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每個孩子都是在父母的期盼中降臨到這個世上的。


    十二歲以前的張霧善對此深信不疑,那時候她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女孩,匯集千萬寵愛於一身,長輩們對她的喜愛遠遠超過了同輩的男生,讓她以為她是張家的最受嗬護的小公主,直到永遠。


    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隨意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後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誰也沒有料到,葉蓉卉的到來竟然會讓她的小世界徹底崩潰,全盤傾覆。


    若早知道十二年後的今天,她看到葉蓉卉與呂澤堯的小提琴演奏,隨口提出給他們伴奏就引來家人的怒視的話,她當初死也不會喊葉蓉卉那一聲姐姐


    。


    她隻是一個迷途任xing的孩子,何至於麵目可憎到讓人橫眉怒目?


    門德爾鬆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世界四大小提琴協奏曲之一,她曾經陪呂澤堯練習過很多次,她可以將三個樂章的每個音符每個停頓牢牢記得,隻是因為他住在她的心中。但初戀往往是最不可靠的,說了多少的憧憬,許了多少的未來,都敵不過年少的衝動,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怪他,就跟他形同陌路,直至今日。


    他留洋數年,技巧提高不少,曾跟他並稱本市“最佳小提琴手”的葉蓉卉被他遠遠比下去,而她,疏於練習許久,勉強跟上葉蓉卉,更不要提與他並肩。


    在場的人都不是外行人,都聽出來這協奏曲的良莠不齊。她從餘光中看到張韞楷低頭看著手機,而媽媽則難掩焦躁地看著這邊,還時不時地仔細觀察著爸爸的表情……她那消瘦見骨的手指越彈越輕盈,有一種急欲飛翔的感覺。


    她從未曾喜歡上鋼琴。


    隻是因為爸爸覺得她應該練一樣樂器,隻是因為媽媽覺得鋼琴很優雅,隻是因為哥哥覺得彈鋼琴的手指好看,所以她才覺得她應該喜歡鋼琴。


    但她的人生就如同她的鋼琴,段段用力,毫不順暢,喑啞而斷裂。她用力地彈著,很用力地彈著,汗水從發梢上慢慢低落,低落到地麵上,不能動彈,靜靜地等待蒸發,她也一樣,被自己困住,不甘又無法擺脫地墮落下去。


    呂澤堯飛快地朝這邊睃了一眼,她又彈錯了幾個音,她也聽到了,卻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手,它們有自己的意識,自由而歡快地彈奏著。


    “善善。”呂澤堯停下來看著她。


    她無法停止這困獸的臨死掙紮。


    其他人也發現了她的異常,紛紛看過來。她依舊保持著專業演奏家的姿勢,十指上下左右跳躍,微笑著看向他們,雙眼卻無比地迷茫。


    “善善!”媽媽的尖叫聲讓她陡然驚醒,雙手重重地落在鍵盤上,發出一陣悲鳴聲。她站起來,看著他們,“怎麽了?”她試圖邁開步伐,卻發現自己不受控製地向前傾倒,然後猛地撲倒在地上,劇烈地顫抖起來


    。


    呼吸不上來……內髒全部絞在一起了……她設定好的分量,不可能會過量……


    她想求救,可張韞楷拉起她的手想抱她起來,看到她手上的針孔後,麵色一沉,回頭說了一句,原本焦急著要上前的人都停了下來,麵麵相覷。


    是了,就算是曾經再怎麽寵愛的小女兒,也比不過家庭榮譽重要,一個叛逆的張霧善就足以讓張家爺爺無顏出門,更何況是叛逆到吸毒的張霧善?


    她想得到,其他人也都想到了,所以她躺在地上抽搐,痛苦萬分,她的家人卻在猶豫著要怎麽辦?送醫院的話,勢必要曝光,然後毀譽……


    躊躇間,張霧善感覺自己身子忽然輕飄飄的,痛苦的感覺也離她越來越遠,她努力想看清楚旁邊的人,可視線越來越渾濁,隻看到白霧般的東西。


    一個人影撲過來,抱著她,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善善,善善……”


    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喜歡叫她善善,可她從來沒有喜歡過她的名字。


    她出生在一個清晨,霧很大,爺爺趕去醫院的時候還因為霧太大了差點撞車了,結果她一出生,吹來一陣清風,大霧就散了,於是爺爺就給她取了霧善這個名字。張霧善,張悟善,聽起來就像她一點善意都沒有,需要佛祖點化一般;或者張毋善,因為她已經十惡不赦了,就算再怎麽善也不能改變她了,所以佛祖幹脆讓她不要善了。不管怎麽說,這個名字都不是一個好名字,索xing她的確不是一個好人,並沒有枉費這個名字。


    從她出生那一刻開始,就注定她在親情方麵的弱勢地位。她那個大她三歲的哥哥,叫張韞楷——因為雲開,所以霧散,她從來不是主宰的那一方。隻是她以前一直看不透,覺得大家對她的寵愛都是理所當然的,所以當那份寵愛被收回去的時候,她才那樣的無法適從,才會一次一次地用任xing和肆意去揮霍那些有限的寬容。拋開血緣關係,一個叛逆任xing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親生女兒和一個懂事乖巧爭氣漂亮有潛力的養女,孰輕孰重,一目了然。而那份所謂“血濃於水”的關係,在注重家世門風的張家,在無數次收拾殘局的失望和疲憊中已經蕩然無存了。


    父母,是真的可能恨兒女的,她到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太晚了


    。


    當一個男人迫於無奈娶了一個不愛的女人,就算女人為他癡情數十年,甘心犧牲一切,他還是不愛,連帶女人生下的女兒。


    “媽,趙、趙茜……芸……”她艱難地吐出那幾個字,今天她回家就是告訴媽媽前幾天她看到爸爸和葉蓉卉的生母趙茜芸在外麵約會的事,可她一回來就聽到呂澤堯要和葉蓉卉即將訂婚的消息,怒火蓋過了理智,她隻顧著要給呂澤堯或葉蓉卉添堵,完全忘記了本來的目的。


    “你別說話別說話,我知道的,我什麽都知道的。”媽媽緊緊地將她抱著,淚如雨下。


    她還想說,時間卻來不及了,她胸中一股鬱結,她死了沒關係,可是不能讓那兩母女的目的得逞,雖然她一直怨恨媽媽太懦弱對爸爸言聽計從,但媽媽畢竟還是媽媽……


    姍姍來遲的救護車,還是無法挽留她離去的腳步。她聽到憤怒的吵鬧聲,努力地睜開眼睛看過去:媽媽慌亂無措地捂著臉痛哭,張韞楷拉著媽媽,看不清楚表情,爺爺和奶奶一臉痛惜地相互扶著,爸爸捂著半邊臉直喘氣,葉蓉卉則扶著他,一臉悲天憫人地看著眾人。


    最受不了的,就是葉蓉卉這份自然的高人一等的睥睨之勢,仿佛她是螻蟻,卑微而脆弱。


    即便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因為不肯放開執念的人是她,驕縱的是她,最後受傷的也是她。這樣的結果,早在她拿起那白色粉末那一刻就預料到了,貪圖一時歡愉,投擲了她的後半生。


    她那時候想,若是家裏知道她吸毒的話該是怎樣精彩的表情呢?爺爺大怒之下會不會把她趕出家門?她都想好了,如果他們真的要跟她斷絕關係,她就隨心而行;如果他們bi她戒毒,那她就不計前嫌,做一個乖孩子。隻是她高估了自己,她根本沒有勇氣把這件事說出來,也沒有辦法抵製住那來自地獄的白色死神的**。


    她不是沒設想過自己的結局,但今天這樣狼狽的結局根本不在她的劇本內,她隻準備了一劑,根本不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她還有很多話沒有說,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張霧善還沒有華麗地回歸呢。


    可是那尖銳而綿長的“滴——”讓她明白,有因必有果,既無善始,何來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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