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昱言這次兩手空空什麽都沒帶。等電梯的時候回頭數數,營養品送得夠多了,月子裏要用的藥也充足。給嬰兒的洗護全套以及小衣服、小帽子沒少買,甚至連裹嬰兒用的包被也買了有四條之多。


    她能想起來的東西全部送了不止一份,想不起來的那些……那些也就算了吧。


    月嫂阿姨開門看見她,笑得一臉褶子皮,招呼著她進屋。實誠大媽慣性地想去她手裏接東西,手都伸出去了,低頭卻什麽也沒看見。大媽愣了一下還不死心地來回瞅,就差掰著秦昱言的肩膀把她調轉個,看看是不是藏在了背後。


    結果當然是沒有。原本能很自然銜接上的動作硬生生被大媽搞出了尷尬的味道,她訕訕地收回手,動作明顯地把掌心貼在褲子上搓了兩下,想了半天才說出來一句:“快進來吧!”


    先鬧出個烏龍,秦昱言覺得有些無奈的好笑。一個剛來沒幾天的月嫂都這麽想,那王家人是把自己當成什麽了?傻大方缺根筋的行動超市,兜裏有兩毛錢就得往外抖抖的燒包貨?


    那穆林潔看到自己回回拎來的大包小箱的,會不會也這麽想?


    秦昱言一直都挺樂意做這個冤大頭的,並且做得很高興。不知怎麽的最近就開始疑心了,覺得自己確實徹頭徹尾地演出了一個人傻錢多的實心眼,有那麽一點點像個笑話。


    小寶的哭聲從臥室裏傳出來,嚎了兩嗓子之後沒音了。秦昱言推開房門,看見穆林潔弓著腰坐在**給小寶喂奶。小家夥噙住**之後拚命吮吸,小拳頭還握得緊緊的,一副捍衛食物的樣子。當媽的那位卻是蓬頭垢麵,虛腫之下全是憔悴疲憊。


    秦昱言的心還是忍不住提了提,本就不堅定的心裏建設“嘩啦”塌出一方口子出來,洪水被由此傾瀉而出。這已經是十幾年的習慣了,跟那些酒鬼一樣,喝了十幾年的酒,不會說戒第二天就能戒的掉。


    秦昱言略帶抱怨似的問:“怎麽不靠著床頭,這麽坐著腰不累啊?”


    “累死了——還得往後挪,小寶不讓動。”


    剛說一句話,小寶鬆開嘴巴“哇——”嚎哭起來。穆林潔忙皺著眉給秦昱言使了個眼色,抱著小寶輕輕晃著,嘴裏發出抑揚頓挫像是吟唱似的輕柔安撫。


    小寶這不足月的小嬰孩,眉毛都還沒長出來,脾氣倒是很大。吃奶的時候不允許有人和她媽媽說話,不許晃來晃去,不許有人來回走動,不然就扯開了通亮的嗓子使勁哭。


    好不容易把**重新塞過去占了小寶的嘴,小嬰兒起先還氣性極大不肯吃,防不住一滴奶滲了出來,嚐到甜頭之後她就止住了哭聲,認真地吃起來。


    穆林潔鬆口氣,如獲大赦般地衝秦昱言苦笑。卻發現秦昱言眼睛是看著這邊的,但目光不知道落在哪裏,完全走了神。


    少見秦昱言會有這種空白無物的神情。穆林潔疑惑地盯著她看了很久,秦昱言才察覺到黏在自己臉上的視線,晃了一下回過神。


    秦昱言口語問她怎麽了,穆林潔輕輕搖頭,又低頭看看懷裏的小寶,示意待會兒再聊。秦昱言輕手輕腳地把床尾的幾個大靠枕給穆林潔塞到背後,摞出一個支撐。穆林潔剛要緩緩往後靠,小寶吃奶的動作一頓,嚇得穆林潔忙坐了回來,拍著小寶的背不敢再動了。


    秦昱言一直看著,或者說眼睛看著但心卻飄了出去。等小寶終於吃睡著嘴巴不再動的時候,塌出的缺口已經經過了幾個世紀,水流幹涸,完全成了廢墟。


    心裏就藏了這一片蒼涼、荒蕪之地。


    穆林潔把小寶放到**,終於能靠著床頭休息一會兒。緩了口氣之後她俯身去床頭拿水杯,發現裏邊已經空了,就低聲叫秦昱言:“給我倒杯水。”


    這時候秦昱言倒是看不出什麽異狀了,和平時一樣,自然地問起來:“白開水?加不加什麽東西?”


    隻是秦昱言轉身走出去,背對著穆林潔的時候,頓時有種青春已逝的警醒。


    年少時起的貪婪*在心底紮根,然後發芽成長,變成鬱鬱蔥蔥的大樹,遮天蔽日填滿了整顆心。十幾歲的小女生心髒很小,那一片純淨簡單的地方,裝了一個喜歡的人進去之後,就沒有多少空隙了。隨後的日日夜夜,十幾年來的日日夜夜,這份心情愈發深入,變得牢不可摧。


    就成了癮,再也戒不掉了。


    其實要真是放到現在,秦昱言覺得自己可能也不會這麽喜歡穆林潔,充其量隻是深度好感。但初戀太美好,那是夏娃在禁地之上種下的第一顆種子,香甜氣味縈繞,**著少年人。


    那是幼年時期吃到的第一顆水果糖,是親手放飛的第一隻風箏,是夏日從深海之中探出頭時看到的第一抹燦爛陽光,有晶瑩絢亮的水珠映在半空,七彩繽紛。


    秦昱言把水杯遞給穆林潔,心想,這是我喜歡的第一個人,喜歡了十幾年。


    但她早就成了別人的人,如今又是別人家孩子的母親。


    她的人生軌跡早就超出自己的期望,開始走向相悖的道路。一條……和自己沒有任何牽連的道路。


    水杯被接走,秦昱言收回空落落的手掌,輕慢隨意地搭在腿上。卻像是灌了鉛,注意力都集中在這隻手上,然後越來越沉重。


    穆林潔喝了兩口水,放下杯子問她:“你剛剛想什麽呢?”


    秦昱言回避這個問題,笑言沒什麽。穆林潔跟她十幾年的交情,自然是了解她的習慣舉動,擔憂地追問:“是醫院出什麽事兒了?”


    話題切到這裏也算剛剛好,剛好是個台階,不用自己再另外起話頭了。秦昱言無奈地歎口氣:“是有點……楊瞳,就那個小護士,跟另一個護士打起來了。”


    “啊?”


    穆林潔驚詫地發出疑問聲,秦昱言擺擺手示意她不用激動,解釋起來:“也沒有很凶。不過這小護士的脾氣太衝了,又不隨大流,眼裏一點沙子都揉不進去。”


    穆林潔有點不好意思:“這樣啊——我是不是給你找麻煩了?”


    秦昱言還是笑得很柔和,能包容一切,能體貼最細小的感情:“沒有。我還挺喜歡她的。”


    掛鍾的秒針“哢嚓”走過一格,填補了那一瞬間的沉默。


    穆林潔擠出一個勉強、忐忑的笑,想要保持同樣的輕鬆自在,卻顯露出滑稽的膽怯:“你之前說過一次。”


    “之前是覺得這小護士機靈、聰明,幹起活來挺麻溜的。”秦昱言的視線從房間內掃視,半弧形之內所能看到的全是嬰兒用品。目光從熟睡的小寶身上掠過,稍微停留了那麽一下,秦昱言最後看著穆林潔,“現在是覺得楊瞳這小姑娘挺好玩兒的。我挺喜歡,這個,楊瞳的。”


    論麵皮上的功夫,穆林潔熬到老死也比不上秦昱言。後者還掛著隨意閑聊時的輕鬆笑意,穆林潔看到她眼中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神往和隱藏的陶醉,表情就隨了心情,驚疑、抗拒、黯淡失神,總之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秦昱言全看在眼裏,她也能裝作什麽都沒察覺。她走到床的另一側,俯身拉起小寶的手捏了捏肉呼呼的掌心,指尖摩擦過嬰兒柔滑的肌膚。穆林潔始終坐在**,如同一具僵硬的雕塑,做不出反應。


    秦昱言保持著彎腰的動作,看著小寶,和穆林潔聊天:“我讓她去藥房了。不過這也不是長事兒,肯定還會有變動。小姑娘還年輕,一看她就是心氣兒高的那一種,以後……”


    “以前不是也有過麽?”穆林潔打斷她的絮叨,機械似的轉過頭看她,因為想到了能燃起希望的事情,麻木蒼白的臉快速點起了鮮活的亮光,“我結婚的時候你就說要試著去喜歡別人。不是也沒成功麽!”


    “那個男人啊……”秦昱言一邊回憶一邊慢慢地說,“我從來都隻喜歡女人,在一個男人身上能試出來什麽?當時為了讓你安心結婚不至於在婚禮現場哭喪個臉,就隨口一句。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個時候再拿出來說就沒意思了。”


    穆林潔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或者其實根本無話可說,總之到最後什麽都沒能出口。


    “這次我認真的,我真挺待見楊瞳這個小姑娘的。”秦昱言緩緩直起身體,目光卻定在斜落的那一個點,直到她站直之後,垂下的眼瞼才慢慢挑上來,綿長久遠的一眼:“林潔,我身邊空了這麽多年了,也……該有個人了。”


    有風從坍塌的牆洞中間呼嘯而過,吵得人心神不寧。秦昱言從醫院門口路過,繼續向南,騎到清寧湖公園。非周末的公園裏很冷清,秦昱言找了處長條石凳坐了一下午,看天上一隻風箏不知道是在哪裏起飛。


    墨青色天鉛灰色雲,大紅色的風箏隻有小小的一個點,卻亮得紮眼。


    穆林潔最後說:“好,你再去試試。我在這裏等你。”


    等……


    個屁!


    有本事去離婚!我擺三天流水席買一萬響的鞭炮給你慶祝!現在離我現在就去取錢晚上就開始吃席!


    秦昱言揉揉臉,突然有些頹喪。


    穆林潔準備結婚之前自己要是能和現在一樣,她大概嫁進王家的時候也會猶豫一下吧。


    怎麽說來著,時機不對。她最困難的時候自己無能為力,給她幫助的是王義君,她要嫁的人自然就是王義君。


    這估計就是所謂的命數。


    秦昱言足夠冷靜了,才騎車回醫院。隔著藥房的透明玻璃看到楊瞳正趴在櫃台上玩手機,屏幕上花裏胡哨的,也不知道是什麽遊戲。


    秦昱言伸手在玻璃台麵上敲了敲,楊瞳抬頭看,手機裏就發出撞車的聲音。她倒也沒什麽不和適宜的抱怨,鎖了手機屏站起身,裝模作樣地擺弄一下櫃台下的軟膏。


    秦昱言覺得好笑,給她一次機會當做沒看到,自己繞個彎推門進來:“準備準備下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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