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熱鬧的城鎮,熙來攘往的人群,有攤有鋪立兩旁。


    寺廟香火鼎盛,乞丐蹲坐廟口。


    無赦牽著她的手,慢步經過,忽聞她掩嘴一笑,低頭問道:“怎麽啦?是不是瞧見什麽好笑的事?”“沒,隻是想起當年初遇時,也是在寺廟之前。”


    她柔聲說。


    無赦露出笑,卻不著痕跡的將她從寺廟前拉開,繼續住前走去。


    大唐多寺廟,每到一處城鎮,總會遇見諸多寺廟,他極忌諱眾醒進廟,那一夜佛像的慈悲貌與眾醒的神色相仿,始終讓他耿耿於懷。


    “當年,你一下轎,我便不由自主的瞧向你。”


    回憶過住,曆曆在目,握緊了她的手。


    路經老乞丐乞討,他頓了頓腳步,從腰間掏了幾枚銅板扔下。


    身後的青慈瞪大了眼看著他。


    “你近來身子極好,我真盼望就這樣下去。”


    他說道。


    她淡淡一笑,輕應了聲,並不作任何的答覆,她近來精神確實很好,他以為是康複有望、是行善積德生了果,瞥見有乞丐會舍施、見有人需要之處,也皆給幫助,但卻不是發自內心,隻為她而積德。


    她明知如此,卻靜默不語,任由他誤以為積德得報了。


    自己的身子她很清楚,當日冷二爺的話也螢繞不去。


    她早該死了,為何還留在世間?能拖上三個月,已算奇跡了。


    隱隱約約知道她精神極好,是因為……回光返照……就連半夜作夢,也每每抽離了靈體。


    是了,從破廟那一夜開始,每一次入睡,總受盡掙紮,神智飄離了軀殼,得費好一番工夫才能回來。


    頭一次有冷二爺相助推她一把,接下來的日子卻過得好生的痛苦。


    路經妓院,青慈眨了眨眼,悄悄跨了一步,走在無赦的另側,小聲道:“爺,三個月了……要不要青慈晚上帶一個過去讓你快活快活?”眾醒正被小福拉著過去瞧攤,無赦微撇頭注視青慈。


    “你這小子倒挺細心。”


    “是啊是啊,”青慈猛點頭。


    “身為爺的手下,當然得多花點心思。


    上回那個還是青慈細細挑選,見她有幾份似孫姑娘,才將她帶回來,爺不也很喜歡嗎?”無赦瞪了他一眼。


    “多事。”


    轉身走向眾醒,寸步不離的。


    她彎眼瞧著小福指的東西,他卻目不轉睛的瞧著她,唇眸含笑。


    青慈呆了呆。


    “我說錯話了嗎?爺的樣子明明就像渴求的看著孫姑娘嘛,找一個妓女來,不是很好嗎?怕被孫姓娘發覺嗎?”“你真當那一天爺有跟那妓女燕好?”青仁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


    “咦?”青慈尖叫,瞠目“沒有嗎?”不可能吧?那日他把門關上的時候,明明就瞧見爺的眼底盡是濃烈的欲望。


    “你去問小福吧。”


    “八成是小福說了什麽吧。


    你跟我說啊,看到了沒?看到了沒?我臉上這道疤是為了你,為了你喔,你得好好的待我。”


    青慈忽地抓住他的手,滿足的低叫:“啊,雖然你比我高,身子也瘦,但你的手摸起來真是軟得像豆腐一樣……”“嗤。”


    青仁迅速抽手,快步走向攤子。


    青慈搔搔頭,吐了吐舌。


    “我還當你把我當朋友了呢,好歹我也救了你,我賭上我的命救你耶,難道你就不能把我當成像……像親人一樣嗎?”雖然咕咕膿膿,一見他們移向前去,仍然跨步跟了過去。


    “是算命攤呢。”


    小福叫道。


    “要算命?”瞎了眼的算命仙一聽有人來了,笑道:“今兒個開張第一樁生意,任君給賞,好嗎?瞧您要摸骨、卜卦、測字都隨您。”


    “聽起來好像很神呢。”


    小福小聲道,拉了拉眾醒。


    “小姐,你瞧上頭寫的是張半仙,半仙呢,好像有一半神仙似的,爺不正往這西邊走來,尋尋覓覓為小姐找生路嗎?說不定這半仙會給咱們指點呢。”


    正欲拉著眾醒撇頭就走,無赦忽地停步,沉思了會,道:“好,就讓這算命的給算上一算,若是不準:不要怪我掀了他的招牌。”


    “無赦。”


    眾醒蹙眉道。


    雖知他這一生會走入歧途的部份原因是當年算命仙說妖孽轉世,讓眾人不疼、爹娘不愛,步步逼他走向絕路。


    但事情發生了,又豈能遷怒他人?無赦坐下,伸出手,目光炯炯的注視張半仙。


    “你就先給我算算,我這一生是怎生個走法。”


    張半仙探了探,摸上他的手骨。


    他微微一驚,像是不信,再細摸一會兒,隨即從椅上滑落。


    “你你你……你是……”眾醒低叫一聲,將他扶起來。


    “你還好嗎?有沒有跌傷呢?”“我……我沒事,沒事……”胸口璞咚咚的在跳,四處摸索了一陣,正要找理由收攤,忽地摸到女人的手骨,脫口道:“你不該死了嗎?”話才畢,碰的一聲,他的攤子給翻了。


    “你說什麽?”無赦怒叫,惹來眾人驚異的目光。


    “無赦,別這樣。”


    軟玉手骨仍舊在他手下,直覺的再摸了摸,顧不得有人砸場,又道:“小姐,你今年二十有六,早該到閻王報到……啊,你你你是……”掌中小手忽地被抓了回去,隨即聽見有人在怒吼:“你是想死了嗎?”“無赦,不要這樣待這老人家。”


    “他在咒你死,難道要我跟他哈腰道謝?”他狂怒道。


    好不容易看著她的身子好些了,這老頭兒竟敢咒她死!“人之死,又豈是最終之處。


    小姐留下隻是受苦,何苦來哉?”張半仙硬著頭皮說:“我摸人五十年手骨,從未見過像小姐這樣的福氣,也從末見過像公子這般……這般血腥的命。


    若我猜測不錯,公子手下冤魂已難計數,這一生是死到臨頭仍不悔改,如此凶殘的惡人,小姐還是快快離開……”“老伯。”


    眾醒拉住無赦的手,回頭溫婉笑道:“您為何會為人算命?”“我有能力為人避禍,便擺上了攤為眾人算命。”


    “我亦作如是想。


    算命是為避禍,卻不是預知他人的命。


    我總認為,美與惡雖在一念之間,但過住總總,終會影響一二。


    您是算命仙,若是能在該扶的時候扶人一把,對他也許就此改了命,對您也是功德一件。”


    “我是實話實說。


    人的命從一出生就顯露手骨之間,不能更改,是因忙前世因果造就。


    這位公子即使想要向善,怕也隻怕他天性難改。”


    無赦眯起眼,正要開口說:我就讓你瞧瞧,什麽叫天性難改。


    他的刀封起,被收於馬車之內,卻並不表示他赤手空拳殺不了一個老頭子,他的手臂被拉住,他垂目瞧見眾醒有血色的臉頰,勉為其難的收斂憤恨之情。


    隻要她的身子骨好,他還在乎旁人說什麽。


    說他妖孽轉世也好,說他一輩子不得善終也罷,他都能忍。


    “不,我不這麽認為。


    前世因果是一因,但我卻不信一個人受製於因果之說,而無法改變:隻要咱們給他機會,也亦有心,我就不信他走不出自己的路來,倘若人人皆怪罪輪回之說,人之性由天定、由前世定,而不加改變,咱們又何必來世間一遭?不過受前世之苦罷了。”


    她歎了息,抬起臉向無赦說道:“給老伯幾錠銀子,走吧。”


    無赦冷冷的揪了他一眼,牽著她走開。


    張半仙動了動唇,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算錯了?這二人……這二人並無緣分,為何會兜在一塊?一個是妖孽,一個卻是……卻是……”“走慢點,無赦,你讓我喘了呢。”


    他一怔,放慢腳步,關切問道:“有沒有不舒服呢?”她露出笑。


    “還好,隻是氣一時上不來而已。”


    無赦見她氣色不錯,兩頰是淡淡的嫣紅,不似過住的慘白,也因熱氣而流下汗珠來,怎麽也不像那該死的算命仙說她命數已盡……但心中總有擔憂啊。


    “我餓了……咱們……”眾醒轉移他的注意力,往四周瞧了一回。


    “我長這麽大,還挺少在外吃,咱們吃豆腐湯,可好?”她指著小小的豆腐店鋪。


    鋪子乾乾淨淨,有幾分親切感。


    “好。”


    難得聽她喊餓,有胃口已然是件好事。


    “又……又要吃素啊……”青慈小聲的歎息。


    “這叫積陰德,你懂不懂?”小福說道。


    “積陰德?啐,我要積什麽陰德?有青仁這家夥幫我積就夠了,對不?”拋了個眼給青仁,賊笑又起。


    就算是純真少女,不懂世間太過複雜的事,但相處數月來,也能隱約察覺不對了。


    青慈老愛跟青仁勾肩搭臂的,這是無所謂,可是用言語逗青仁,這其中就有點兒了。


    曖昧不清,讓人覺得好像……好像是──“閑話少說。


    快告訴我,你怎麽知道咱們爺沒跟那妓女燕好?”“什麽妓女啊?”小福嗽起嘴,瞥見青慈又搭上青仁的肩,青仁卻不再拍掉。


    自從三個月前他為青仁受了傷後,青仁對他就“百般忍讓”。


    “就是我從妓院帶回來的姑娘,記起來了沒?那時寨裏兄弟……不不,我已不再承認他們是兄弟了,他們是山賊啦。


    他們不是每過一時辰,將她的雙手雙足送了過來?”猶記頭子第一眼瞧見時,以為是孫姑娘的雙手,整間客棧幾乎被他的狂怒給震翻了。


    一想起血腥,小福就抖了抖身子:“你說她?那間我可就知道了。


    便宜的客棧,牆當然也薄得不像話,隔壁什麽聲響都聽得見,小姐也聽見了,她還直掉眼淚呢,就聽見頭子跟那妓女說什麽……”見青慈專注傾聽,忽道:“你這麽想聽?行,可是你得離青仁大哥遠一點。”


    “為什麽?”“因為……因為你們都是男的啊,靠這麽近……當然不妥當啦。”


    青慈的眼睛飄了飄,又賊笑:“咱們靠這麽近是有理由的嘛。”


    勾在青仁肩上的手腎滑下,落到青仁的腰間。


    青仁一怔,正要推開,青慈卻狠狠的摟住不放。


    他雖矮上青仁一個頭,力道卻大他好幾倍。


    小福吃驚的瞪著他們。


    “因為……我們之間的感情啊,就像是爺跟孫姑娘一樣,所以,你死心吧,小福,哈哈哈……小福!”青慈連忙左腳一勾,勾起她嚇昏的身子。


    “這丫頭怎麽這麽不經嚇啊?”“無聊。”


    青仁低聲說道,青慈正要說:“誰無聊了?”他的話可有幾分真實,忽地傳來一聲低叫:“眾醒!”青仁、青慈一驚,連忙跑上去,瞧見豆腐鋪子有名圓圓胖胖的少婦抱住眾醒,那模樣彷佛泰山壓頂,壓得眾醒喘不過氣來。


    無赦見狀,推開那名美婦,輕輕拍了抽眾醒的背,讓她順氣。


    眾醒喘了幾口氣,才抬眼注視她。


    圓圓胖胖的臉蛋依稀可以看出是:“三……三妹!”她脫口道。


    “當然是我。”


    孫眾善笑咪咪地端了幾碗豆腐湯到鋪子後麵的內堂,含淚瞧了眾醒一眼。


    “我還當這一輩子……再也瞧不見你了呢。”


    事實上,見到親姊,除了欣喜之外,尚驚訝她還活著。


    “嗯。”


    眾醒微微一笑。


    見無赦接過豆腐湯,小心的端到她麵前。


    “方才在鋪子前的是妹婿嗎?”“是啊。


    你以前體弱多病,別說是大門不出,連閨房也難出一回,自然是沒瞧見過他。


    他人好心肝。


    又腳踏實地,當年咱們是身無分文的來這兒,十年了,他的努力讓他掙得一家店。


    對了對了,你們先慢慢吃,我讓孩子們過來瞧瞧阿姨。”


    臃腫的身軀急急走出內堂。


    青慈呆呆的看書她,再調回視線。


    “爺……這就是傳說中那個長安女菩薩?”圓圓胖胖的倒是滿像笑彌勒,至於女菩薩……好像有點不符合心中所想。


    “我對她可沒什麽印象,記不住她是胖是瘦了。”


    無赦說道,心裏盤算。


    “三妹當年宛如慈悲女菩薩,縱是多年不見,她愛笑的天性依舊,也仍有慈悲心在。”


    “可是……她……她好胖哪……”青慈搔搔頭,難以想像前頭鋪子那個瘦巴巴的男人在半夜裏不會被她給壓死。


    眾醒淡笑,注視無赦。


    “若是我胖了,你還會想要我陪著你嗎?”“你若胖了,我求之不得。


    就算你胖如母豬,我都要你一輩子在我身邊。”


    無赦回以一笑。


    “你不餓了嗎?先吃點吧,待會她若找你敘舊,恐怕你連吃也來不及了。”


    青慈又撥搔頭,低語:“好奇怪,要我,就不會想娶個肥婆娘,到時不要說還來不及快活,先被活活壓死才是真……”眼角瞥到青仁燒焦的牛麵臉,心中忽地一動。


    將來若有人嫌棄青仁的半麵臉,一如他嫌棄這胖女人……不不,誰敢嫌棄青仁!要他,他就不會嫌棄青仁燒得全非的半張臉。


    眾醒才吞了一湯匙的豆腐湯,外頭就吵吵鬧鬧的。


    她怔了怔,見到五、六個小孩蹦蹦跳跳,魚貫的走進來。


    “是……都是你的孩子嗎?”眾醒吃驚。


    “是。”


    孫眾善瞧了無赦一眼,說道:“這可是我的姊夫?”“不……他叫無赦,是……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歆口他們之間的關係,無赦倒是接了話。


    “現在不是夫妻,倒也相去不遠。”


    頓了頓,瞧見孩子圍繞眾醒,她露出溫暖的笑。


    撫了撫他們的頭。


    心頭唯一的柔軟處被她攻陷。


    若是長相廝守,他是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有孩子,隻要她高興就好了。


    “三妹,這些孩子好可愛,但願他們福福壽壽一輩子。”


    孫眾善笑咪咪的,移動圓胖的身軀將孩子們撥開,擠了個位子在眾醒旁邊。


    “有你一句話,勝過其他人的祝福,眾醒,這些年來你過得可好?”“很好啊,雖然粗茶淡飯,但心中快活。”


    一對姊妹花隅隅私語,孫眾善不時大笑幾聲,眾醒則輕言輕笑,淡如春風。


    無赦目不轉睛的落在眾醒臉上。


    她瘦弱之身與孫眾善圓胖的體型是天差地遠,在外貌上,孫眾善雖胖,卻也能隱約瞧出她年輕時的貌美;而眾醒貌不出色,病骨纏身,二人之間仍有氣質上的相彷。


    他的心漏跳一拍,直覺眾醒不該久留。


    他讓她回避寺廟,也不願她太過親近有佛根之人,孫眾善雖已成親,但……但總怕她將眾醒帶了走。


    “我還以為你這一生是無情愛可言了呢。”


    孫眾善小聲說道:“你雖少上寺廟,但信佛之心並不比我少,若不是你不曾出過門,也許這孫家女菩薩該是……”話未完,無赦霍地起身,二人同時拾眼瞧了他,接連著鋪子的布幔掀開,瘦高的男人向她點了點頭,孫眾善連忙站起,笑道:“我相公要我上後院搬水缸過來,你們等等,我忙一忙就回來。”


    “我去幫忙。”


    無赦向青慈施了個眼色,輕輕握了握眾醒的小手,勾起薄唇。


    “你在這等我,可要把這碗湯給喝完。”


    眾醒眼露懷疑,仍是點了點頭,看著他們出去。


    行至後院,無赦忽地開口道“孫眾善,你當年與人私奔,難道就不曾想過你還有個姊姊,要她如何自處嗎?”正卷起袖子,扛起水缸的孫眾善麵無驚色,大聲笑道:“我還以為你要什麽時候問呢?”先前瞧他,就不像是良善之輩。


    他的臉龐雖是好看,卻有一股奇異的魔性,真十分驚詫眾醒怎會與他在一塊,但回頭一想,眾醒本就見不得惡人沉淪,會在一塊並不足為奇。


    “是我對不住眾醒、對不住爹娘。


    事後,曾回頭找她,卻不見蹤影。”


    “哼,這是你的錯。


    若沒有長安女菩薩之說,你私奔之後,孫府也不曾遭人洗劫一空。”


    “是人,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


    有人的地方,也就會有愚民、會有完全仰賴神佛的百姓。


    能信賴神佛是好事,但卻時常遺忘了凡事還是得靠自己來。


    我與眾醒同年同月同日生……”見他訝然的神色,她問:“你不知道嗎?旁人都道孫府有個女菩薩出生時,佛光滿天。


    我雖有幾分助人的能力,有良善之心,卻無像眾醒一樣的**,能感覺人心的痛……你怎麽啦?”無敝眯起眼,“同年同月同日生?”心裏百般忌諱的事似乎有些明朗,寧願相信這女人是在說假話。


    她的話與眾醒當日遇見他所說的道理相差無幾,他卻對此女並無任何感覺,是因為眾醒才是……不,誰是神佛轉世已不是最要緊的事。


    他薄怒問道:“你當年能不必靠藥草治療眾人疾病,必也能治眾醒的病骨。”


    西方能救眾醒的,恐怕就隻有這女人了。


    “我不是大夫,怎麽救人?”“你想騙我?”欲抓她的手質問,卻勉強忍下。


    “你明明能救人的,當年蒙你救下的人豈止一、兩個人。


    芸芸之口,難道有假”孫眾善搖頭笑道:“我第一眼瞧你,直覺你是不信神佛之人,沒想到會為了眾醒……我承認年輕時候是救過些人,但卻不多。


    百姓要的不是大夫,而是心安,如果摸了我,能讓他們心安,這又何樂而不為?餘下的多是以訛降訛。


    我若真能治病,我早救了眾醒,何需等到現在。”


    瞧無赦震愕的臉龐,她再直言道:“你瞧,我與眾醒瞧起來誰老了點?”當然是她了。


    她看起來圓胖臃腫,雖然愛笑,卻也能瞧得出來她年歲不小了,所以方才在豆腐鋪前眾醒喊她一聲三妹己他著實微微訝異。


    “瞧出來了嗎?我先前第一眼能輕易認出眾醒,是因她完全無改變,瞧起來依舊是當年我離家時的模樣。


    無赦公子,你大概不知她已二十六歲了吧?讓人不得不匪夷所思,若是病骨纏身、若是久不出戶,也決計不會完全不鑾。


    以往我曾隱約懷疑,卻沒有這一刻如此確定,孫家確實有個菩薩心的女人。


    她便是……”“住口!”無赦怒道:“我不是來聽你說長道短的!”他以為他找到了救眾醒之人,偏偏讓他枉作好夢!憤而舉步行回內堂,他怔忡的瞧著眾醒同那些孩子們說說笑笑。


    她瞧起來十分開懷,眼角瞥到布幔之後,孫眾善將水缸放了下來,與丈夫親言密語,低笑連連。


    青慈繞過布幔之前,鑽了出來。


    “爺……”“如何?”“沒,一點香味也沒有。


    我靠近了孫姑娘的姊姊一會兒,隻聞到豆腐味道,沒什麽蓮花香氣。”


    “這些日子以來,你待在眾醒身邊,還是聞到了?”“嗯,有時奇濃無比,有時淡得需細聞才行,每每到了半夜,那股味道就完全不見了,直到天亮了,才又回來了。”


    “半夜?”半夜,她睡得安穩,並無任何翻動。


    原以為是她的痛好了些,入睡也熟了,如今一回想,她時常天方亮就低喘不已。


    “無赦?”眾醒抬起臉,瞧見窗外的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心痛之感再度浮現,他舉步走進去,說道:“眾醒,咱們走吧,你妹妹還在忙呢。”


    “嗯。”


    她起身,動作有些遲緩。


    “要走了嗎?”孫眾善探了個頭進來,笑道:“別走別走,我已經跟相公說好:今晚要跟你同榻而眠,聊聊體己話呢。”


    眾醒輕咳一聲,正欲答話,無赦冷眼瞪了孫眾善,說道:“眾醒一向淺眠。


    你半夜裏擾了她,她就再也睡不著。


    你若要找她,就白天自個兒來客棧吧。”


    拉著眾醒步出豆腐鋪子。


    她低歎了口氣。


    “瞧你說得曖昧,三妹恐被你嚇壞了。”


    “你我共睡一床,豈是假話?”淡淡的紅暈浮上臉頰。


    “不。”


    雖共睡一床,但兩人合衣而眠,各據兩旁,絲毫未有碰觸。


    也虧得年輕的身軀能忍受欲望之念而守著她。


    “你若累了,咱們就同客棧休息吧。”


    他微笑,心頭卻是煩雜一片。


    原以為找到孫眾善能救她一命。


    如今要怎生是好?繼續找這世間能救她的人?或是瞧著她的身子好些,就帶著她一塊隱居?算命仙的話始終縈繞不去。


    眾醒……早就該死了?孫眾善不也在瞧見眾醒之時,大感驚訝,以為她早已離開人世。


    心頭攸地一驚,握緊了她的手。


    掌中的心手如此柔軟。


    雖略嫌冰涼,卻是實實在在的體溫。


    什麽早該死了!全是屁話一堆!“咱們成親吧。”


    “成親?”她嚇了一跳。


    “是啊,我要你成為我的人。”


    他的嘴角上勾,注視她。


    “貨真價實的,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帶走你。


    等你的病醫好之後,咱們就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不再惹是非,就你我二人。”


    腦海浮現孫眾善與其夫相依候的模樣,那讓他莫名的羨慕。


    既然孫眾善能舍棄女菩薩的身份甘於夫妻生活,那麽眾醒也可以。


    也許,衝喜能帶來一線生機,隻是也許。


    明知是奢求,但人一旦絕望了,剩下的就是瘋狂,他已經顧不得用什麽方法,隻要她活下來。


    “我……”他眯起眼。


    “你不願意也不成,我就要你,就要你嫁我,拿著刀架你,也要你成為我的妻。”


    “不,我不是不願……隻是,隻是……”她半垂眸,摺摺淚眼閃爍。


    “我怕我沒這福氣……”心軟了、心疼了。


    沒想過成親,隻想到要陪著他一生一世,而現在他感到了:心頭的貪婪開始漫延,想要成親,想要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想要以妻之身愛他。


    “什麽福不福氣的。”


    他嗤道。


    “成親的禮俗我不懂,改明兒來問問你妹子,以後你就可名正言順的告訴旁人我是你相公。”


    想要拒絕,卻說不出口。


    是貪心盤據了她的理智吧?她反握住他的手掌,有些發抖。


    體內的某個聲音告訴她:她本就不該成親,除了病骨外,她的一生裏無任何姻緣,她的心是該給眾人的,可是,可是。


    你是我的,眾醒。


    她猛然抬起眼,瞧見他低頭對她一笑。


    他的笑容中仍有天生的邪魅在,但卻充滿了柔情。


    她要逃了,逃開心裏那個理由的催促,逃開生生世世的宿命。


    她想要跟他成親,以後就歸屬彼此,哪怕這個“以後”隻有短短的幾天,甚至幾個時辰。


    “嗯……”她輕輕應了應,淡白的臉頰微紅。


    他雙眼一亮,幾乎要毫無顧忌的抱她起來。


    “啊……好怪哪……”眾醒忽地回頭瞧著方才錯身而過的女子。


    “怎麽?”“那女子好生的奇怪。


    雙手雙腳鏈鐐,眼眸是銀,好像……好像是你呢。”


    那眼神八分像極無赦殘忍時的眼,卻又帶有淡淡的悲。


    無赦依她目光看去,隻看見一女背影消失在轉角之間,她雙手抱著東西,卻不見見什麽手鏈腳鐐。


    “沒有啊,哪裏來的手鏈腳鐐?”“啊?”她迷惑的回憶。


    “我瞧得清清楚楚的,她還走過我身邊呢,明明是有……”“不要說了,準是你瞧錯了。”


    他厲言阻止,心頭驚駭加重。


    她瞧見了他所看不見的東西,那代表什麽?是天與地的分別?或是她壽命已到盡頭?“嗯……”淡淡的笑浮現。


    “是我瞧錯了吧”***三更時分。


    猛然驚醒。


    無赦張開眼,立向床的內側瞧去。


    眾醒睡得極熟,並無任何翻動,一如以往。


    為何會被驚醒?房間是溫暖的,沒有青慈說的蓮花香味,他也一向聞不到,是因為青慈說的那一番話嗎?還是那該死算命仙的話讓他烙了影?他輕輕翻坐起身,莫名的竟被嚇出一身冷汗。


    正要去喝口水,瞧見眾醒的手露在被褥之外。


    他蹙起眉,輕巧的執起她的小手,想放進褥中,卻赫然一驚!驚得差點魂飛魄散!她的溫度怎會如此嚇人的冷,彷若死屍!“眾醒?”他輕輕喊著,心頭猛跳。


    她仍舊熟睡不醒。


    怎會如此?她淺眠啊,有幾個夜裏,她還被外頭的狗叫聲驚醒。


    “眾醒?”他的聲量漸大,探了探她的鼻息。


    她的呼吸雖然淺,但幾乎等於無了。


    怎會這樣?他以為她的身子好了些,也易入睡了,是哪裏出了問題?他掀開被褥,她連動也不動的。


    顧不得她受不住他身上的氣味,狠狠的將她抱緊,“眾醒,你給我醒來!”他肝膽欲裂。


    她的身子分寸不曾動過。


    雙眸緊閉,若不是她尚有微許呼吸,幾乎以為她死了。


    無赦又怒又驚又駭怕,猛然搖她。


    “眾醒!醒來!你不是受不了我的氣味嗎?那就張開眼睛告訴我啊!”他怒吼。


    “敢舍我而去,我要重拾屠刀,聽見了沒?我要先從這個城鎮開始!醒來!給我醒來!你若不醒,我要先拿你的妹子開刀,聽見了沒?別以為我說到做不到,我再不在乎什麽善惡、什麽生死,你要死了,我還積什麽陰德!積什麽陰德啊!”門被推開了,青慈睡眼惺鬆的奔進來。


    “爺,發生什麽事了?”“去把我的刀拿來!”“爺……”“眾醒,給我醒來!”他狂亂的怒道,披頭散發,她的肩被他抓得咯咯作響,青仁見狀立刻上前。


    “爺,您這樣抓孫姑娘,她的骨頭會碎的。”


    “我管她碎不碎!若是她痛得受不住,她就該醒來阻止我!眾醒!”懷裏的人忽地輕震了,唇間溢出輕微的呻吟。


    “眾醒?”他驚喜交迸。


    “好痛……”眾醒掀了掀眼皮,張開疲憊的眸子。


    “是……天亮了嗎?”“不,現下才三更天,你……你……”試了幾次,才顫言道:“你是怎麽?--存心想嚇我嗎?我差點以為你……”連自己在殺戮之中也不曾這麽害怕過。


    不怕自己是否會被殺,不怕自己是否真會墮落地獄,他隻怕她死啊!眾醒想舉臂拭去臉上的汗珠,卻舉不起來。


    他見了,小心的拭去她臉上的汗。


    “是你搖醒我的嗎?”“若不是我搖醒你,你會醒來嗎?”他抱緊她,埋在她的肩窩裏。


    濕潤的雙睜緊閉,膽戰心驚。


    差點失去她的痛猶記心頭,難道這三個月來她精神極佳是假象?“我……想也是。


    夢裏總覺有人在叫我,我卻走不回來,幸而冷二爺……”“冷二?你夢見他了?”冷二與眾醒不過一麵之緣,怎會讓她掛記許久?“不是我掛念他,而是他入我夢來。”


    她低喘了幾口氣,神情委頓,雖極端疲累,卻也不敢再睡了。


    “他入你夢?”他抬起頭,見她臉色慘白,心痛不已。


    這三個月,他被假象蒙了眼,暗暗高興自己不再殘酷屠殺的同時,她的身子骨好轉了起來。


    這些是騙人的---那他積陰德幹什麽?一生之中,唯有這三個月讓他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快樂,與她她相伴走遍一個又一個的城鎮,雖然心中惡魔仍在蟄伏,卻為了她鎖在內心深處……是隻有他一人在快活嗎?“嗯,”她閉了閉眼,有些承受不住剛醒時的難受。


    那像活生生的靈體陷入受到束縛的身軀裏。


    “如果不是冷二爺再推我一把,我怕-----方才我回不來了。”


    “再?究竟是怎麽了?為何他能入你夢?”他心焦問道。


    “來問我好了。


    我瞧孫小姐難受得緊,不如問我來得快,就讓孫小姐暫時喘口氣吧。”


    循聲抬眼,門口站的正是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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