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瞳在空地踉蹌兩步,臨到了辦公桌前才穩了下來。對海燕的怒氣值在她的控製範圍之內,因為想要生氣,所以理智思考之後才把那碗飯給扣了過去。吵架也還能保持嘲諷,不拿一把粗俗的大嗓門單靠聲音去壓。但一想到背後的秦昱言,楊瞳覺得自己心裏好像生出了一種……胡攪蠻纏的*。


    結果不等她轉過身嚷嚷,秦昱言的聲音先在後腦勺炸開,嚇得她一個激靈。


    “要挑事兒出去隨便你怎麽鬧,大馬路那麽寬,夠你撒潑打滾了!別在我這兒人來瘋!”


    楊瞳後知後覺地想明白這句話和之前那句話之間的關聯,所謂“關我的事兒”完全是自己在本能上曲解了。要麽怎麽說人都是貪婪不肯滿足的,吃了人家的蛋黃還想連蛋白一起吃。別人對你好一點,就習慣性地索取,以為別人會一直對自己好。


    不過是受了一點小恩惠,就以為自己真跟她有點關係了。


    要說關係也有,領導和下屬,就這麽簡單直白,沒一點多餘。


    也很神奇的,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楊瞳被陰火舔舐慢灼的情緒突然就清明起來,回頭看看自己剛剛的衝動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她待人一向用最刻板的道義來劃定,一報還一報,力求平衡正義。


    這種類似於等價交換的人際關係簡便、好處理,讓她能在麵對別人的善意時處之泰然,遇到惡意時也不會氣瘋了頭。好與不好都衡量了價值,然後等量還回去,不走心,就是安全的。


    隻在秦昱言這裏栽了個小跟頭,竟然忘記一樁一件地算清楚了。


    楊瞳後胯靠著辦公桌,上半身微微往後撤,以拉開和秦昱言的距離。心裏不舒坦是肯定的,但大腦漸漸冷靜下來,對著秦昱言重新劃出條條框框的隔離。


    楊瞳也吼不出來了:“挑事兒的是她好不好!”


    “胡鬧!”秦昱言也是氣急了,一貫的圓滑全都碎成齏粉,秀眉倒豎,凶神惡煞,“大家平時聚在一塊兒聊天不都是這個樣子的!哪一個像你這樣過!?別人能開個玩笑,你就開不起了?你比這裏的人都高貴是不是!”


    玩笑……要麽怎麽說都是一群市井婦人!粗劣!卑賤!低俗!


    楊瞳從側邊滑出來,後退一步和辦公桌站個平行,仰頭看著秦昱言:“你跟狗生活在一窩就要學狗□□?跟豬在一個圈裏就要把智商拉到豬的水平?”


    “你怎麽說話呢!”秦昱言被她氣白了臉,“你還真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


    楊瞳自知這話說得過了,一句話打翻一竿子人,連麵前秦昱言也給罵進去了。但一想到明明是海燕找事兒,結果所有人都向著她,把自己當神經病,楊瞳有一萬個不是也不想承認。孤立無援的境地,自己還不護著自己怎麽能行!


    楊瞳梗著脖子一點都不退步:“你自己說,你這家醫院有幾個高素質的?別的的醫院不要的人你要,什麽妖魔鬼怪都往裏收,活該你永遠發不起來!”


    “那你自己在這裏工作算什麽?我要是現在辭了你,你不是連個妖魔鬼怪都不如!”


    一句話堵得楊瞳啞口無言,高昂的鬥誌被澆滅一半,火苗晃晃悠悠,在風中淩亂脆弱不堪。


    楊瞳憋了半天才開口:“我……”


    “別說什麽‘不幹了’的話!”秦昱言截住她的話頭,前所未有的嚴厲,“你當工作是什麽?你當生活是什麽?世界上大大小小那麽多事兒,都要隨著你的心才行了?動不動就說不幹了,不工作去哪裏掙錢?沒錢你吃什麽喝什麽?”


    楊瞳沉默下來,沒辦法反駁。


    這些道理她都知道,但是對此無所適從。像是鑽進了一個封閉的箱子裏,找不到出口,膽小逃避的人就在一個空地上蹲下來,把自己縮成一團,腦袋埋進沙土之中。忽略這些現實的問題之後,抹平它留下的痕跡,然後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就像沒有朋友一樣,其實是個軟弱無能的人。


    秦昱言如此直接粗暴地揭露出這個事實,打得人措手不及。


    秦昱言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怒氣給吞吐替換出去:“你嫌這家醫院破爛,這樣的醫院也養活了不止這二十個員工。破點又怎麽樣?要光鮮亮麗有什麽用?真正到手的實際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在生活之前,首先要生存。你有生存的能力?到了你必須離家的時候,你還能再這麽不照臉?”


    很現實的言論,和楊瞳心底存留的那一塊兒學生氣完全相悖。但楊瞳知道,她是對的。美好的憧憬也要看人,有能力實現的那是目標,沒能力去追求那就是不切實際的天方夜譚。楊瞳已經走進社會,雖說暫時還在父母的庇護下逍遙自在,但總有一天這種生活要變成過往幻影,她要自己去承擔那些重壓和責任。


    這就是生活。楊瞳都明白。


    所以她沒辦法反駁秦昱言,隻好回罵了一句:“你才不照臉!”


    秦昱言看她的表情從激憤轉為沉靜,眼底還有一絲極力隱藏卻沒藏住的蒼涼、悲壯,再多的話也不想說了。


    想到自己二十來歲的時候,還不如眼前這個小護士。好歹她還懂得禮數識得大體,隻是處於人生的轉折期茫然不知所措,不肯隨波逐流又沒辦法保持自我,然後就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才好。這是誰都避免不了的。


    自己那時候也痛苦過,理想中的生活和現實之間的差距在身邊的每一件小事上清晰展現,舉手投足、與人交談總和想象中不同。就連轉個人就能撞上一次挫敗和失望,撞得鼻頭發酸。二十來歲的秦昱言簡直就是個傻大屁,又蠻又不講理,栽了多少跟頭才認清現實。


    說起來,這個小姑娘比自己聰明多了。也幸運多了。


    秦昱言壓了壓自己的火氣,語氣依舊不善:“你自己說你照臉不照?好歹你管海燕還叫一聲‘姐’,有你這麽蠻的?懂不懂尊老愛幼?”


    “你怎麽不說她不愛幼啊!”


    “‘尊老’、‘愛幼’,誰在前誰在後?”


    “……她,”楊瞳腦子轉了兩圈,找了新的說辭,“她大我不到十歲就讓我尊她了?我叫她姐又不是叫她姨!”


    “你小她不到十歲你就要求她把你當幼童來愛護?你沒斷奶呢?”


    “……”


    秦昱言灌了半杯水壓火氣:“行了,今天中午哪兒都別去,就在這兒好好反省反省!”


    “不!”


    “我說你還有沒有規矩了!沒讓你去跟海燕道歉算便宜你了!”


    楊瞳還是不樂意:“你們怎麽都覺得是我錯啊!明明是她先挑事兒的!”


    秦昱言斜睨她:“人家挑事兒用的什麽?嘴巴!你不爽你罵回去啊,直接動手這難道是人家的錯?”


    楊瞳從中間獲取精髓奧義:下次用言語激怒對方,讓她先動手,自己就可以打著正義的旗號想幹嘛幹嘛了。到最後還不落埋怨,一舉兩得。


    秦昱言拉開門出去,回頭交代楊瞳:“不許出來!尿憋死也不能出來!給我安生一中午——我電腦在桌上,你自己玩兒會兒。”


    楊瞳撇撇嘴,不置可否。原想留個漏洞一會兒鑽,結果秦昱言不聽她應聲就是不走。楊瞳不耐煩地喊起來:“知道了知道了!”


    秦昱言謹慎地確認:“知道什麽了?”


    這老狐狸……


    楊瞳一屁股坐在會客沙發上:“……我不出去!行了吧!”


    秦昱言才滿意:“這是你自己說的。食言而肥,老實呆著!”


    說了不出去,但是沒說什麽時候。楊瞳對著牆上的掛鍾數秒針走的次數,熬過十分鍾之後跳起來拉開門出去。


    廚房裏有人影晃動,隔著打開的窗戶看到秦昱言彎腰趴在案板前切菜,切了兩刀側著頭對左邊說話。楊瞳往近處走了走,繞開視覺盲區,從餐廳的窗戶看見海燕背靠碗櫃,打穿的窗口露出她的上半身,換下了護士服。


    距離近了就能聽到她們的對話,海燕沒出聲,隻有秦昱言自己的聲音在雨天裏斷斷續續,音調柔和卻不失凝重。


    “楊瞳說的也沒錯。你覺得你是跟人開玩笑,對方也這麽覺得?就拿上次小傑的事兒來說,能把五歲的小孩兒說生氣,那還是玩笑?最後老原說了什麽?‘玩笑不是這麽個開法’,他最後臉都黑了,隻不過不好跟小輩兒撕破臉,忍了下來。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忍的,人家沒義務忍你呀,你說對不對?”


    “玩笑是在善意的基礎上,你先有了不好的動機,意在諷刺別人,那就不是玩笑了。是找事兒是挑釁。誰都不是傻子,被糊弄著聽不出來話外音。你可長點心吧!這次是澆了你一手飯,沒燙著沒傷著。換做一個黑點的,生氣了扇你耳光,跺你兩腳揍你一頓,你能說出來什麽?挨了也白挨,說不定還要反過來勒索你。楊瞳就是那個脾氣,你說了她一頓,你還了你,算兩清吧。你們要怎麽相處是你們的事情,但是,不能再吵。”


    “別瞪我。你覺得我對楊瞳好了是吧?我就是對她好了,但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情,跟你有什麽關係?”


    秦昱言把菜切好,轉身去另一邊開火,就看見門外的楊瞳了。楊瞳的表情有些茫然,像是遇到解不開的難題了,苦苦思索,以至於眉頭都皺了起來。


    秦昱言一眼看過去,對上她的目光,有片刻靜默。然後她突然就轉身原路返回,自己又進了辦公室,把門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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