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瞳的前二十年活得太順,中上等的家庭,中上等的樣貌,中上等的學習成績。滿分一百,無論哪一項拎出來都能打個八十分。惟獨父母的溺愛超出百分製,濃烈得人神共憤。


    這種半中溜的環境下,楊瞳悠悠然地長大。沒有奮力拚搏的意識,也沒有力爭上遊永爭第一的決心。如此渾渾噩噩活了二十多年,徒長年歲,變的隻有那一個數字。


    突然到了該走入社會的時候了,楊瞳回頭看看,空空白白的人生旅程,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


    溫室坍塌,庇護清除,該自己去闖人生了。時間洪流呼嘯而過,毫不留情地將她帶進湍流之中。沒有防備,也沒有應對能力。


    於是楊瞳慌了。


    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落差,那幹脆就毫無作為。日子繼續過一天算一天,往前推著走。


    楊瞳開始不開心,並且低糜情緒長久留存,無所適從。


    推開明生醫院的玻璃門之前,楊瞳很想轉身逃離,從這個吃人的世界消失。巨大的漩渦逼迫她向前,身後有無數雙大手推推搡搡。前方是情緒的深淵,卻隻能往裏跳。


    情緒上再抗拒,楊瞳的理智清醒自知,該是二十二歲去做的事情,不可能永遠逃避。


    而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走進這扇玻璃門,給自己一個可能性。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上次來隻在大廳裏停了一會兒,還因為意外撞到那個姓秦的,慌慌張張地什麽都沒顧上。這回能仔細觀察這家醫院,雖說還有偷偷摸摸的心理,但也隻是對內自己覺得,別人看來自己要來這裏工作,提前考量一番再正常不過了。


    楊瞳給自己套上紙老虎的外殼,裝模做樣地穿過大廳往後走,大眼一掃,瞬間無語了。


    知道這家醫院破,但沒有想到會破成這個樣子。前邊的大廳還好些,蓋得不說多好,好歹是規規矩矩的門麵房。到了後院,南邊空地上竟然是搭建的鐵皮屋,看起來脆弱消薄。露天的樓梯倒是很結實的樣子,不過也是焊鑄的,陡得要命。走到拐彎處踩上一塊鼓起的鐵皮,“哐當”一聲巨響,下陷把楊瞳嚇了一跳。


    這鬼地方……楊瞳抬頭看看右手邊那一排白皮鑲藍邊的簡易房,猶豫著要不要撤了算了。


    沒等她考慮好,姓秦的突然出現,隔著一長道小葉黃楊俯身看她,說一句“上來吧“,又轉身進屋裏去了。


    楊瞳愣在原地,想不明白為什麽每次見到她時,自己都要被壓在下邊。真的是成功的人生就可以永遠高高在上麽?但在這麽破的醫院做領導,也不算是什麽成功吧!


    楊瞳麵無表情,心裏的小人已經把嘴撇到雲端之上了。


    後院的東、北兩側是單層的平房,往上也加了鐵皮屋算作二層樓。北邊一排有三扇門,兩人一前一後進了中間的屋子。


    不同於外邊的破敗,鐵皮屋裏收拾得倒是很潔淨利落。打了淺色的木地板,拖得很幹淨,還泛著亮光。簡陋的窗戶上貼了淡黃的壁紙,正對一張辦公桌。左邊拐角立著一個公文櫃,旁邊貼了張地圖,對麵是扯出來的布簾子,和窗戶上的壁紙一個顏色,劃出一個封閉的空間,不知道裏邊是什麽。


    姓秦的在辦公桌後坐下,首先也是問:“你有護士資格證沒有?”


    楊瞳撇開眼,布簾子的一個角上冒出來一根線頭,兩公分的長度,支楞在半空中。姓秦的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什麽都沒看到,回頭追問一句:“有沒有考證?”


    楊瞳收了目光,低著頭搖了搖:“沒有。”


    姓秦的頓了頓,簡短幹脆的下任務:“今年的考試已經過了,明年記得報名。”


    這口氣……這就算是這家醫院的一員了?再說了,考試在明年五月,她這是要長留自己?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樣啊……再說了,這命令式的強硬態度是怎麽回事?領導你很自信很高傲嘛!


    彎轉得有點大,楊瞳眨眨眼,來不及調整自己的適應程度。


    姓秦的開始利落地跟她說待遇:“兩個月實習期。實習期間工資八百,轉正之後會漲,還有科室獎金。”


    八百!?也太少了吧!就算轉正再加上獎金,也絕壁超不過一千五。雖然z市排在三線城市的末尾了,但這個工資和當地消費也完全不成正比啊!最起碼和自己的消費能力完全不搭邊!


    楊瞳呼吸明顯一滯,強壓了不滿問:“上班時間呢?”


    姓秦的這會兒也挺嚴肅,有一說一,沒有半句多餘的廢話:“護理上分大、小班,你先跟著大班上,早上八點到十二點,下午兩點到六點。一周休息一天。”


    居然還單休……簡直就是廉價勞動力!楊瞳徹底無力了。不過好歹是八小時工作製,沒有夜班。找來找去,楊瞳也隻能拿這個理由來安慰自己了。


    楊瞳問:“什麽時候開始上班?”


    姓秦的抬頭,深眼窩更顯得目光沉,高顴骨和薄唇配著,有些淩厲的味道:“看你。最好辦完私事再來上班,一旦開始上班,不能說三天兩頭地請假。”


    楊瞳咬咬牙,逼著自己點頭:“沒什麽事兒要辦。”


    姓秦的的點點頭:“那就明天吧。”


    就這麽簡單地定下來了。


    門診似的醫院,硬件設施差到極致。新領導是個深眼窩、高鼻梁的漂亮女人,打了幾個照麵也摸不清性格。同事未知,未來的工作環境未知,一切都是未知。


    反正也不會做太久,楊瞳想,飄著就飄著吧。


    順著手機地圖摸到和平街市場,在狹窄破舊的老街道裏找到團購的冒菜。皮門簾上沾滿油汙,楊瞳用兩根手指戳開門簾,側著身子閃身進去。隨後進來一對情侶。


    楊瞳把單人餐的代碼抄給老板,胖子男把雙人餐的代碼報上。楊瞳說“要微辣”,轉身一看,門邊的空桌被紅眼影給占了。


    楊瞳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四下裏張望找座位,胖子男交代“要麻辣”,然後施施然走到紅眼影對麵坐下。老板扯著嗓子對後廚報餐:“雙人套餐麻辣,微辣單人餐!”


    ……明明是我先來好麽!


    楊瞳放棄等一桌快吃完的三口之家,拎著包走到門邊。紅眼影差異地抬起頭,一臉不解。楊瞳居高臨下地看她,能看到她脖頸的皮膚繃緊,劃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延伸到鎖骨深處。


    是個美女,白瞎給那個大胖子了。


    好吧,陰差陽錯是自己運氣不好罷了,誰都不是刻意為之。破壞別人約會不是什麽能讓人愉悅的事情,楊瞳突然就泄了氣,覺得挺無聊的。


    紅眼影眨眨眼,不知道該怎麽問,就那麽看著楊瞳。楊瞳搖搖頭,轉身回到之前等的位置旁,拎著包不想多說什麽了。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紅眼影頻頻回首,看得楊瞳越發煩躁。先前的退讓這會兒看來特別可笑,楊瞳回瞪一眼,紅眼影尷尬地收了目光,和胖子男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就這樣也覺得他們是在議論自己,背上黏了小鬼,發出“桀桀”的怪笑。


    這大概就是所謂人生低穀期,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無比糟糕。也沒有出口,隻能等著慢慢向上爬,擺脫那些沉甸甸的泥沼。


    楊瞳被辣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突然覺得有些寂寞。


    第二天楊瞳起了個大早,楊老爹沉默地在陽台上吸煙,見她收拾妥當,掐了煙頭說要送她去上班。楊瞳叼著一盒酸奶,把碎發卡好,騰出手把酸奶塞進包裏,含糊生硬地拒絕:“不用。”


    楊老爹堅持了幾句,拗不過楊瞳直接換了鞋子出門,也就作罷。


    周六清晨的街道也顯得格外空曠,小電驢帶起的風還有些涼。楊瞳在明生醫院門外鎖好車,摘了墨鏡拿在手上,還從那個破樓梯上去,停在中間那扇門前敲了敲。


    沒人……居然沒人!


    預先設想了會遇到的各種狀況,唯獨漏了這一種。像是旋著的一顆心原本是要繼續往上走的,卻突然被人砍斷繩子急速下墜,落差特別大。楊瞳目瞪口呆地看看時間,還差五分鍾到八點,隻能等等了。


    鐵皮屋並排三扇窗戶,中間這扇的旁邊掛了塊兒白板,上邊用馬克筆寫了什麽。楊瞳湊過去看,是什麽分組通知,在第二組的最末端看到一個秦姓名字。


    “秦昱言”。


    原來是這個“昱”,倒是個挺好聽的名字。


    東側拐出來的那間屋子門前坐了幾個人,見楊瞳在看通知,一個阿姨扯著嗓子問:“你找誰啊?”


    楊瞳指指那扇門:“秦……主任。”


    “她今天不上班啊!”


    ……不……上……班……


    那叫我來幹什麽!遛狗呢啊!


    楊瞳黑著臉摸出手機給她打電話,響了很久那邊才接起來,含糊不清地“喂”了一聲。睡意十足,尾音輕顫,隨即長舒一口氣,喉嚨間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響,不經意的就像了嚶嚀。


    紫色窗簾在半空中飄飄蕩蕩,光影繾綣,糅雜出水波蕩漾。昏暗的室內有曖昧不清的味道,從肌膚間散發,若有似無讓人抓不到。


    到此為止。


    楊瞳腦中突然就浮現這樣的畫麵。是動態的,像是開了環繞拍攝的鏡頭,晃晃悠悠將掛著窗簾的那一麵牆涵蓋於其中。


    卻戛然而止,沒辦法再深入。


    心髒跳動的頻率有些異常。


    楊瞳回頭看慘白冷硬的鐵皮牆,思緒漸漸回歸現實。


    柔軟舒適的大床啊!在上邊睡到自然醒,再賴上個把小時。手機玩到沒電,肚子餓了就爬起來找東西吃。不用梳頭也不換衣服,邋邋遢遢地窩在房間裏,吃著零食上網刷劇追新番。


    這才是人生!


    對比周末還要苦逼逼地早起來上掙不來多少錢的班的自己,這姓秦的,不,是秦昱言,還真是人生贏家……


    楊瞳滿心不爽,拔高了聲音道:“我是楊瞳。”


    那邊緩了口氣,已經清醒過來,恢複正常語氣:“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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