著的是成才,邊上還堆著一堆行李。


    這是另一個要走的人,他將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輸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鋼七連,上路了,他要過來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鋼七連。


    ?馬達聲一停,許三多和馬小帥的問答又繼續了:?馬小帥,當戰鬥到最後一人,你是否有勇氣扛起這杆連旗??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這杆旗的勇氣!但我更有第一個戰死的勇氣!馬小帥,你是否有勇氣為你的戰友而犧牲??他們是我的兄弟。


    我為我的兄弟而死!?忽然,成才從車鬥上站了起來,他哭了……?他向著這個被他拋棄的連隊高喊著:?許三多!我走了!許三多!你好好混!許三多,記住我!?紅三連指導員好像是知道闖了禍了,加快車速,瞬間帶著成才和他的話尾飛出了視野。


    ?高城的隊伍卻紋絲不動。


    旗聲獵獵。


    許三多繼續著他們的儀式。


    ?馬小帥,不論是誰,不論是將軍、列兵,隻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你就有權利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先輩!?我會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前輩,我也會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馬小帥,現在跟我們一起背誦這首無曲的連歌,會唱這首歌的前輩已經全部犧牲了,隻剩下鋼七連的士兵在這裏背誦歌詞,但是我希望……許三多話沒說完,高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什麽,他悄悄地靠近許三多,輕聲地說:把眼淚擦了。


    那是許三多眼角的兩條淚痕,那是成才剛才喊出來的。


    但是許三多一動不動,他接著他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聽見五千個喉嚨裏吼出的歌聲!?鋼七連的士兵一起開始吼出他們那首無曲的歌詞:??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群猛虎鋼七連。


    ?鋼鐵的意誌鋼鐵漢,鐵血衛國保家園。


    ?殺聲嚇破敵人膽,百戰百勝美名傳。


    ?攻必克,守必堅,踏敵屍骨唱凱旋。


    許三多一邊吼著這才一邊擦去了眼角的眼淚。


    如果是第一年當兵,他會不管不顧地給成才回應。


    如果是第二年當兵,他會因為成才破壞紀律生氣,可現在是第三年,當了三年兵,他已經隻想在大聲的口令中吼出那份酸楚。


    暮色降臨了。


    戰車停泊在庫裏已經有一陣子沒開出去了,可那還得保養。


    許三多一個人在車庫裏忙著。


    他試圖卸下戰車上的某個部件,那又是個需要鋼釺和鐵錘的活,一個人做起來就很難。


    ?這時一個人走了進來,幫他抓住了鋼釺。


    ?是伍六一。


    這可能是史今走後伍六一第一次對許三多示好。


    都不是多話的人,伍六一掌著釺,許三多揮著錘,很快完成了這點活計。


    ?第三批名單也下來了,二十七個。


    ?坐下來的時候伍六一沉著嗓門說道。


    ?許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會再多了,這對七連來說已經是既定的命運。


    ?許三多,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伍六一轉過身,眼睛裏是滿滿當當的困惑和焦慮。


    ?什麽?許三多下意識地問道。


    ?解散。


    ?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諱那個詞,他喊了起來:鋼七連戳在操場上呢,那哪是一個連?那是一個人啊!忽然就有個人拿把刀過來,今天卸條胳膊,明天下條腿。


    我們連喊都喊不出來,我們隻能說立正!全連都有!保持隊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做夢?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給掐醒來。


    ?也許大家都希望這是一場夢。


    許三多也沒有答案。


    ?……連長說,這是新時期建設新軍隊的需要。


    許三多又像在背課本。


    連長說,鋼七連的人去了更適合他們的地方,他們在哪裏都是鋼七連的兵,他們在發揮他們的效能。


    在鋼七連基礎上組建的部隊也能更好地發揮效能……?連長說連長說!連長自己都打落牙齒往肚裏咽!你告訴我為什麽是我們?為什麽是鋼七連?我們是最好的,說什麽都輪不到我們!?許三多想了想:我想鋼七連打仗是先鋒,在這種事情上當然也是先鋒。


    聽到這個邏輯,伍六一愣在那兒:許三多,我討厭你。


    也算是處很長時間了,就班長走那次你還像個人,你跟班長支氣,可你像個人,別的時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對。


    我們跟你沒法比了,我們怎麽著都還有個人的毛病,你沒有,他們說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個怪胎!?……我知道什麽是對的,怎麽還能照錯裏去做?許三多不像在為自己辯解,倒像是在堅持著某種信念。


    ?你是啥都對,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感情??……我懂的。


    ?伍六一讓這不慍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泄了氣坐下。


    ?許三多,別以為我沒看見,鋼七連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強,弄得連裏特多對頭,這十來天卻讓得跟什麽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對頭也和了,因為誰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個後悔可就是一輩子……許三多,我是來跟你講和的。


    ?許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他說我們本來就是老鄉。


    ?伍六一搖搖頭:別說那個。


    許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機步一連,還是三班,三班班長。


    ?這是又一個意外,許三多怔了,臉上的笑意沒了。


    ?反正機步一連很近……許三多喃喃著。


    ?伍六一忍不住要弄醒麵前這個人:許三多,所以我覺得你從來不是個聰明人。


    你就不知道,開始的時候誰都怕名單裏有自己,現在大家都盼名單裏有自己,到現在名單裏還沒有的人會是什麽結果?隻能是打背包回家了。


    ?許三多強撐著:……不會的。


    ?這批名單裏誰都有了,就是沒有你,也沒有連長。


    伍六一終於說了出來。


    看得出許三多信了,他無意識地反複擦著手上那個部件,回家對他來說也難以接受。


    ?伍六一看著,這個好勇鬥狠的家夥終於不再掩飾心裏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聽。


    我不喜歡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


    你沒錯,許三多,咱們是老鄉,可我不喜歡我的老鄉,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頭苦幹,苦幹。


    我知道你我都是憑著這股笨勁才幹到今天,可當了幾年兵,我已經把這股勁扔得幹幹淨淨了。


    還有,我嫉妒你,許三多。


    ?許三多卻心不在焉,他說我笨,笨有什麽好嫉妒的??因為我們以前都很笨,現在我們變了。


    說著說著伍六一的麵色柔和了下來。


    ?……現在我已經很懷念天天被你和班長訓的那個時候了。


    許三多說。


    ?伍六一苦笑著:班長,班長。


    你知道我為什麽從一開始對你就沒好臉嗎??因為我拖後腿。


    ?不是。


    是因為班長太疼你了。


    我呢,個子很大,心眼很小,總覺得班長隻能是伍六一的,因為就像許三多是被班長帶出來的一樣……伍六一也是這麽長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靜,伍六一今天告訴了許三多太多的事情,許三多靜靜地看著。


    伍六一伸出一隻手,很勉強地和許三多輕觸了一下,對他來說,這算一種和解。


    ……不管怎麽樣,別記得我的壞處。


    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長為什麽從來不和你一起洗澡嗎?因為被你砸出來的傷從來就沒有好過。


    這話不該說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話,記住一個人的好處,總強似記得一個人的壞處吧??伍六一說完就離開了。


    ?許三多愣愣地看著伍六一離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僅有的幾個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裝,這回是幾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許三多的進來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馬小帥第一個把腳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後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這個動作。


    ?因為,隻有許三多一個人,是沒有去處的。


    ?許三多很溫和地笑了笑:你們先接著忙,忙完了咱們開班務會。


    可能是咱們最後一次班務會。


    沒有人動彈。


    ?許三多攤攤手,說抓緊時間,給你們五分鍾。


    我等你們。


    ?這等於是命令,幾個兵又開始收拾起來。


    ?又得選先進個人了。


    許三多說,往常三班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這回我想做一件。


    這回的先進個人不用你們提名,我自己來提,我想選你們所有的人。


    對,我就這麽往連裏送,因為我這班代覺得你們每一個人都很好。


    我這樣可能有點做作,可我這班代……想不出別的辦法來給你們送行了。


    ?許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從來不是一個這麽多話的人。


    ?伍六一狠狠將最後一件東西塞進包裏,將包塞進儲物櫃,將櫃門狠狠關上。


    ??烈日炎炎,一減再減的七連仍站成了一個散列的方隊,站在操場上。


    ?分屬各團各連的幾輛車停在操場的空地上,是來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連的門口,大聲地念著手上最後一份名單:王雷,a團機步七連;陳浩,c團榴二連;彭小東,b團機步七連;伍六一,b團機步一連;馬小帥,c團機步三連;劉建,c團坦五連;李燁,炮團工兵連……?每個兵的腳下都放著一個包,每個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輕鬆,然後是濃濃的傷感。


    高城終於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聲音:我想說……?他看著眼前那些強挺著的年輕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幹脆喊道。


    ?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員插進了隊列中,帶走屬於自己的兵。


    沒有什麽言語,隻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後走開。


    ?高城看著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著。


    ?機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員,於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員拍煙的時候緊張得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


    ?高城強帶著笑意,他想開個什麽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隻好狠狠地咬著煙嘴,不讓它落到地上。


    ?高城說:手指頭,心尖肉,你們是在分我的肉呀。


    ?紅三連指導員和機步一連連長隻好苦笑,他們能說什麽??伍六一最後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著機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隻有掠過鑽天楊之間的風聲。


    ?高城茫然地看著,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


    ?忽然,高城看見烈日炎炎的空地上,許三多依然以最嚴格的立正姿勢站著。


    ?高城甚至有點驚喜:……還給我留下了一個?許三多??高城有些手忙腳亂地翻開名冊。


    ?……是沒有你。


    這麽說就咱們兩個人了?我本來是打算一個人留守的,這麽說還給我留了個伴??許三多筆挺地站著。


    高城慢慢也不再高興了,而是有些悲哀。


    ?……可怎麽會是你?你不是尖子嗎?你要是傲氣一點的話,你就是個兵王。


    ?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裏充滿了嘲弄。


    好了,解散!?許三多放鬆了一些,其實也就是換了個稍息姿勢。


    ?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了看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


    他轉過神兒來,突然咆哮道:你現在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麽?許三多問。


    ?高城狠狠地盯著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


    你不想哭嗎??我哭不出來。


    ?哭吧,你隻管哭,別忍著。


    興許我能陪你一起哭。


    ?報告連長,我哭不出來!?為什麽?你不在乎鋼七連?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戰友嗎??報告連長,我真哭不出來!?為什麽?!?報告連長,我已經哭不出來了!?操場上,兩個人都喊得聲嘶力竭的,那反倒像哭了。


    許三多在聲嘶力竭的報告聲中又下意識地回複了立正姿勢。


    ?高城終於冷靜了一些,他說許三多,我們這支軍隊叫萬歲軍!全世界隻有兩支部隊敢叫萬歲軍!一隊是以閃擊戰橫掃了菲律賓的日本人!一支是用遊擊攻堅打遍了朝鮮半島的我們!?報告連長,我知道!?每一場打出萬歲呼聲的戰役都有鋼七連!?報告連長,我知道!?我相信,你和我都覺得鋼七連像是一個人,有時候我覺得他就站在這操場上,比這房子還高,跟那棵白楊樹一樣高。


    ?報告連長,我知道!?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的旗子敢有這麽大,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夠種把入伍誓詞豎在自己眼前。


    ?報告連長,我知道!?那屋裏掛滿了鋼七連曆年來得的那些錦旗和獎牌,那是鋼七連的骨血,是鋼七連的精氣神。


    報告連長,我知道!?可是肉呢??報告連長,肉就是人!?人走了,肉分光了!現在我不敢進這宿舍!你還不哭嗎??許三多突然放低了聲音:報告連長,我覺得您必須進去。


    ?你命令我??許三多看著鋼七連的大門:這是任務!不管裏麵是什麽,不管裏麵讓您想起什麽,我們守護的就是這個!?高城點點頭,這解不了他心中那種悻悻之情,又用手指點了點許三多:好,好,你跟我講軍規軍紀。


    他僅憑著那股子不顧一切的怒氣,踏進了鋼七連的大門,回頭看著許三多,說:我進來了,你還有什麽命令??許三多一絲不苟地回答他:報告連長,不論將軍列兵,隻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鋼七連的士兵就有責任提醒他記得本連的榮譽。


    ?高城算是氣炸了,掉頭便進了宿舍。


    ?許三多看著門洞深處交錯的那兩杆連旗,眼中比任何哭泣都更為悲哀。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隻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就像歡流了幾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


    許三多默默地清理著儲物櫃,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


    ?每個儲物櫃裏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


    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櫃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外麵忽然傳來一陣卡車聲,一名尉官帶著幾名士兵走進七連的宿舍。


    他們是來找七連連長高城的,高城一聽說找人,就咆哮起來:走光了!那尉官說:我們是炮營的,團部讓我們來接收物資!?想拿啥拿啥!清單在活動室的櫃子裏!?許三多在屋裏聽到後忙走了過來,把他們帶到了活動室。


    ?很快,除了牆上的錦旗和獎牌,他們把七連的東西都搬光了。


    就連那台二十九寸的電視機,也沒有留下。


    ?最後,尉官說,還有八張高低床,我們打算明天搬。


    臨走的時候,尉官還很內疚的樣子。


    我們並不想拿,真的,團裏下的命令。


    ?許三多隻好苦笑。


    ?外邊的空地上,停了三輛卡車。


    各連各營的兵,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車上。


    那樣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淒惶。


    ??夜裏,許三多先是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寫完,又給班長史今寫道:班長,一切都好。


    六一去軍裏參加比賽,咱們班又來了個叫馬小帥的兵,他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個兵,為此,我們舉行了很隆重的儀式……?寫著寫著,許三多發現自己盡是在撒謊,最後就又撕掉了。


    ?看著空空的房間,許三多最後就著走廊上昏暗的燈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門仍是虛掩著,看起來就沒有動過。


    ?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他聽到屋裏有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頭裏擠出來的一樣。


    許三多試探著喊了一聲連長??屋裏砰的一聲,像是什麽被碰倒了。


    ?許三多推開房門便衝了進去。


    ?屋裏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後,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裏,是一地的煙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不像個軍營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哭著。


    ?他的哭是從枕頭裏傳出來的。


    ?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裏。


    ?許三多愣了很長一會才喊道:……連長??接著又喊了幾聲,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說沒事。


    他說:我就是……胃不舒服。


    ?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沒有聽說過他的胃不好。


    ?他呢喃了一句:連長,你胃不好??高城指了指胸口,他說:胃痛,胃痛。


    ?話沒說完,許三多就揪著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說你幹什麽??許三多說我背您去醫務室!?高城說不用不用!高城一邊說一邊拚命地掙開,從許三多的背上掙脫了下來。


    但高城的哭沒有停下來,停下來的隻是他的聲音。


    ?許三多看見連長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淚。


    他愣了一會,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


    走沒多遠,他又回來給他把門輕輕帶上。


    ?許三多回到屋裏沒有多久,高城就扛著自己的被褥來到了許三多的宿舍裏。


    他說我想在你們班找個鋪睡覺。


    ?當時的許三多正在忙著掃地,他先是一愣,接著就伸手去接連長的被褥。


    高城卻不給,他說不用不用。


    我自己來。


    你接著忙你的。


    聽連長這麽一說,許三多便繼續掃地。


    高城就鋪在許三多的對麵床,鋪好後,他輕輕地吐了口氣,說:好久沒在士兵的宿舍睡過了。


    說完,他便輕鬆地躺下了。


    ?掃完地,許三多在連長的床前一直地站著,好像在等著連長的什麽命令。


    高城看了看許三多,說你也睡吧。


    該熄燈了。


    ?遠遠地,果然就響起了熄燈號的聲響。


    七連惟一亮著的燈,跟著整個軍營一起滅去了,屋裏黑了下來。


    但月光很好,許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


    他看了看對麵的連長,他看到連長的**在閃著一點火光,他知道,那是連長在吸煙。


    連長並沒有說睡就睡。


    ?許三多,你睡覺不翻身嗎?高城問道。


    ?報告連長,我沒有睡著。


    ?你不說報告可以嗎??許三多想了想,半天後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個人聊聊,隻要是鋼七連的人,聊什麽都行。


    許三多,你樂意跟我聊嗎?許三多,你還從來沒跟我聊過呢。


    ?……行。


    ?高城長長地籲一口氣,他說我不撐了,我剛才哭過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幹嗎不說話?……我沒想過連長會哭。


    ?你把我當什麽呢?不,是我自個把自個當什麽呢?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說那麽多,就是存了個要你哭的心思。


    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沒曾想你小子不上當,我輸了。


    ……你幹嗎還是不說話??……我覺得做連長真難。


    ?做兵也不容易啊。


    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吧,我跟別人從沒說過,我是人家叫做將門之後的那類人,可我從沒靠過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從軍校幹到連長,靠的全是我自己,就為我老爸說高城你個二五眼的時候,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你兒子高城從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我明白。


    ?……你明白嗎?可我們根本是兩種人啊。


    許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從你忽然變成全連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種兵?你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變化??可班長說我,許三多,其實你沒有變,你隻是在成長。


    ?高城笑了,幾天來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說對對對,其實我們都沒有變,我們隻是越長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為我想我得盡量少哭了,我在成長。


    ?高城說對,我們都在成長。


    ?成長就是離別。


    當兵不當兵都一樣。


    許三多突然地來了這麽一句。


    高城聽後啞然了一會,他說你又讓我意外了許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樣,你是個很有主意的人。


    你幫我拿個主意吧,我已經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靠別人拿主意。


    許三多說。


    ?我命令你幫我拿。


    我二十六了,我在軍隊大院就是孩子王,後來我當了連長,我牛皮二十六年了,這好像不太夠,太不夠。


    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準定就是轉業了。


    我還想繼續牛皮呢許三多,你說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幫忙說一聲??走了的班長說,您有抱負,有理想,有水準,有文化,有思想……??我就是問你,我要不要走走後門,你說那麽些幹什麽??不要。


    許三多脫口而出。


    ?什麽不要??不要走後門,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長時間,長歎了口氣,說許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毀在你一句話上了。


    ?您可以不靠我拿主意。


    許三多說。


    ?高城越想越惱,最後說睡了睡了!重重地翻個身,似乎睡去。


    許三多聽了聽什麽,不再聽到,也隻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沒睜開,就聽到許三多正在床邊掃去他昨天扔下的煙頭。


    班宿舍是不讓抽煙的,這不是件光彩事,高城隻好裝睡。


    但許三多弄出的聲音,還是把他弄醒了,他睜眼一看,是許三多在忙著往自己的身上紮沙綁腿,穿沙背心。


    ?高城說許三多,你搞什麽??報告連長……?高城一骨碌坐了起來:不說不報告了嗎??許三多說:我定計劃,每天跑一萬米。


    ?高城像是有點蒙了,他說許三多,現在鋼七連隻有我們兩人。


    ?是啊。


    ?許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惱怒不堪:我不會查你內務,不會管你風紀,不會考你的軍事技能,因為隻有我們兩個人。


    沒人管我們了,我們隻要看住屋裏的這些東西,這就叫留守,你懂嗎?許三多試圖說點什麽,但不知如何開口。


    ?如果明天我就轉業,你就複員,你還這樣幹嗎?高城質問著。


    許三多答不上,但高城從他那神情瞧出來了,他說就算我今天轉業,你今天複員,你也會這樣,是吧?為什麽?……因為鋼七連的榮譽??……也因為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比較好??穿著軍裝,還是做軍人做的事情比較好。


    ?高城又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麽一樣,他看了看昨天隨意扔在**的軍帽。


    ?連長,沒事我就跑步去了??高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許三多幾個高抬腿動作後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覺得有種難受,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杠上。


    他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自責.許三多已跑得滿頭的大汗,但他一直沒有停下,他還在不停地跑著。


    突然,他發現有一個人從他的身邊超了過去,那人和他一樣,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


    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的連長高城。


    他加了一把勁,就追上去了。


    ?高城說:許三多,我跟你?上了。


    ?許三多沒有聽懂,他問什麽??跑步,內務,軍規軍紀,一切照舊,全都按照鋼七連都在的時候來!我再也不在宿舍裏抽煙了,因為我原來不抽!我不找人托關係了,因為我原來不會托關係!老高今年二十六歲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輩子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高城邊跑邊說。


    但許三多一聲不吭。


    ?你不信?高城沒聽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許三多說話了,他說跑步的時候不應該說話。


    ?你很正確!可你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我……覺得跟您說話時候還是喊報告比較好。


    您是連長,軍隊必須有上下級。


    沒有上下級觀念的軍隊等於秋後的螞蚱,您自己說的。


    ?高城明顯是又被哽了一下:行,你喊報告,立正敬禮!咱們倆就是一支軍隊!再這麽著,以後咱們的飯歸六連管了,咱們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排著隊去,拉歌唱歌,口令照喊!倒看誰先泄了這口氣!你爽了吧??……不是爽不爽,是應該的。


    ?高城哽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口火氣跑開。


    許三多不疾也不緩,跟在他身邊保持一個雙人成列的隊形。


    ??連隊食堂裏,歌聲和口令聲此起彼伏地一路響過來,過六連時卻一下斷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地往這邊掃。


    這當然是七連的位子。


    高城和許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邊立正。


    ?六連長瞧著難受,輕聲勸道:七連長,要不你倆先進去??高城梗著脖子:沒那事。


    七連番號沒撤,那就得排在六連後邊。


    說罷看了許三多一眼,不想,許三多以為是唱歌的暗示,一揮手竟唱了起來:?我有一個連隊我有一杆槍,預備唱!?然後就自己唱開了。


    在眾多的合唱中一個獨聲顯得孤單而獨特,高城想阻止早就來不及了,隻好張合著嘴幹跟著。


    ?六連長頓時就笑,他說老七,快停吧,您就別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聲音吼得比許三多的還響。


    ?六連長隻好不再說話,訕笑著和他的兵盡量把頭別往一邊。


    ?眾多的合唱中,兩個人的歌聲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連的歌起得比別人晚了至少半曲,幾個連隊都停了歌聲,他兩人還在唱著。


    ?六連唱完歌就進去了。


    看著高城,六連長再也笑不出來,他回到高城身邊吩咐道:兄弟,別唱了,我求你進去。


    ?高城沒理那碴,直著脖子吼得更凶,一直到把歌唱完。


    ?然後:立正!稍息!齊步走!兩人正步邁進食堂。


    ?六連的人幾乎都在等著,等著這兩個為麵子耽誤吃飯的人。


    ?高城和許三多幾乎沒勇氣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認為旁人的目光是訕笑和責難。


    兩人徑直走到專為他們預備的小桌坐下。


    六連指導員大聲喊道:通信員,把七連長他們的餐具拿過來!?高城說不行,你們那桌是連排長專用的。


    ?六連指導員的聲音大,整個食堂都在回應,他說該著的!我抓十次軍人風紀還比不上你這一首歌唱得透!?高城這才注意到旁邊那士兵的目光,那明擺是種尊敬,因為兩人剛做的是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連長親自動手,把高城和許三多的餐具都拿了過去。


    ?他對高城說:兄弟,真服了你了,兩個人就把我們一個連比下去了!許三多,你也過來,老早就想聽你說說訓練的經了。


    ?兩個人隻好老老實實地和他們坐在一起。


    ?這一餐,他們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們都吃好了飯走了。


    ?指導員說七連長,咱們是比不上七連的,可也不想太輸給七連。


    高城苦笑著,打掃完最後一口菜,搖搖頭,沒有說話。


    ?六連長說老七,你別犯愁。


    換別人留守我就說沒戲了,可你們倆,一個軍校優等生,兩屆優秀連長;一個全能尖兵,獎旗拿了半幅牆。


    團裏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說我不要什麽深意,我的兵能回來嗎?他有點要火了。


    ?六連長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說一句,許三多,是你的事。


    ?許三多在一群幹部中坐著很不適應。


    ?六連長自顧分析著:許三多,你可是我們幾個連打破腦袋想要過來的兵,可最後團裏來了個不了了之,你說這正常嗎?老七,你也依此類推,一個連不是白撤的,必須要有大變動……有一個公務兵,在門口問話,問鋼七連連長高城在嗎??高城說:我是。


    ?公務兵說:團部緊急通知,叫你馬上去團長辦公室!??上邊命令,高城升調擔任師屬裝甲偵察營副營長。


    ?高城在團長的辦公室裏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別的什麽。


    團長盯著,沒聽到高城異議,他就算是滿意了。


    兩人默默地打量一會,團長最先開口了,他說你有什麽話要說?高城果然很平靜地回答說:我服從命令。


    ?團長笑了笑,說好像還是有些情緒?因為鋼七連??高城說:這兩天我剛明白了一個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剛才我又明白一個道理,無業即業,無圖即圖。


    團長說什麽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這是一位士兵讓我明白的道理。


    ?是許三多??您還記得他??你們是鋼七連剩下的最後兩個人。


    ?我有一個要求,我想帶幾個骨幹去裝甲偵察營。


    ?團長隨即笑了:說說你的人選。


    ?第一個,許三多。


    ?團長又是笑笑,說門都沒有。


    七連還有物資,許三多歸團部管理,看守物資。


    ?他根本不該做這種事的,您一定有別的意圖。


    ?團長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說那麽,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個狠角。


    團長想了想:走了你也罷,還要順走我一個好兵?想都別想。


    還有什麽事嗎?高城說沒有了。


    團長說那就好自為之吧。


    三年軍校,一年排長,三年連長,我希望你對得住這七年。


    高城隻好走了,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


    團長正看著桌上的戰車模型出神。


    高城最後說出自己的擔心,他說如果我再走了,鋼七連就剩下許三多一個人了。


    團長點點頭,他說我知道。


    高城便什麽都不能再說了,他隻有悄聲地把房門帶上。


    ?高城回來的時候,許三多正在打掃著七連的走廊,這種平常由值日輪做的事情,現在隻能他一人做。


    高城徑直奔許三多過來,看得出,這可能是他對鋼七連最掛懷的一樁心事了,他說許三多,我調任師部裝甲偵察營副營長,這就得走。


    他的身後跟著好幾個兵,是來幫他搬東西的。


    ?聽了高城這話,許三多驚喜得有點失態。


    ?他說:連班長都說你有抱負有想法有誌氣!?高城說:以後鋼七連隻剩你一個人了,許三多,當兵的,再苦都是一起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團死,可一個人……你知道一個人代表什麽嗎?高城有些悲憫許三多了。


    ?許三多愣了,他當然明白那代表什麽。


    ?一名師部參謀已經在後邊跟了過來。


    ?高城說我不知道團長怎麽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幫幫你。


    ?不用。


    許三多的回答很簡單。


    ?高城說如果我爸知道有這麽個士兵,一定很願意幫忙的。


    ?後邊的參謀急了,他說副營長,咱們得趕緊回師部報到。


    您的行李在哪?許三多趕忙替他推開高城的房門,說在這裏。


    高城還想勸他兩句,他卻對著他連連地搖著頭。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書。


    許三多兩三下幫他捆好,扛到車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這樣走了。


    ?鋼七連眨眼間就要隻剩許三多一個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後車門上,他很想說點什麽,對著許三多卻真找不到詞了。


    看慣了高城的雷厲風行,參謀有些奇怪,他說副營長,咱們趕緊吧?許三多幫高城拉開了車門,讓高城快點上車。


    高城卻遲疑著。


    ?最後說:許三多……我看錯你了,看錯了好幾次。


    ?許三多說:連長……副營長,您該走了。


    走吧。


    ?你叫我連長吧。


    你不是還叫史今班長嗎?你就叫我連長。


    ?連長,走吧。


    ?許三多,這三年我做了你連長,這一輩子我是你哥們。


    ?他在許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為了掩飾自己的留戀,簡直是手忙腳亂地上了車。


    車立刻就開動了,將一個許三多和鋼七連扔在了後邊。


    ??暮色浸滿了七連的宿舍。


    ?許三多拄著拖把,呆呆地在看著一間間空空蕩蕩的宿舍。


    ?他抓著高低鋪做了會引體向上,抓著床杠翻到了上鋪,呆呆地躺在空鋪板上。


    ?他把一個個馬紮排成方隊隊形,又一個個打開空空的儲物櫃,然後他拿一個水杯當麥克風唱了首歌,沒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來個筋鬥,最後又回到屋裏在桌上拿大頂。


    這就叫自由,往常做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麽下場,其實就現在這會,他也在盼望那個被人嗬斥的下場。


    ?可無人嗬斥。


    ?連長離開的時候,許三多並沒覺得太難受,至少不像班長走時那麽難受,隻是忽然覺得屋子一下大了幾萬倍似的,讓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絕不會做的事情。


    ?後來他知道,這叫空虛。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軍營萬籟俱寂。


    ?許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


    躺夠了,他就往回走,扶著牆,從走廊上一邊摸著一邊走。


    周圍黑漆漆的。


    摸到三班虛掩的房門時,直挺挺地摔了進去。


    ?他讓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著不動,好久好久,才爬到了**。


    那不是他的床,那是一張光板床。


    他好像聽到高城在黑暗的什麽地方點數:……馬鎮宇!吳一兵!史今!伍六一!東方式!白鐵軍!甘小寧!馬小帥!許三多!……?有!?許三多在**跳了下來。


    ?……劉亮!何鐵虎!成才!鐵錚!李寰!楊小翼!?許三多寂寥地推開房門,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誌宇!侯若英!杜海!陳誌超!浦迅!海輝!?許三多一個屋一個屋地幫他們把房門推開,把燈打開……?夜巡的兩名警偵連士兵看到了,過來用手電照住他。


    ?熄燈號早吹過了,你沒聽到嗎??許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們,然後說:?我發現……有一隻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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