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拉開了。


    門外傳來一陣進門前的謙讓聲、嬉笑聲,有男有女,響成一片。稍停,柳絮影打頭進來了,後麵緊跟著作家塞上蕭,混血兒劉別玉蘭,白俄謝捷爾斯克,北方王獻齋何一萍等五個人。http://.16k


    在他們沒進來的時候,盧淑娟就已經退到窗前,緊靠著窗簾站住了,看那樣子她好像要藏到窗簾後麵去似的。冬梅也已被盧秋影扒拉到一邊去,她把卷好的條幅放在書架上,然後就從人後邊悄悄走到外邊去了。盧秋影則站在門旁往屋裏讓客,隻有王一民一個人沒動地方,他麵對著門,微笑地站著。他一聽門外的動靜就知道都是誰來了,在花園街住處他是經常被這群客人襲擾的。


    柳絮影今天穿的竟和盧淑娟成了一個式樣,隻是衣服的顏色和質地有些區別罷了。她的旗袍是豆綠色毛布的,上身罩的西裝是青色的。她大概很懂得樸素的美是什麽樣子,這青色的上衣,襯著她那俊美的鴨蛋形的麵孔,更顯得明眸皓齒,光可鑒人了。她一進門就笑著向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說:“王老師,我們聽說您在這裏,所以一下馬車就直奔這屋來了。”


    王一民也用同樣度數,微微還了一躬說:“柳老師,我也估計您會到這屋來,所以一直在這裏恭候。”他一指已經跟在柳絮影身旁的盧秋影說,“我們的屋主人更是如此。”


    處在興奮狀態中的盧秋影剛要說話,卻不料柳絮影並沒有理睬他,竟轉過頭對跟在另一旁的塞上蕭說道:“你聽,王老師又管我叫上柳老師了,這不是拒絕收我這個學生嗎?”


    塞上蕭一聽笑著對王一民搖搖頭說:“不要這樣叫了,玩笑不能總開。”


    王一民一聽也馬上搖著頭說:“不,我不是開玩笑,是心裏話,尤其在昨天晚上看了你的精彩表演以後,更使我佩服了。”說到這裏,他又笑指著那幾個演員說,“當然,也包括諸位先生小姐們。我對諸位的演技都是十分欽佩的,讓我一並表示敬意。”


    “哎喲,還表示敬意呢。我們倒真要謝謝您呢。”劉別玉蘭伸出那戴著碧綠色玉石手鐲和紅寶石指環的右手,指指點點地說上了。她的聲音比別人高了八度,“如果不是絮影特別請您去,恐怕您的大駕還不能光臨呢。所以我們倒是應該感謝您去捧場了。”


    她說得大家都笑起來,王一民看她還穿著那件嬌嫩的天藍色旗袍,一下子就聯想起那天她對自己突然襲擊的情景,不由得也紅著臉笑起來。


    屋裏的人都在笑,盧秋影也在跟著笑,不過他笑得很勉強。隻有靠在窗簾旁的盧淑娟沒有笑。進來的人還沒有發現她,她也不認識這些人。她近幾年大半時間都住在吉林,從來沒有看過他們的演出。她隻知道父親辦了這麽個劇團,這個劇團在她腦子裏的位置和父親出資開的其他買賣差不多。她沒有特別想過它們。對話劇,她也看得很少,沒有什麽感情。倒是有時候陪著她那愛聽京戲的媽媽,坐在戲園子包廂裏看看京戲。今天,她知道父親要宴請這些人,她根本沒想參加。現在在這屋裏碰上了,她本想躲在窗簾旁不說話,找機會悄悄走出去。但是當柳絮影站在那裏一說話的時候,她就覺得眼前一亮,大有耳目為之一新的感覺。在她腦子裏女演員(她有時管她們叫戲子)的形象都是打扮得非常妖豔,甚至是庸俗不堪的。卻想不到這位演員能穿得這樣樸素,氣質能這樣純正,風度能這樣文雅,長的又是如此出眾,簡直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了!正在她驚奇不已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管這位女演員叫“絮影”,絮是哪個字她在一時之間還弄不清楚,但是這“影”字她是聽得千真萬確的,於是她立刻就和“求影”兩字聯係起來了。她完全弄明白了:這就是弟弟求的那個“影”,這就是弟弟迎的那個“鳳”。匆促中她還來不及判斷出她弟弟是對還是錯?是可能還是不可能?她隻憑自己的直感,對這位叫“影”的女演員驚奇、讚歎,甚至是喜歡上了。因此她就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這一走,碰動了窗簾,立刻把大家的視線引過來了。後進屋的幾個人至此才發現這裏還有位生人。這時夕陽西下的最後一縷陽光正從窗外斜著投進來,盧淑娟的上身正照在這束陽光當中,就像這幾位演員經常身受的舞台追光一樣,把盧淑娟照得更加容光煥發。盧淑娟正看著柳絮影,柳絮影也用同樣驚奇的眼光看著盧淑娟。


    大家都在望著這位既年輕又美貌的姑娘,連常來常往的塞上蕭也是第一次看見盧淑娟。他知道盧家有一位在吉林老家住著的小姐,但他不知道已經回來了,所以也沒有對上號。這時他指著盧淑娟對王一民問道:“這位小姐是……”


    王一民忙笑著說:“光顧咱們說話了,忘了……”他一拉站在柳絮影身旁窘態畢露的盧秋影說,“請主人給介紹一下吧。”


    盧秋影正呆呆地站在那裏,平時聰明外露的公子哥兒這時忽然變成了一隻呆鳥。按位置柳絮影是站在他和塞上蕭當中的,但她卻一眼也不瞅他,總和塞上蕭往一起靠。在這中間,他還發現那個專演反派的何一萍,總要往他和柳絮影中間擠,他連這個位置都要保不住了。按理,他是主人,早應該發揮主人的作用,讓座、呼煙、喚茶等等。這些在一般情況下他都是可以應付裕如的,但是今天他卻反常了,他似乎完全忘了他這主人應該於的事情。他隻想守住柳絮影身旁這塊陣地,別丟失了。現在經王一民一說一拉,他才想起王一民說的“主人的熱情會變成客人的溫暖”那一席話,於是他就立刻退出了那塊陣地。他才一舉步,那個北方王獻齋何一萍就立即補了上去。


    王一民拉他的手並沒有鬆開,他一直把他拉到盧淑娟和大家的中間,才鬆開手對盧秋影一比量說:-“請吧。”


    “好,我給諸位介紹一下。”盧秋影振作一下精神,先甩一下他那大波紋頭發,又用手飛快地摩挲幾下,然後指著盧淑娟說道,“這是家姐,才從吉林老家回來。”


    盧淑娟微笑著向柳絮影、塞上蕭等人鞠了一躬說:“我叫盧淑娟,今天能在舍下見到諸位先生小姐,我非常高興。”盧秋影又轉過身來,先指著塞上蕭對盧淑娟說:“這位是名作家塞上蕭先生。”


    塞上蕭微笑著向盧淑娟微微鞠了一躬。盧淑娟也還了一禮。


    盧秋影接著又指著柳絮影說:“這位是名演員柳、柳……”他那雪白的麵孔忽然漲得通紅,連說三個柳字還沒說出名字來。


    這時那位嗓音高八度的劉別玉蘭又開口了:“哎呀!秋影少爺今天是怎麽啦?在熟人麵前怎麽變得木頭木腦的,還結巴上了!”


    柳絮影這時對著劉別玉蘭一揮手說:“行了,秋影少爺今天不知犯啥病了,請他先休息一下,我們自己介紹吧。”說完她輕快地跑到盧淑娟麵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說:“我叫柳絮影,說不上是怎麽回事,我一看見您就覺著特別投緣。”


    盧淑娟也熱情地拉住柳絮影的手說:“我也是這樣呢!”


    這時劉別玉蘭忽然鼓著掌說:“哎呀,太好了!你們看,她們二位站在一起真比紅樓二尤還漂亮……”


    柳絮影一聽臉一紅,瞪了劉別玉蘭一眼說:“別胡說八道,你看著紅樓二尤什麽樣啦!”


    盧淑娟的臉也紅起來。這兩個姑娘臉白的程度相同,紅起來也差不多。


    讓柳絮影一說,劉別玉蘭也有點察覺自己比喻得不太恰當了,這個女人年紀不大,可是久經滄桑了,她忙把話頭一轉說:“好,我接著都給介紹了吧。”她說完就把剩下的幾個人,包括她自己在內都—一介紹了。


    當劉別玉蘭介紹到何一萍的時候,王一民盯著他那刀條臉仔細一看,忽然心裏一動,豁然而悟地鬧明白了一個謎:自己方才在大門外看見那個何二鬼子的時候,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其實根本沒見過,而是這個反派演員的臉竟像從那個何二鬼子的臉上扒下來的一樣,隻差眼角沒皺紋,嘴上少胡子了。王一民從前聽說過他爸爸是個投靠日寇的漢奸,這回算對上號了。父子二人,兩個反派,一個在政治舞台上,一個在戲劇舞台上。但不知這個在戲劇舞台上的是不是也在政治舞台上扮演了什麽角色?


    正在王一民暗暗思量的時候,盧淑娟已經開始讓座了。她把手往沙發方向一擺說:“諸位別站著說話了,快請坐吧。”接著她又對被撂到一旁的盧秋影說,“弟弟,快招待大家呀!”


    盧秋影那漲紅著的臉已經轉為慘白的哭喪臉了。方才劉別玉蘭和柳絮影兩人的話真像用尖刀子捅到他心上一樣難受,尤其是柳絮影對他那不屑一顧的態度,幾乎使他當場昏過去。這位公子哥兒一直在一個特殊的環境裏長大,在這個環境裏,他幾乎要什麽有什麽,因此他就把什麽事情都看得那麽輕而易舉,好像隻要他肯伸手去拿,世間萬物都在那放著等他使用。對待柳絮影也是這樣,他以為隻要他一表示,那位美如天仙的演員就會投入他的懷抱,那些追求她的人也會紛紛退讓。這美妙的迷夢他已經做了一夜,不料今天頭一個照麵,就被粉碎了。麵對這無情的現實,他真是心如刀絞,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受這樣的煎熬啊!這極度的痛苦,使他根本沒聽見盧淑娟的話,他還像木雕泥塑一樣呆站在那裏。


    這時,柳絮影正好走到他的身旁,就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頭說:“少爺,你今天是怎麽了?瞧這神不守舍的樣兒,莫不是有什麽心事嗎?”


    “有。”盧秋影忽然把臉轉向柳絮影,眼睛放著亮光,臉頰漲得鮮紅,嘴唇微微抖動著說,“我,我想求您……”


    當柳絮影一和盧秋影搭話的時候,盧淑娟就馬上眼過來了。她已經看清楚柳絮影不但對她弟弟沒有一點愛慕之意,甚至是把他當成無足輕重的小孩子。這個“有鳳來儀”的局麵完全是她弟弟自己幻想出來的,這幻想已經把他弄得神魂顛倒,懵懵懂懂,傻裏傻氣,呆頭呆腦了。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定他會鬧出什麽笑話來,因此,她就緊跟著柳絮影過來了。現在,一看她弟弟那激動得兩眼放光的樣子,就知道要壞事,所以當盧秋影剛一說出“我,我想求您……”的時候,她馬上一拉她弟弟的胳膊——這一拉從表麵上看很隨便,實際她真用力了,致使盧秋影一咧嘴,下邊的話就沒說出來。盧秋影沒說出來,盧淑娟可緊接著說上了。她嗅怪地瞪了她弟弟一眼說,“你想求柳小姐的事,什麽時候不能說,偏得在大庭!”眾之下說。“


    柳絮影眨了眨大眼睛問道:“什麽事呀?我要能辦到,一定盡全力去辦。”


    “您能辦到。”盧秋影眼睛裏的亮光剛收回去,現在馬上又放出來了,他提高嗓音說道,“您一定能辦到,隻要您點一下頭就可以使我得到無限滿足!”


    這時候屋裏其他的人已經圍坐在茶幾前。冬梅也已把蓋碗茶用銀盤端進來,擺在每人的麵前,又把茶幾上的什錦白果等端走了。人們正在尋找別的話題在閑聊,一聽盧秋影那激動的聲音,又都把臉轉向這邊來。


    盧秋影那激動的情緒,異樣的表情,也引起了柳絮影的注意和警覺,她忙說了一句:“哎呀,什麽事還得我點頭,我怎麽能有那麽大的力量呀?”


    “您有,您……”盧秋影的雙臂張開了。


    盧淑娟一看不好,她不知在此時此地她這個著了魔的弟弟會於出什麽蠢事來。現在他張開雙臂了,說不定他會像在電影和戲劇上常看到的那樣去擁抱她,甚至會撲在她的腳下……一想到這裏,盧淑娟真就急出一身汗來。她忙按住盧秋影的雙臂,同時也高聲說道:“弟弟,你不要提那要求了,你應該好好想想,爸爸不會答應的,你不要在他老人家高興的時候惹他生氣了。弟弟!”


    這時王一民也走過來了。他本想講兩句別的話把事情遮過去,但現在一聽盧淑娟幾乎把什麽都說出來了,就差那“要求”到底是什麽沒說破了。這就使他也感到不好辦了。


    正在這時,隻見盧淑娟把頭轉向正處在驚訝、恐慌狀態中的柳絮影,笑著說道:“柳小姐,我索性把舍弟那天真的想法當您和諸位都講出來吧。”


    “姐姐!”盧秋影又忙喊道,“你不讓我說,你怎麽……”


    “弟弟,你安靜一下吧廣盧淑娟對她弟弟一揮手,又迅速地對柳絮影說道,”舍弟說不上是怎麽回事,竟異想天開地要跟柳小姐學著演話劇,還要拜柳小姐為師。當然演話劇不是不可以的,隻是家父一直要供他念書,早年要送他到英國去,這兩年因為時局的變化,還沒決定上哪去。總之是要他學有所成的,所以他這個打算家父是決不會同意的。這就使舍弟非常痛苦,這也是他今天表現得有些混亂的原因,我想我把事情說明白了,大家也就清楚了。“


    盧淑娟這一席話真把有的人蒙住了。他的話音剛住,就發出了一陣強烈的反應,劉別玉蘭,謝捷爾斯克,何一萍等幾乎都同時開口了。


    劉別玉蘭拍著手說:“真想不到,秋影少爺能愛上我們這一行!”


    謝捷爾斯克也站起來說:“秋影少爺行,能成個好小生!”


    何一萍也喊著說:“對,演失戀的情人,得意的伴侶都行。


    謝捷爾斯克接著說:“我看演反派也差不多,正反派都行!”


    劉別玉蘭興奮地跑到柳絮影麵前說道:“我看就悄悄地收下他,不讓盧老知道,多咱戲演出去,再請盧老看,他一高興,這關就闖過來了。”


    柳絮影沒有講什麽,她正睜大著眼睛注視著盧淑娟姐弟。她不相信盧淑娟的話是真的,她感到這和盧秋影那發亮的眼睛,顫抖的嘴唇,失常的舉止都對不上號。憑著女性特有的**,她已經逐漸感覺到燃燒在盧秋影心裏那把火是對著她燒來的,她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這時,她又發現王一民正湊在盧秋影耳邊說著什麽。她對王一民是敬重的,如果單是為已經被說穿的學戲的事,這個老成持重的人能和他耳語嗎?他是不是還不放心,在向他的學生囑咐什麽?


    柳絮影還真猜對了,王一民正是在囑咐盧秋影。當盧淑娟把話頭一轉,把多數人都蒙住了的時候,王一民不由得暗暗點了點頭。他想,不怪盧老頭說他這個女兒比兒子勝強多少倍,今天看來真是此言不虛了。她竟能在情況還沒完全弄清的情況下,就從容不迫地扭轉了局麵,使他盧家人不致當眾出醜。這真是個不平常的姑娘!王一民為助這姑娘一臂之力,就趁那亂哄哄的當口,對盧秋影小聲囑咐道:“一定要聽令姐的,不要說和她相反的話,記住。”


    他說完了,發現柳絮影正看著盧淑娟,從她的眼神裏,他覺出她根本沒相信盧淑娟的話。他又回頭看看塞上蕭,發現他正悠閑地坐在沙發上,架著二郎腿,像看戲一樣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這時,那幾個被盧淑娟說得興奮起來的演員還在繼續說著,隻見何一萍指著牆上掛的電影明星談瑛的大照片說道:“其實秋影早就愛上這一行了,你們看,他把談瑛的照片放得多麽大,這說明他對藝術的向往。哎,那下麵還題著詞呢!等我念一念……”


    何一萍一邊說著一邊向照片走去。


    這時候塞上蕭說話了,他對何一萍擺擺手說:“算了,不要念了,咱們這裏有人並不喜歡這位電影明星。”


    “你是說……”何一萍回過頭來向柳絮影望去。


    “對,絮影不喜歡談瑛。”劉別玉蘭一指柳絮影說,“她從來不看她的片子。”


    柳絮影一聽忙擺手說:“那是我個人的好惡問題。人各有所好,如果大家都隻喜歡一個演員的話,那天下電影都用她一個人演不就完了嗎。不能這樣,我不喜歡,人家可以喜歡……”


    柳絮影正說到這裏,隻見盧秋影喘著粗氣,一舉手說:“不,你不喜歡的我也不喜歡!我……”他忽然一轉身,跳到談瑛照片前,一伸手,抓住鏡框,咋的一聲從牆上拽了下來。幾塊沙土從釘眼裏往下掉,鏡框背麵的塵土也飛起來了。


    大家都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呆了。


    正這時,冬梅推門進來,站在門旁說:“少爺,小姐,老爺說請客人到餐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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