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蕭在朝陽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小說《人生啊!》不但在報紙上連載完了,而且由哈爾濱時代書店出版。封麵畫了一棵枯樹,樹下是一麵打碎的鏡子。書名《人生啊!》是用小行書寫的,驚歎號畫得很大。塞上蕭三個字是作者自己的簽名,寫得很瀟灑。十五萬多字的小說,有一個不算窄的脊梁骨,擺在書架上也很好看呢。塞上蕭喜歡得晚上睡不著覺,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的真正的歡樂呀!從前他覺得人生是灰色的,暗淡的,甚至相信“生活就是一係列懲罰”的說法,覺得人生真是一件可怕的事,隻有死亡才能解脫。所以他才讓他小說裏的主人公上吊了。現在他又覺得人生是光明的,前途是燦爛的,美好的前景正在向他招手,隻要肯努力去奮鬥,就能獲得幸福。


    他高興得晚上做的夢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以前經常做噩夢,不是死爹就是死媽。有一次夢見他被那幫愛鬧惡作劇的同學推進大海裏,四麵無邊無岸,滔天的波浪向他打來,眼看就要道沒頂之災了,他驚喊著醒來,嚇出一身冷汗。現在呢,一閉上眼睛就是鮮花和笑臉。他夢見一群姑娘給他獻花。夢見他寫的一大部長篇小說出版了,布麵精裝,名畫家插的圖,書名從中國字變成各種外國字;他夢見全世界都爭看他的書,外國報紙上登著他的大照片。他夢見他在一座大學的操場上發表演說,他站在高處,周圍圍得人山人海……醒來時候,總覺得這個場麵在哪兒見過?後來猛然想起:這不是前幾天自己在“北師大”操場上聽魯迅先生講演時的情景嗎。哎呀,魯迅竟變成了自己。想到這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這要叫同學們知道有多不好!16k小說網…


    一年來,同學們對他越來越敬重了。他這班同學雖然都是學文學的,但是多數都是才練習著寫作品,有幾個能在報屁股上發表個千八百字的短篇,已經像在一片幼苗中長出的幾棵高草一樣,自視甚高了。稿費雖然隻有幾塊錢,也炫耀著請幾個同學上東來順吃頓涮羊肉。哪怕再賠上幾塊錢,精神上卻得到了滿足。塞上蕭可和這樣的同學不同,他接連著用塞上蕭的筆名在北平《晨報》和《創作月刊》上發表短篇小說。這兩種報刊當時在學生中都是很有影響的,所以一下便傳開了,全校學生幾乎都認識他。好多人想知道這個眉清目秀、細高挑兒的同學是哪兒的人,從哪兒來的,從前寫過什麽作品沒有了關於這些大家都弄不大清楚。正在大家竊竊私議的時候,《人生啊!》的單行本傳到北平,傳到“朝大”了。哎呀!塞上蕭的書!塞上蕭在中學時候就寫書了!天才,天才在這裏呢!


    塞上蕭被公認為青年作家了。一九二八年新年的時候,北平《晨報》請他寫文章,還登了他的照片。學校也請他發表談話。他自己覺得比以前高大多了。


    一陣熱乎勁過去以後,評論出來啦。開始隻是一兩篇小文章,發表在《晨報》上,說塞上蕭的作品是缺乏藝術性的藝術品,文字粗淺,不能給人以美的感覺。接著又出來幾篇有分量的評論,說他那隻是萌芽狀態的文藝,在為人生的旗號下粗造濫製,勸他趕快提高。


    這些評論就像一盆一盆冷水從他頭上澆下來,不但澆到他的頭上,也濺到同學們的身上,有些人便對他搖起頭來,甚至從前佩服他的人也用懷疑的眼光看他了。


    本來一個人一生下來就是供人評論的,從抱在母親懷裏就有人說:真俊哪,看這大眼睛!到會坐著,會走路,會說話,每長一寸都會產生新的評論。所以人本應該習慣於被人評論。不但應該習慣,還應該鍛煉得能和那不公正的評論作鬥爭,有的應該頂回去,反駁,戰鬥,像魯迅先生那樣。


    但是塞上蕭可不行,他又開始做噩夢了,在他眼前燦爛的前途沒有了,閃光的未來不見了,一切又都開始灰暗下去。他在苦悶中開始研究自己的作品,越研究越感覺評論說得有道理,自己寫的那些玩藝確實粗糙,確實藝術性很低,確實應該提高。他把自己的書摔到一旁去,看著那書皮生氣:為什麽畫個破鏡子呢?簡直是不祥之兆。


    他給他的叔叔寫了封信,向他請教。叔叔回信也要他提高,刻苦地提高!於是他就猛讀起外國名著。他專挑那些文字寫得美的,技巧高的來讀,讀著讀著,他對英國十九世紀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的作品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讀他的話劇《少奶奶的扇子》,為他那俏皮而洗練的台詞所傾倒;他又讀他的童話集《快樂的王子》,又被那寶石一樣的光彩照射得歎為觀止。當時王爾德雖然已經轟動了整個資本主義社會,但是他的作品翻譯成中文的還不多,他為了更好地研究這位作家,加緊學英語。他的英語在中學時就開始學,進大學後又接著學,拿著字典可以看英文書。這時再一抓緊,勤奮加上他的聰慧,很快就能讀懂原文。他直接給英國書店去信、匯款,把所有王爾德的作品,連同宣揚他那“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主張的論文,以及關於對王爾德的評論,都買來了。他完全沉醉在對王爾德的研究之中。


    一九二八年的中國正是革命和反革命殊死戰鬥的時刻。一方麵是革命鬥爭風起雲湧:南昌起義、八七會議、秋收起義、井岡山根據地的建立,中國人民舉起了武裝鬥爭的大旗;另一方麵是國民黨反動派和各派軍閥在“寧可錯殺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網”的反動口號下,對革命人民進行著血腥的屠殺。


    在這種形勢下,北平的學生運動也正如火如茶地開展著。而塞上蕭卻真的“兩耳不聞天下事”了。他一方麵陶醉在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裏,一方麵又沉淪在北平學生公寓的**生活中。**生活和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本是一個母體裏的雙胞胎。王爾德認為在生活中已經看不到出路與希望,隻有藝術是最真實的,最美的。為了追求這個美,別的什麽都可以不要。王爾德的主張和塞上蕭那早有的灰暗思想是一脈相通的,所以現在是一拍即合。


    北平學生公寓住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塞上蕭住的這個公寓就更多一些,因為都是朝陽大學的學生。對他們當中一些人來說,念書就是混張文憑,鬧個大學畢業的資格。所以念書倒成了次要的,吃喝玩樂才是真格的。熟悉那時北平學生公寓生活的人都知道,舊社會享樂的一些玩意兒在那裏麵幾乎都可以找到。賭、酒、女人,甚至抽大煙,在公寓都方便。沒有一家公寓不是明文禁賭的,又沒有一家不是公開聚賭的。如果你想打麻將,隻要告訴夥計一聲,馬上就可以送上一副好骨牌來,隻要頭錢多打一些就可以了。女人呢,反正有錢就好辦,夥計是善察人心的,他甚至會給你領個女學生打扮的姑娘來。半夜十二點過後,肚子發空了,要吃什麽幾乎是一呼就到。錢多的,夥計給你用提盒到飯店去提;錢少的門外就有餛飩、硬麵餑餑;你又沒錢又要喝酒怎麽辦?先賒著,四十枚花生豆,二兩臘腸,一壺燒酒,就可以讓你有半仙之體,甚至還可以騰雲駕霧。公寓周圍有不少靠著這幫學生少爺吃飯的,坐在屋子裏什麽肮髒的勾當都可以辦到。這不是念書的學生,是書本裏的蛀魚,是書桌裏的蛀蟲,它們很小,很不顯眼,但是天天在那裏齧食,天長日久,把最有價值的東西都蛀空了。這是腐朽的舊中國的產物,你到這樣的公寓裏轉一圈,真會為中國的前途擔憂。


    塞上蕭和這幫“蛀蟲”樣的學生少爺還不一樣,他還要研究他的王爾德,他還要思考問題,他還想寫東西。但他和他們有時就鬧到一塊去了,甚至還鬧得很凶。


    這時李漢超已經參加黨了。他是北京大學學生運動的骨於,鬥爭非常緊張,但他並沒忘了這位頗有才華的老同學。他有時來看他,每來一次總勸他從這裏搬出去,和他住在一塊。塞上蕭當然不肯。他們倆經常辯論,李漢超讓他走出公寓,走出課堂,到鬥爭中去看一看。他則緊搖著頭說:“我是搞藝術的,不是搞政治的。一個藝術家如果一沾政治的邊,就會把藝術上的美破壞得體無完膚。;”李漢超一聽這話,立刻就激動起來,兩人就會爭得麵紅耳赤。雖然如此,關係可從未中斷,一逢節假日或星期天,塞上蕭就去找李漢超,死活也要把他拉到館子裏去,吃上一頓好飯。不是塞上蕭一個人不能吃,也不是非得李漢超陪他吃才有意思,而是心裏惦念老同學的身體。他猜不準李漢超參沒參加共產黨,但他知道他是信奉共產主義的,而且正為之獻身。他見老同學沒早沒晚地搞學生運動,有時顧不上吃顧不上喝,身體明顯消瘦下來。一個人的信仰是不能勸阻的,主義認定就不好改變。塞上蕭覺得,這正像他父親信奉封建禮法、崇拜孔老夫子,他信奉唯美主義、崇拜王爾德一樣,各有自己的理想。所以他根本不想去勸告李漢超,兩人你搞你的政治,我搞我的藝術。但是對朋友的身體他卻要盡一點責任,大責任盡不上,每隔幾天幫他改善頓生活是完全能做到的。這對他來說簡直成了必盡的義務,如果遇上哪個星期天沒找到李漢超,他就星期一再去,一直到找著為止。李漢超也明白他這份心思,所以就不推辭了,推辭也沒用。本來李漢超自己也不是下不起館子,他那地主家庭總給他匯錢來,但他一個錢也不肯亂花,他要買書,要救濟困難同學,要盡可能地多交一些黨費。而且他也真顧不上去講究吃喝呀。


    他們的關係一直繼續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發生的時候。“九一八”事變的槍聲響後不久,李漢超就拋下妻女,趕到抗日第一線,參加東〕比義勇軍去了。


    塞上蕭還原地沒動。他大學本已念完,但他不願離開那學生公寓,不願離開已經過慣的北平生活,而且北平的圖書館對他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他不願回吉林那個家。他的媳婦對他就像一塊永遠不散的黑雲一樣,隨著他的心清在他頭頂上飄來飄去,有時離得遠些,有時離得近些,有時就順著頭頂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曾給母親和兩位執掌家業的叔叔寫過好多次信,要求離婚,結束他和他媳婦那痛苦的生活,還給他們婚姻上的自由。可是每封信都遭到嚴詞拒絕。他母親甚至告訴他:這是他父親為他辦的親事,要把媳婦“休”回娘家,除非讓他父親點頭。唉!這真是從何談起,父親已經進入九泉之下,難道要到閻羅殿前去找他?而最後一封信更加厲害,競附上上他媳婦的一段誓言:我幼讀《女兒經》,長讀《閨中訓》,我明白德容言功與三從四德,我也知道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嫁二夫郎。我進了蕭家的門,活著是蕭家人,死了是蕭家鬼,今生今世不和你“打霸刀”。


    接到這封信後,塞上蕭就再也不向家中提這件事了。也隻有這時他才真正感受到中國這套封建禮法把人束縛到什麽程度!有些人就像最虔誠的宗教徒那樣,一生就以身殉道。


    寒上蕭不願回吉林老家不等於他不惦念東北家鄉。尤其是“九一八”事變以後,他對家鄉的淪陷,人民遭受的塗炭,還是思念不已的。他送李漢超上火車的時候,曾泣不成聲,淚灑胸懷。


    九月二十一日,他從報上看到了日本大兵開進吉林省城的消息。他痛苦得連王爾德都研究不下去了。過不幾天,王一民給他來了信,信上說:他準備馬上就離開吉林,投筆從戎,參加東北抗日義勇軍去。信中憤慨地述說了吉林被漢奸熙洽出賣的情況。當時吉林省長張作相正在錦州老巢裏給他母親辦喪事,軍政大權完全操縱在滿清皇族、國民黨省黨部書記長、省督軍署參謀長熙洽手裏。九月十九日日寇剛一占領沈陽城,熙洽馬上就和他當年在日本留學時的老師,現在指揮一個師團侵略軍的多門二郎聯係上了。二十日熙洽下令將吉林駐軍全部撤出吉林城。二十一日熙洽親往土門嶺迎接日寇司令官多門二郎,於是日本侵略者就非常迅速地,不費一槍一彈地開進了吉林城。


    塞上蕭看完了信氣得咬牙切齒,他恨熙洽這個民族的敗類,祖國的叛徒,人民的公敵。他幾乎想拿起筆來寫一篇聲討熙洽的檄文。但是他沒有,他不能這樣做,他可以在心裏恨,在嘴裏罵,但不能訴之於筆墨,他的筆墨是他獻身於藝術的工具,不能為任何政治目的去亂用。他從來就反對“國防文學”這個口號,他認為國防和文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概念,為什麽要硬拉到一塊去呢?用文學去幹國防,不但國防幹不成,連文學也幹沒有了。


    塞上蕭在心裏築起一道長城,把文藝和政治完全隔離開了。這道長城的地基,還是王爾德那“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


    塞上蕭思念東北,又不願回吉林老家,怎麽辦呢?北平學生公寓終久不是長居久安之地。這時他想起了哈爾濱,那裏是他的發跡之地,他的**作《人生啊!》就是在那出版的。他覺得這個塞外的都市是可親的,而且自己名字正叫塞上蕭,命裏注定要過塞上的生活了。於是他給在哈爾濱《北方日報》當主筆的叔叔寫了一封信。叔叔回信要他立刻前往,一切都不成問題,工作也已安排好,就在《日報》編文藝副刊。叔叔說他已是有名望的青年作家,又在文科大學裏深造了數年,《日報》能得到這樣人才真要以手加額,高呼天助我也!


    塞上蕭非常高興地來到了哈爾濱。以他叔叔為首的《日報》全體同仁熱烈地歡迎了他。叔叔特意領他去拜見了《日報》董事長,社會名流盧運啟。第二天《日報》就在顯著位置上發了一條消息,大標題是“著名小說《人生啊!》作者,青年作家塞上蕭前日抵哈,並將於本報任職。”副標題是:“本報董事長盧運啟老先生會見塞上蕭,給以非常之勉勵雲雲。”


    擁有大量讀者的哈爾濱《五日畫報》上也刊登了塞上蕭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塞上蕭叼著一個很大的煙鬥,斜靠在一株枯樹上,頭發蓬散著,穿西服不係領帶,衣襟敞著,眼睛微微眯縫著,作沉思狀。如果研究過王爾德的人一看這照片,就知道他模仿的是誰了,照片也打上了王爾德的烙印。


    幾天熱鬧過去,塞上蕭到《日報》去上班,沒到一個星期,他就受不了啦。每天按時上下班,趴在桌子上一天到晚看別人的稿子,去為他人作嫁衣裳。刻板的生活,勞累的工作,坐在那裏表就像定住了一樣,真成了度日如年。他塞上蕭本是作家的材料,怎能幹這樣煩瑣的工作?他也不需要那幾十塊錢的微薄薪水謀生,他需要多少錢,吉林兩個叔叔從來都是滿足供給的。所以一個禮拜剛過,他就向主筆叔叔提出堅決不幹了。不但工作不幹,連他叔叔家也不住了。叔叔待他本來非常好,嬸子對他也極親熱,可是他不習慣那套有秩序的生活。他的叔叔簡直像個標準鍾,起床,吃飯,睡覺,甚至讀書看報上廁所都有鍾點。他塞上蕭是個自由王國的公民,怎麽能做時間的奴隸!


    在塞上蕭堅決要求下,他首先從報館退出來,接著又從叔叔家搬了出來,住進了花園街現在的住處。


    塞上蕭當上了職業作家。


    《日報》上開始發表塞上蕭的新作品。熟悉他的讀者一看,都感到文字確實比以前美了,構思比以前巧妙了,隻是內容空虛了,有的甚至是無病呻吟,玩弄詞藻。在一首題名《夜空》的詩裏,竟出現了這樣的“詩句”:


    沒了光芒,月去星藏,


    深夜啊,悵惘,淒涼!


    斜風細雨,憑窗仰望,


    夜空啊,迷迷,茫茫!


    下邊還有好幾段,都是這樣沒有任何內容,就像一位老人要與世長辭時發出的痛苦哀鳴一樣。詩發表不久,就收到《日報》轉來的一首詩,詩的作者叫“南方笛”。詩曰:


    塞上蕭啊!不要悵憫,不要淒涼。


    天在頭上,地在腳下,不會迷茫。


    夜空就是夜空,


    何必勞神仰望。


    奉勸君:


    莫學那犬兒汪汪叫,


    莫學那烏鴉把脖揚,


    趕快縮回頭,


    伏身桌上,


    寫些有益的篇章!


    南方笛敬獻塞上蕭


    塞上蕭讀完,幾把扯得粉碎,用力摔進痰桶裏。剛摔完,又覺得詩上的字跡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急又走到痰桶前,往裏一看,已經完全浸進髒水裏去了。


    塞上蕭又陷入了苦惱中,他有幾天沒有動筆寫東西。一天晚上,他叔叔給他一張《娜拉》的戲票,是北方劇團在亞細亞電影院演的,讓他去看,最好能給寫篇評論。他不願去,他在北平看過著名電影演員黎莉莉、談瑛、鄭君裏演的《娜拉》,塞北的劇團怎能和上海來的名演員相比呢。但是他叔叔一定讓他去,而且告訴他,這個北方劇團和《日報》是一個董事長,都是盧運啟出錢辦的。盧運啟是一代名流,風流儒雅的名士,名士就愛辦這樣能出名的事業,要不怎能成為名士呢。叔叔一定要他去,他隻好去了。他的座位在第五排正當中,是看話劇最好的位置。他開始確實沒抱多大希望,幕布拉開以前,他昏昏欲睡地坐在那裏。等到幕布拉開,娜拉從門外走進來,他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看,但沒到半分鍾,他的兩隻眼睛就全睜開了,而且越睜越大,越看越出神。這個娜拉真美呀!在她那俊美的鴨蛋形臉上,鼻子眼睛搭配得那麽合適,渾身上下那麽勻稱,線條那麽好看,簡直像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前些日子他在一篇小說裏還寫過這樣的話:“每一個漂亮的姑娘都是一幅畫,而且是決不雷同的畫。”那麽今天這個演員,就是千萬張畫中最美的一幅了。簡直可以和文藝複興時期的偉大畫家達。芬奇畫的《蒙娜麗莎》相媲美了。她不僅是形象美,聲音也好聽,而且表演得也恰到好處。在塞上蕭的腦子裏,原認為北平那位電影明星演的娜拉,是個高峰,那鮮明的形象經常出現在他的眼前,但被現在台上這位一比,便立刻黯然失色,襟袖無光了。


    第一幕的幕布剛一合上,他立刻跑出去買說明書。才人場時候他根本沒想買,可是現在想買人家又不賣了。他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厚著臉皮向人家要東西。他要了一張印得很粗糙的說明書,急忙一看,演娜拉的那個女演員叫柳絮影。他來到哈爾濱以後,曾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這個名字,在畫報上也看見過,甚至有一次坐電車還聽見過幾個中學生在熱烈地講著她,可惜那時自己卻沒往心裏去。


    他又回到座位上繼續往下看,越看越興奮,如果說前一幕他感覺到的主要是柳絮影形象的美的話,越往後看他越感到她的精神美,內在美,她滿臉正氣,一塵不染,簡直像個聖潔的女神。


    我們在欣賞一出好戲的時候,不是往往有這樣的感覺嗎?當那位主要演員乍一出台的時候,形象並不怎麽好,甚至還有一些不足和缺陷,使你感到有些失望了,但是隨著劇情的發展,人物性格的形成,心靈的深人展現,越來越感到這位演員美。缺陷被彌補了,不足之處不見了,內在的美代替了表麵的漂亮,心靈深處放出的光輝照亮了每個觀眾的眼睛。這時你便會感到評論一個人的美與醜,單憑外部形象來論定是不準確的。主要的依據還是內心世界,或是高尚的情操,或是肮髒的靈魂,都在內心深處掩藏著。當然演員還有不同之處,就是藝術的魅力。


    今天這位柳絮影是外在的美和心靈的美都同時展現出來,而且是相輔相成,相映生輝的。這就使塞上蕭這位觀眾越看越感動,最後,當娜拉從“泥娃娃老婆”變成自覺的女性,起來撕破她丈夫海爾茂的假麵具的時候,他竟感動得流下了熱淚。


    戲演完了,塞上蕭不由得拍手叫好,他感到這才是真正的藝術,真正的美!也隻有這樣的美才是最真實的,最有價值的,最感動人的,他真要為這戲寫評論了,不,不是為這個戲,而是為這個演員。


    塞上蕭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後台,他來後台幹什麽?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他不認識這個劇團裏任何人,他的名字人家可能知道,但是又不好自報家門。像一般人遞個名片,自己又不習慣。剛進報館的時候,叔叔給他印過一盒名片,上寫:《北方日報》文藝副刊編輯、作家塞上蕭。他因有自封作家之嫌,從來沒用過。現在更不能用了。他就這樣一個人空著手進了後台。後台裏燈光不大亮,還有股潮濕氣。幕布才拉上不久,有些人正在整理道具,移動布景,人來人往很亂。有的演員一邊走一邊往臉上塗卸裝油,臉上一條紅一道黑的,像小鬼。


    塞上蕭試探著往前走,競沒有人來問他。那是個隻重衣裳不重人的時代,尤其在戲園子這種地方。塞上蕭雖然不太講究穿戴,甚至有些不修邊幅,但是他的西裝總是最好的進口料子的,不用經常燙也是筆挺的。能穿得起這樣西裝的人,當然有些來曆了。


    塞上蕭從布景片子後麵走過去,來到了一個小化妝室門前,門半開著,屋裏通亮。他站在門前往裏一看,柳絮影正坐在一麵大鏡子前,從頭上往下拔鬢角上的一朵小花,一邊拔一邊對身後的幾個人笑著。在她靠背椅的後邊,站著五六個不同年齡、不同裝束的人,有穿著最講究西服的青年,也有穿長衫的中年人,甚至還有一個掛著警尉肩章的警察。他們都向柳絮影笑著,說著,那個穿西服的青年把柳絮影剛從頭上拔下來的小花~下抓在手裏說:“送給我做紀念吧。”他的手才抓著小花,幾隻手同時伸過來了,大家搶著,笑著,鬧著。正在這時,一個仆役打扮的人,從塞上蕭身旁一擠,急匆匆走進化妝室,對柳絮影躬著腰說:“柳小姐,濱江警備司令部李司令大公子的車在外邊等著您,請您到宴賓樓去吃夜宵。還有……”


    柳絮影一皺眉,手一揮說:“你告訴他們,我今天晚上不舒服,哪也不去。”


    仆役忙笑著說:“那怕不大好,柳小姐……”


    這時,忽然從塞上蕭身後傳來一陣急促雜遝的腳步聲。塞上蕭一回頭,隻見有三個人直向這個化妝室奔來。為首的一個約莫有三十左右歲,高個,赤紅麵子,一臉疙瘩,穿一套深綠色的西裝。後麵緊跟著兩個像馬弁一樣的隨從,嶄新的軍裝,十字花的武裝帶,屁股後麵都挎著匣子槍。這三個人一陣風似的走過來,塞上蕭忙將身往旁邊一閃,為首那個昂首闊步地走進去,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那兩個隨從一邊一個,像二鬼把門似的站在門旁。


    門,關得嚴嚴的,塞上蕭覺得鼻子一酸,心口像被誰打了一拳似的難受。他一轉身跑出了後台,跳上一輛人力車,很快地回到了花園街宿舍,飯也沒吃就蒙頭倒在**。


    塞上蕭沒有寫劇評。但卻產生了寫劇本的衝動。


    後台那短促的一瞥,給他造成了一個強烈的印象,想不到在前台那樣聖潔的柳絮影,回到後台卻是那樣**,這使他心裏在一時之間很不好受。他從沒接觸過女演員,現在他似懂非懂地在想:戲子,戲子就是演戲的,在前台那一切都是裝出來的,裝得越像戲就演得越好,甚至可以使那麽**、糜爛的女人裝成頭上放出靈光的聖徒,大概這就是她們的本事,她們的表演才能吧。


    但是過了一段,他又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是不是公允?說她**吧,她也隻是在從鬢角邊摘花時對那些人笑了笑,至於那些人搶那朵小花,總歸是那些人的事呀;說她糜爛吧,並沒有看見她有什麽不堪的行為;說她投身於有權勢的漢奸公子吧,她卻向仆役揮手拒絕了……


    這一切攪得他思想很混亂,甚至很頭痛。他想不去想它,但是不行,這個柳絮影竟好像在他腦子裏生了根,揮之不去了。


    想來想去,他忽然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要寫個劇本請她演。她在後台究竟怎樣,隻憑那一瞥,是判斷不清的。但在前台她是出色的,迷人的,有藝術魅力的,就發揮她這方麵的才能吧。


    王爾德的劇本已經風行全世界。塞上蕭曾精心研究過他的《理想的丈夫》、《少奶奶的扇子》和《一個無足輕重的婦女》等名劇。有些被人傳誦的俏皮台詞,名言警句,他差不多都會背了。他從前就曾經有過寫劇本的念頭,現在由於柳絮影的出現,這念頭變成了創作上的衝動。他決定用自己那本《人生啊!》為主要故事線索,寫一出婚姻、戀愛、自由的劇本。


    塞上蕭夜以繼日地寫上了。由於他有自己悲痛的經曆,深刻的感受,所以寫的時候競衝破了那“唯美主義”理論的束縛,出現了現實主義的色彩。王爾德也有過這種情形。寫作中出現的現象,有時是特別複雜的。


    塞上蕭的四幕話劇《茫茫夜》寫出來了。他叔叔領著他去找了盧運啟,得到了這個老頭兒的支持,劇本交給北方劇團排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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